第 18 章 閶闔風雲動(1 / 1)

鏡鸞隱 常九思 4908 字 7個月前

郎朗乾坤,撥雲見日。

斜陽日暮,一縷陽光穿透宮闈層層窗欞散落在白玉瓷磚上。

乾元殿中龍涎香安吉的氣息淡淡繚繞。

輕微的腳步聲傳。

昭帝睜開眼睛,皇後靜靜的站在自己跟前,殿中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

“臣妾參見皇上。”

“起來吧。”

皇後抬起頭來,看到了那雙深沉的眼睛,哪怕時光流逝,容貌大變,眼前人的目光依舊能夠透過眼底看透人心。

“不知何時,皇後可以在朕的宮中來去自如了。”

皇後垂眸,並不作答,卻是道“恭喜皇上,太子殿下大敗敵軍,朝中上下再無一人敢置喙他的儲君之位。隻是可惜了,怪隻怪他投錯了胎。”

昭帝心中的不悅慢慢地化作悲傷:“他也是你親自帶大的孩子。你恨了朕多年,朕以為你對阿周浩軒終究是有幾分情義的。這麼多年了,你竟還是如此執迷不悟。”

卻見皇後輕輕地笑出聲來,凝視著昭帝雙目道:“我慕容家為了扶您上位,付出了多少條人命。憑啥最後獲利的是寧鈺。”

一滴清淚自皇後臉上潸然落下,“沒錯,都是我,是我見不得你們好,我處心積慮的陷害她。”

“毒婦”昭帝猛然怒喝:“竟真的是你!”

“陛下不是一早就猜到了嗎?”皇後神色淒迷,“可是你不敢承認。說到底,你根本就不信任她!”

昭帝的臉色如漫長的冬日,一片蒼白,更透著沉積不化的悲涼。

死一般的沉默。

兩人對視著,很久後,昭帝終於開口道:“事到如今,你究竟想怎樣?”

“我想怎樣,陛下不是看到了嗎?”皇後淡淡道:“如今整個皇宮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太子很快就會班師回朝,必不會放過你。”

皇後俯身下去:“巧了,臣妾正等著他呢!”

“你——”

皇後起身離開,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道:“您放心,多年的夫妻情分,臣妾會讓您見他最後一麵。”

長風微動,香爐中的龍涎香終於燃到了最後,輕輕地碎了,灰飛煙滅。

乾元殿的殿門開啟,安瑾上前,“娘娘,襄王回了信過來,一切已布置妥當,請娘娘放心。”

皇後登上步攆,嘴角輕輕漾開,“陛下病中多思,睡不安穩。熏香中加了幾味安神助眠的藥材,莫忘了給陛下加上。”

回鳳儀宮的路有些遠,她下攆時,六歲的蘇檸撲了過來,圓滾滾的抱住她,“等了很久,皇伯母總算回來了,檸兒等您很久了。。”

皇後伸手抱住蘇檸,“檸兒乖,早上去國子監可還習慣?”

蘇檸抬頭,乖巧道:“一切都好,勞皇伯母掛心了。隻是檸兒很是想念您。”

“好孩子”皇後伸手揉了揉他細軟的頭發,喚安瑾過來,“帶小王爺下去休息。”

安瑾領走蘇檸,蘇檸還不忘幾步一回頭的看她,很是戀戀不舍。

蘇檸是先皇幺子禹王的嫡子,今年不過六歲。禹王不久前不幸病逝,皇後便將他接到了身邊。不料這孩子與自己甚是投緣。

看到蘇檸,皇後總會不自覺地想到小時候的沈南意,也是如這般的依戀自己。也隻有這時,她才能肆無忌憚放縱心底的那一絲念頭。可也就那麼一瞬!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仿佛有那麼一次,沈南意發起了高燒,哭的厲害,小手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袂,“母妃不要離開我。”

她垂下淚來,狠心地一根根掰開孩子幼嫩的手指:“你母妃不在了,阿周浩軒乖,母後在。”

又或許從未變過,她與他,本就是對立的。

世事恰如棋——

昭帝二十年,諭旨出,因太子軍功顯赫政績卓然,母以子貴,晉皇後為天後,朝中諸事由天後代為處理。

禦旨出,太傅帶領群臣奏表諫言,以為不合禮製,望昭帝收回聖命。

乾元殿前,周瑱等數名大臣站在那裡等候召見。

眾人在乾元殿門口跪了整整三個時辰,都未見能到君麵。

乾元殿前李公公見周瑱等人遲遲不肯離去。眼見日上三竿,這群老臣再跪下去怕是會出事。

李公公歎了口氣,從台階上下來,走到周瑱身側,俯下身來,對他朗聲勸勉:“聖上心意已決,太傅大人何不另尋他法,何必執著於此,恐平添禍亂。”

周瑱卻是擺了擺手,挺立身軀,“陛下病重,恐聽信讒言,受奸佞蒙蔽,致朝事禍亂。今日若見不到聖上,我等絕不退下。”

直至日落西山,卻是等來了天後懿旨。

“傳旨!太傅乃國之棟梁,卻不聽君令、忤逆犯上,周太傅身為文臣之首,不僅不為君上分憂反而帶頭作亂,仗責四十,令閉門思過,非昭不得出。”

周今宜和阿離翻牆而出,好不容易避開皇後的暗衛來到太傅府,徑直走到周瑱的房間。

周瑱還未睡著,見到周今宜又驚又喜,“丫頭你怎麼回來了。”

周今宜卻不理他,直接掀開了被子查看傷勢。雪白的紗布泅了一圈圈的血跡,雙條腿已經腫的不成形。

周今宜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周今宜牙齒咬得咯咯響,“爹爹你不是一向教我做人要懂的明哲保身,能屈能伸,能溜就溜,啥事都沒自己的命重要,這次怎麼就把自己搭上了呢。”

周瑱平生最看不得自家姑娘掉眼淚,小時候隨便裝裝樣子,他都不舍得讓她去學堂了。何況如今這實打實的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掉,心疼的不顧身體撐起來,將自己袖子遞過去,“閨女你這一落淚,你爹我心疼啊。”

“爹爹早想好了,最多就是挨頓板子,皇後不能拿我怎樣。我好歹是天下文人之首,皇後現在還不敢觸犯眾怒。隻是你啊”周瑱歎了口氣,抬手敲了敲周今宜的額頭說“想我周瑱一生文采風流,桃李滿天下,怎麼就生了個你這個不學無術的閨女呢。如今爹爹挨罰,你連幫我寫篇繳文都不行。”

“爹爹,你——”周今宜的眼淚一下子刹住車,這老頭現在還能埋汰自己,這傷應該不怎麼重。

“沈羽令可遞了出去?”

“四娘親自去的,爹爹放心。這次多虧了爹爹和李公公搭配的天衣無縫,都說李公公都活成了人精,你這老狐狸也不差呢。”

“你爹這筋骨都快斷了你還這樣說我。”周瑱故作傷心,“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京中突逢變故,沈南煜兵權被奪,整個寧王府也都處在監控下。幸虧昭帝早已將沈羽令交於李公公,這才有了一絲轉圜之地。

“爹爹——”見周今宜那眼淚又要掉下來,周瑱突然想到了啥,隻覺得更加憂愁:“太子殿下早晚會登基,避免不了三宮六院,屆時你——”

周今宜卻是笑了笑,搖頭道:“阿意他不會的。”

周瑱點了點頭,卻是眉頭依舊緊鎖,娓娓道:“爹爹從小就教你為人處世最重要的是能屈能伸,啥都沒命重要。你可要記牢了。”

“行了,你這老頭真是越老越囉嗦。”

南疆軍營,大地冰封,萬裡疆域蒼茫。

沈南意將京中快馬送來的密函擲之於案,站在帳前放眼看向萬裡錦繡的江山,唇角一抹薄笑,清冷如斯。

沈南意負手獨立窗前,一襲清冷籠於周身,寒意深深。

陸函思索了片刻,上前道:“殿下,如今奸佞當道,還望殿下速作決斷。”

片刻的停頓,沈南意吩咐道:“來人,傳蕭宇。”

外麵侍衛應了一聲,不過須臾,蕭宇入內求見。緊接著半柱香的功夫,秦穆、柳風先後聞召,沈南意分彆做出不同的吩咐。

沈堯在旁聽著,暗生欽佩。寥寥數語,軍中布置妥當。一張無形的網,已悄然籠向京城。

蕭宇不放心道:“京中敵我不明,殿下雖部署妥當,可臣未免擔心,為確保穩妥,殿下何不率大軍直接北上?”

沈南意卻未答話,而是對陸函道:“傳書秦茂,讓他來廣陵一趟,與你對接商貿往來一事。廣陵地處樞紐地帶,南連北越,西接西域,若是南北物貨聯通,不出幾年,定是個繁華之地。”

蕭宇卻是急道:“殿下此時,還有餘力布置商貿之事!”

話方出口,便見沈南意臉色一沉,冷冷了句:“為君者,若是一味求己,爾等又可放心跟我出生入死?”

沈南意淡然抬眸:“本宮雖非聖人,卻也不屑於讓百姓牽扯進皇權鬥爭。”

秋風過,萬餘人的精兵穿過廣陵郡,馬不停蹄地行軍。當先一騎白馬銀袍,率先奔馳於眾騎之前,身後緊跟著林悅、沈堯等人。

癡心意難平——

夜裡,寒風陣陣,紫檀雕花軟榻上,安瑾翻來覆去了許久,終是無法入睡,胸口堵得厲害,她索性掀開帳幔下了榻,走到窗邊瞧了一眼外麵,天色微醺,揚聲喚道:“司琴,司琴!”

“姑姑,您是不是又做惡夢了?”有一侍女披衣應聲進來。

“司琴回來了沒?”

“稟姑姑,司琴姐姐尚未回來。”

“更衣!”安瑾揉了揉眉心。

侍女應著,連忙上前來服侍她更衣。

門外腳步匆匆,簾幕卷起,有人疾步前行,來人正是司琴。

“襄王那邊如何了?”

“一切都布置妥當了。如今淩王被奪了兵權,皇城由陸豐將軍把守,外有王爺精兵防禦。”

司琴低垂著頭,不敢抬頭看她:“隻是,姑姑您真的一點都不擔心太子殿下嗎?”

司琴是在王府裡的時候就在安瑾跟前伺候的,這麼多年了,她看著她一路如履薄冰,不敢有絲毫差池,唯獨這一次....

“若是敗了,我就陪他一起去黃泉。若是贏了,從此我要他身邊隻有我一個,至於其他人——”安瑾止住話,一雙眼眸冷銳得跟鷹隼一樣。

司琴驚慌跪下,苦苦勸道“姑姑何苦如此,事情並非無轉圜之餘地,太子殿下待姑姑總是與他人不同。”

“已經遲了”安瑾閉眼。

隔日,天後懿旨出,道太子忤逆不遵聖令,廣陵一戰後遲遲未能奉召歸朝,念太子妃不知情,禁錮府中,待事情查明真相後再行發落。

周今宜明白其中含義,不過是畫地為牢,以她為質。

月底,太子率五千精兵,火速歸京。消息傳回當日,周今宜被押入尚方司。禦林軍搜查府邸,一無所獲,天後下令審問周今宜,想要從她口中拷問出沈南意的消息。

懿旨傳來的那天,周今宜倒是乾脆,阻止阿離他們動手,瀟灑的跟禦林軍走了。

按她的話說,人要識相,這關口硬碰硬肯定吃虧,何況去了也不過是挨頓打,反正她從小到大被打的次數也不少,都習慣了。

隻是她還是低估了尚方司,那樣的疼痛劇烈而尖銳,像一把利劍直戳心底。

熬了幾輪,呈上的口供翻來覆去皆是那幾句不知情。

到了入夜,四娘過來探望她。此時的周今宜正蜷縮在牆角,衣衫襤褸遮不住身上傷痕。四娘驚慌的奔過去,解下披風蓋住她的身子。

“四娘,你終於來啦——”周今宜回眸,一雙眼睛笑開了花。

縱使四娘處理傷口時十分輕緩,周今宜還是覺察到疼痛。

“四娘,是不是我太久沒去找你了,你這手藝都生疏了!”想來少時,自己在外麵胡天作地難免掛彩,每次都是躲到四娘那處理好傷口才敢回家。

“想不到這尚方司的手段竟如此毒辣,當時就不該讓你進來。”四娘看著周今宜蒼白如紙的麵容,隻覺得心疼,褪去衣服,下麵都是斑駁的血跡。

“沒事。”周今宜仰起頭,看到皎潔月光投在地板上,輕輕地笑開:“不過是挨頓打,不算啥。再說就尚方司這點本事,離寒風閣差遠了呢。”

四娘加快了手上的動作,便說道:“我已經按主子吩咐將王府密令交於淩王,請他按計劃行事。另外玄黃二部已經部署妥當,有消息會第一時間傳遞回來。”

“四娘,我真是太愛你了”周今宜說著笑嘻嘻的往四娘身上靠。

四娘一臉嫌棄的推開她。

“疼,四娘——”

四娘懶得理她,處理好傷口,停下手中動作:“若是計劃順利,過兩日,我們就來接主子出去。這段時間你再忍一忍,委屈你了。”

“四娘,你咋比我爹爹還話多呢,時間差不多了,你快走。”

四娘無奈的搖了搖頭,這丫頭從小就是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也罷如果他們要再上邢,你就服服軟,你不一向都說做人要能屈能伸,不要跟自己過不去。”

周今宜點了點頭,看著四娘的背影消失在黑夜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