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二十年的初春,山石肅遠,氣候欲暖還寒。
燭火明滅,長燈暗影。
本應寧寂的乾元殿層層透出光亮,宮帷無風靜垂,卻遮不住深寒。
昭帝手壓龍案上早已涼透的茶盞,麵色陰沉的看著跪了一地的幾個人。
左手邊是邊境八百裡加緊奏章,北胡突然大軍壓境,守關將領貪生怕死,居然開城門投降,如今北胡已經攻下酈城,繼續往北揮軍進發。
當先一人,青衣朝服,正是端王沈南墨。
寧王沈南意同淩王沈南煜陪跪在一旁,身後是襄王、左相寧成,衛尉李寧、中尉祁東,殿中靜可聞針,風雨將至的平靜沉沉壓的人心悸。
“這就是朕的好兒子。”昭帝聲音痛怒難分,猛地抄起手中的奏章,劈頭向沈南墨身上砸去,伸手指著他怒罵:“李玉是你極力舉薦的人,如今兩軍交鋒,卻不戰而降,不僅丟了酈城,還讓敵軍一路北下,你說,你該當何罪?”
端王靜跪不躲,雙手拾起奏章,緩緩一叩首,開口:“父皇,是兒臣識人不當,釀成大錯。兒臣願戴罪立功,請父皇允兒臣帶兵迎戰北胡敵軍。”
昭帝冷哼一聲,轉向沈南意:“寧王,朕命你為征北大元帥,這是北境四十萬大軍兵符,今賜予你,命你即日揮師北上,蕩平漠北。”
“兒臣領命。”
依燕國軍製,大體可分為中央軍、地方軍和邊防軍三部分。帝都內外兩城駐軍除禦林軍兩萬士兵常駐乾元殿、鳳儀宮外,另有南北兩軍各五萬駐紮外城。羽林軍直屬天子,南、北兩軍則由衛尉和中尉分彆統帥,並由兵部統一管理。
地方軍平時維持社會治安,戰時憑兵符應調從征。邊防軍戍守燕國四境,東、西、南三境各有守軍二十萬。
而北境接北胡,則有四十萬守軍,酈城是第一道屏障,守軍十萬,往後依次由北越、白城、薊城三道屏障,各有十萬守軍。
兵符製成兩半,左半交給四境守軍統帥,右半由昭帝留存。調發軍隊時,必須在符驗合後,方能生效。
此外,各王府中亦設有親兵禁衛,其人數按品級高低各有不同,有親王封號的皇子府中可養兵兩千,依次類推,普通親王府一千,郡王府八百,公侯府五百。
近年北胡安分守己,按時歲貢。此次卻公然挑釁,連攻數城,燕軍大傷士氣,朝野上下更是人心惶惶。
那北胡一族盤踞漠北,原隻是北方一個遊牧部落,但經曆代君主勵精圖治,國力大增。
自昭帝即位,北胡便同燕國休戚不斷,時戰時合。
三年前,正值南越舉族反叛,大燕率軍平叛。北胡趁機兵擾邊境,燒殺搶掠。
當時國中無將,年僅十六歲的沈南意臨危受命,揮軍二十萬北上,一路深入北胡腹地直攻到其都城,北胡不敵投降。
北胡君主親自入燕國朝貢,帶來降書,稱臣俯首,歲歲進貢。
傳聞當年兩軍對敵,久攻不下,是沈南意單槍匹馬,闖進敵營,於三軍之中直取敵軍統帥獨孤謀的首級,方逼退敵軍。而獨孤謀,乃北胡國君獨孤曉堂兄,號稱北胡第一勇士。
一番軍情討論之後,夜幕時分沈南意方出了宮,簾外大雨瓢潑如幕。搖晃的馬車裡,往外看去,周今宜執傘而立。剛下了馬車,便見她撐傘而來,那一笑溫暖清雅,恍如春水梨花。
“聽說你要出征了?” 泉水沸騰,茶香氤氳,她為他倒了杯熱茶,殷勤地坐在一旁。
“怎麼,擔心你夫君我啦?”沈南意慢悠悠地吹著茶葉。
周今宜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是。誰人不知夫君您用兵如神,區區北胡,豈在話下。”
沈南意放下茶杯,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眼神交鋒,周今宜被看的有些心虛。
“是啦,我是擔心你。三年前,兩國一戰,北胡元氣大傷。如今不過時隔三年,北胡又地處極北,常年嚴寒,按說不能這麼快就卷土重來。如今朝上之爭暗潮湧起,加上北胡又來插一腳,指不定其中有著怎樣的牽扯。你三番兩次救我,雖然你不信任周家,也不信任我,可我——”
沈南意眉頭微蹙,打斷了他的話:“誰說我不信任你?”
“難不成夫君一早便對我情根深種,生死相許?”
沈南意無奈的扶了扶額,這人真是!原本還以為看著端莊嫻靜了幾天,這一下子又恢複本性了。
“那如今端王勢大,在朝中聲望如日中天。北邊戰事未明,你真的要去?”
沈南意斂眉凝目,忽然抬頭問:“身在皇家,生來就享旁人不能有之榮華富貴,國有危難之際,又豈能因一人之私而置萬民於不顧?”
周今宜征了征,不知如何接話。
沈南意淡淡笑了笑,回身攬住她,“如今他犯我邊境,屠我子民,我豈能退縮。”
周今宜長睫一顫,她垂下眼,終是張開手輕輕的回抱住他。
周今宜笑得極美,像是深夜曇花層層綻放。
沈南意他將她輕擁入懷,在額上清清地吻了一記。
那夜,紅塵賬內,花好月圓,他在她耳邊信誓旦旦,“你我結發為夫妻,日後我自當敬你、愛你、護你一生。”
微雨燕雙飛——
初春乍暖還寒。
到了夜裡,這九層宮闕顯得格外的陰冷。
鳳儀宮的西偏殿裡,安瑾躺在紫檀雕花錦床上,翻來覆去了許久,終是無法入睡,心中似堵得厲害,她索性掀開帳幔下了榻,走到窗邊瞧了一眼外麵,天光尚且露出一絲微白。
外間守夜的小宮女聽到聲音,忙披衣進來“姑姑,您是不是又做惡夢了?”
“司琴,這幾日我一直心神不寧。罷了,你伺候我更衣梳妝,派人過去跟娘娘告個假,就說我今日身子不爽利。”
司琴應著,連忙喚了人進來伺候更衣。
“北境那邊的戰事,可派人盯著了?”
“姑姑放心,都安排好了。”
這邊,司琴剛伺候著安瑾用早膳,便聽門外腳步匆匆。
司琴皺了皺眉頭,卷起簾幕,走了出去,低聲嗬斥道:“何事如此慌張,也不怕擾了姑姑清淨。”說著將他拉到一旁的廊道上。
來人是乾元殿的小太監丁邇,被司琴這麼一罵,也知道自己壞了規矩,忙低了頭,低聲道:“司琴姐姐恕罪,奴才是心急了,所以才…”
見他眉眼飛舞,司琴心中一喜:“可是北境有捷報?”
丁邇忙道:“姐姐說的是,一早便有捷報傳了過來,如今皇上正高興著呢,皇後娘娘那邊也知道了。”
“寧王得勝,姑姑一定很高興。” 司琴聽了也是歡喜。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剛過來碰見翠兒,說是皇後娘娘設了宴席,正傳召寧王妃入宮。”
見司琴要進去,丁邇卻是打開了話癆子關不上了,“姐姐,你說這寧王妃著實讓人羨慕,出身世家,又嫁給寧王這等蓋世英雄……”
“混賬,寧王妃也是你可隨意議論的,也不怕被絞了舌頭!”
隻聽身後一聲輕響,司琴回頭,安瑾就站在那屋簷下。
“姑姑!”
安瑾仰頭,輕輕的笑了:“進來吧。”
“小姐身子不適,可否請個太醫過來?”司琴晚安瑾三年入宮,跟了她多年,情誼深厚。
安瑾靠在軟榻上,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娘娘既是設了晏,身邊需要人伺候,咱們過去吧。”
“可是姑姑你身子不適?”
“無妨。”
出了門,北方少雨,春日和暖,萬物複蘇,安瑾心中惴惴然,愈發沉重。
身後司琴她披了件外衫,溫潤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姑姑,再過不久,王爺就該歸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春風拂過青衣女子微揚的發絲,目光所及之處有桃花初綻,恍然又是一年春。
從六歲到十八歲,她在他身邊整整守了十二年。燕國世家女子大多十三歲議親,十五歲出嫁。
唯有她,所謂的燕京第一美人,至今待字閨中。
那年她五歲,隨父王母妃入宮參加昭帝萬壽節。
身為王府庶女,原本是沒有機會入宮的,不過是嫡姐剛好病了,她才有這樣一個機會。
宴席上,輕歌曼舞、觥籌交錯。
眼見其他位皇子競相恭祝當今聖上,唯有四皇子沈南意一言不發,冷冷清清的坐在那。
正是好奇的年齡,安瑾一直盯著沈南意看,心裡默默的覺得,眼前的這個小哥哥長得真好看,比所有人都好看。
回去後,她難得大著膽子開口求了父親。
依例,皇族子弟到了年紀,便要從各名門世家挑選相仿年齡的孩子入宮伴讀。那日,她跪在父王麵前苦苦哀求,卻被罰緊閉三月不得出門。
身為庶女,她不過是想離他近一點都不行。
後來,她終於可以入宮了,從皇後身邊的小宮女一步步走到鳳儀宮的掌事宮女。
整整十二年,她看著他一步步成長為大燕國最出色的皇子。他十六歲掛帥出征北胡、於三軍中直取敵首,逼得北胡俯首稱臣,年年進貢;十七歲封王,執掌兵部,將地方兵權收歸兵部統一管理,創建南軍,拱衛京畿;十八歲手握尚方寶劍,代天巡狩,奉旨督察南方諸郡,沿途整頓吏治,選拔賢能,南方吏治為之一清;十九歲,奉旨迎娶周家千金——
後宮風雲起
今日宴席是在鳳儀殿的水榭之上搭了座小小的戲台,台上唱的一出《白起傳》,正唱到“催臂欲斬前朝恨,問今昔亂。千裡殺機不留痕,疆場難得太平焚。古往今來多亂世,少出英雄倍才人。”
台下坐的是各宮後妃,周今宜一一行禮後,皇後拉著她在身旁坐下,笑道:“母後知道你自小就喜歡熱鬨,阿意不在京中,沒事就多進宮看看你父皇母後。”
周今宜嫣然一笑,低低道了聲:“謝母後。”
“來,這是赤豆元宵,還有芸糕,母後特意命人做的,知道你喜歡吃。”皇後將一塊芸糕夾到周今宜碗裡。
周今宜還未開口,旁邊有人笑道:“娘娘就是偏心。寧王妃來了,不如在宮中多住幾日。”
說話的正是良妃。
那日散席,安瑾親自送周今宜回巽寧宮。
“更深露重,還請王妃早日歇息。”
“有勞姑姑了。”
安瑾俯身行了個禮,這才退下。
阿宴轉過身,逆著光對裡麵侍候的宮女道:“你們都退下吧。”
燃著淡淡熏香的室內,阿離看向檀香爐裡燃著的熏香,眸光幾個變幻,湊近聞了一下,臉色乍然一變,慌忙從懷中掏出朝花雪露丸遞給周今宜和阿宴,一邊揚聲道:“小姐,這皇宮果然不同王府,處處都布置得這麼精致!”
周今宜接過藥服下,壓低聲音問:“是什麼?”
阿離小心翻弄著香料,眉頭緊鎖,“是荼蕪香、蟬蠶香,還有蒻芙蓉。
荼蕪香,產自波弋國,此香浸入地下,土石都有香氣。蟬蠶香則產自交趾國。
二者都經南越進貢而來,也是宮裡常用的香料。
蒻芙蓉產自波斯,此花顏色特彆嬌豔,香氣迷人。荼蕪香、蟬蠶香,還有蒻芙蓉三者若是參合在一起,味道香甜,卻能令人多思多夢,日漸消沉,不出三日就會病倒。
雖無毒,卻也無解,隻能靜臥休息,待藥性慢慢消散。
這藥下的隱秘,若非阿離自幼接受各種香料毒物訓練,隻怕也不會察覺。
按理,宮中侍候的人都是精挑細選的,斷是不會犯此等殺頭的錯誤,那就隻有一個原因——有人故意而為之。
周今宜深吸口氣:“看來是有人想將我軟禁宮中。”
阿離微微一怔:“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北境距離燕京數百裡,就算最快的戰馬也要一天的腳程,所以捷報應該是前一天就送出的。
可她到現在都沒收到寒風閣遞過來的消息。
恍若一桶涼水灌頂,周今宜的心如被寒冰穿徹,淒涼凍骨。
深夜,月影浮動,寒風閣的消息終於遞了進來。——酈城、北越相繼失守,軍隊退守白城,遭遇圍堵!
周今宜將手中的杯盞越握越緊,倘若沈南意平安歸來則罷,若是沈南意出事,她必讓所有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阿離,你親自出宮一趟,告訴父親,將此事告知與他,父親自有決斷。”
次日一早,寧王妃突然昏倒,太醫卻查不出病因,隻道是身體虛弱,需臥床靜養,精心調理,自當無礙。
皇後一向心疼宜兒,自是將她留在宮中,命太醫精心調治,更是賞賜了大批的奇珍異草用以調理身體。周太傅入宮探望,也是深感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