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一直被風吹著,再加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江式微隻覺得身上很冷,忍不住輕咳兩聲。
甘棠見此急急忙忙為她披上了披風,麵上有些焦急,她低聲道:“殿下,臣問清楚了。”
“那戲,是近些日子才在長安城流傳開的,起初是以戲折子流傳開來,刊印與流傳買賣都極為隱秘。”
“後來見此戲折子流傳極廣,不是什麼秘密了,便有人排成了戲,一家接一家,到最後成了當今最火熱的戲。”
“臣聽出宮采買的內臣說,那戲折子便是改編自張尚書所修《賢女傳》的最後一卷。”
“那最後一卷寫的正是...”
說到此,甘棠的聲音越來越低。
“陛下的生母,陳氏。”
“若是頌詠之詞也便罷了,偏偏是末卷將陳氏作前麵那些賢女的反例。”
“張尚書於大理寺直呼冤枉,說此書被人篡改過,真正的原卷在他宅中,陛下便派了金吾衛查抄張尚書宅第,但……”
甘棠頓了頓,又繼續說了下去
“隻見民間所傳之本,並未有張尚書口中的原本。”
“更糟糕的是,那本書首卷所稱頌之人,正是殿下。”
江式微雖披著披風,但隻覺得身上愈發冷了起來。
最致命的在這裡,她前腳才用畫卷試探齊珩對生母的在意程度,後腳民間便出了攻訐他與他生母的妖書、妖曲。
且這妖書明明白白地稱頌她,將她列為首位。
若說這書與她沒什麼聯係,就連六歲孩童也不會信。
江式微想到齊珩發才動怒的樣子,便知道他是信了。
信了他一向愛重的妻子用他的痛處、用他的軟肋向他狠狠紮了一刀。
“你拿到那書了麼?”江式微問道。
她突然想看看那本書。
“此書狂悖,殿下...”甘棠沒再說下去。
“張尚書現在如何了?”江式微麵帶愁容,輕聲問道。
“陛下聖諭,以撰修妖書為名,係張應池於大理寺獄,以刑部尚書、禦史中丞、大理寺卿為三司使,共鞫此案。”
甘棠有些忐忑,生怕此事會牽連到江式微。
“那本書,你能幫我找來麼?”
“目前大部分都被金吾衛搜羅了去,但臣儘力一試。”甘棠道。
江式微點點頭,閉了眼揉著太陽穴。
夜晚,江式微坐在窗邊,雙目空洞地看著麵前的紅燭,還在出神地想著今日之事。
那時他眼底的失望全然落入江式微的眼中。
江式微想,其實齊珩對她還是很好的,大婚時,他會顧念著她沒吃東西為她送來糕點,知她不願圓房也不強迫於她。
晨起會為她描眉,閒時與她賭書潑茶。
他知道她臉皮薄,不會存心調笑她,時時顧念著她的感受,他將分寸拿捏的極好,縱然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他也生怕舉止輕佻冒犯了她。
便是她不小心撞破了他的事,他也終究沒對她做什麼,反而時時顧全她的麵子。
就連撞破那晚,她誤以為的“毒藥”,事後她悄悄找人驗了殘渣後,她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麼毒藥,是世間難得的補品。
人服之,能順暢經絡,身體愈加康健。
他隻是在嚇唬她。
他從來沒想過害她。
反而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挑戰他的底線。
她該告訴他實情麼?江式微猶豫不決。
聽到燈芯爆花聲她才緩過神來,隨後側首看向窗外。
孤月高懸,冷冷清清的。
轉眼間,已經入秋了。
月亮還是那麼孤獨,她腦海裡不禁浮現出他的影子來。
與此同時的紫宸殿內,齊珩默默地擦拭著手中的素銀鐲子,十年如一日的精心愛護。
隨後將鐲子放在了他的心口處,他閉著眼回想著娘親生前的模樣。
回想著她的一顰一笑。
她總是會將為數不多的吃食全都留給他。
冬日裡,她自己穿著那帶有破洞的、單薄的衣衫,反而將完好的衣服都留給他,哪怕對他來說不是那麼合身。
他穿著總是鬆鬆垮垮的。
他每次都會蹙眉埋怨:“阿娘,這衣衫阿“橫”總是穿不合身,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有新的衣服穿啊?”
陳氏會笑著跟他說:“快了,阿橫再忍一忍,咱們會有新衣服穿的。”
“阿娘,我瞧著你身上這件衣服我更合身,不若我穿你身上這件吧。”
齊珩拐著彎地想要換上她那件破洞衣衫。
“阿橫是在心疼娘親嘛?娘親不冷的。”陳氏揉了揉他的頭,笑道。
那時候,冬日很冷,夜裡也很難捱。
他們總覺得寒夜無窮無儘。
上陽宮管事得了鄭後的命令,總會克扣他們應有的份例。
炭火是沒有的,衣裳也是彆人穿了許久不要的。
飯食是折半的,如若不是高翁和陳氏有舊,時時用自己的份例接濟他們,他們很難在上陽宮活下來。
所以他才會對高季如此信重,那是他為數不多的家人。
那日,漫天大雪,紛紛揚揚,在他人眼裡也許是瑞雪兆豐年,但在齊珩眼中卻是陳氏的催命符。
陳氏生了很重的一場病。
她就靠在他的懷裡,她的身子很輕也很冷,冷到他抱緊都捂不暖她。
她牙間還因寒冷微微打顫,她說:
“阿橫,阿娘好冷啊,阿娘可能要看不到你娶妻了。”
隨後顫抖地胡亂摸索著袖中她珍視已久的素銀鐲子。她眼中含淚道:
“這鐲子是阿娘唯一帶進宮的東西了,是阿娘的母親、你的外祖母給阿娘的,阿娘想著這要留給咱們阿橫……留給咱們阿橫作聘媳婦的聘禮的……”
齊珩抱著她的手愈發緊了。
“阿娘好想看到你娶妻的那一天啊……想看著你能和心愛的女子圓圓滿滿的,想看著你們恩愛生子……”
陳氏說出的話斷斷續續,身子還不停地在發抖,她想到自己時辰無多,又繼續說了下去。
“可是阿娘真的太冷了,阿娘撐不住了,日後你要和高季好好活著,若是……”
陳氏又咳了幾下,聲音漸漸變弱:
“若是娶了妻,你要好好待她,彆辜負了她,彆像阿娘一樣。”
她又用她所知道的、為數不多的聖賢名句囑咐著他:
“記住,你的名字是橫,橫是玉,你本該是塊寶玉的,你要做個坦坦蕩蕩的人。”
“君子死而……冠不免,無論什麼時候都要端正了衣冠,你要做君子,聖賢的話一定要……記住。”
陳氏的聲音漸漸微弱,最後手直直地垂了下去。
她在他的懷裡離開了人世。
那時的齊珩,才八歲。
他很無力。
他連為阿娘安葬的錢財都沒有。
他甚至自己都保不了。
直到他見到了江式微的生母,他的姑姑東昌公主,他一直都跪在陳氏的身畔。
他看到了東昌公主和顧有容。
那時,雪花輕輕落在他的肩頭,為他原本鬆垮的衣衫添了幾分朦朧。
他的衣衫是淩亂的。
但他又記起娘親臨死前對他的囑咐。
君子死而冠不免。【1】
他便拂去衣上殘雪,理了理衣襟,挺直脊梁跪在東昌公主的麵前。
“求兩位娘子幫幫阿珩送娘親入土為安。”
他想讓陳氏體麵的走。
東昌公主未直接答應他,反而問他一個問題,他做了答複,後來東昌公主便帶他回了大明宮,成為了六大王。
後來謝貴妃說想讓他做她的兒子,還為他請了謝玄淩做老師。
從始至終,他都記著阿娘對他說的話,要做個坦坦蕩蕩的君子。
阿娘說他的名字是橫,是美玉的意思。
齊珩想到這裡,便含著淚無聲地笑了。
珩,才是美玉的意思啊,隻是他的阿娘是不識字的。
她隻認得橫罷了,連美玉的意思她也隻是偷偷聽從前大明宮中的女史提過才知道的。
她從來沒讀過書。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阿娘叫什麼名字。
陳氏,冰冰冷冷的兩個字便涵蓋了她的一生。
她也隻是想把最美好的字留給自己的孩子而已。
“阿娘,兒想你了……”
殿內燈火昏暗,案前原本殺伐果斷的男子此時對著那隻鐲子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