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內,江式微看著麵前容貌豔麗、舉止嫻雅的女子,昨日大婚匆忙,她並未細細端詳王子衿的樣貌。
如今看來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一位美人,當真遠山芙蓉,淺黃色的衫子再配上綠色對襟褙子,腰間環著流蘇,頭上高高的冠子,點綴著金飾,隻一邊插著步搖,本該是豔麗的裝束,但在王子衿身上顯出精明強乾的氣質來。
江式微垂眸,其實王子衿的容貌在她之上,都說王子衿與中書令王鐸是一母同胞,隻不過王子衿比王鐸小了十餘歲,她和齊珩是同歲。
因生母過世得早,王子衿是由王鐸夫婦帶大的,王鐸之妻出自書香門第,學識教養自是不凡。
王子衿幼時也如王鐸一般聰敏好學,一點即透,頗有才名。
後來王含章因其祖母華陽公主病重辭官出宮後,齊珩下敕,憑以才選官之名讓王子衿入宮擔任正五品尚宮。
自其任尚宮以來,宮內諸事,從無疏漏,連挑剔的顧有容對此也是連連稱讚。
這樣的女子,著實出眾。
“皇後殿下,這是六司在職女官的名單,請您過目。”
王子衿將手上的名簿遞給江式微。
江式微接過後翻看了幾眼,問道:“原來還有這麼多位子在空著啊?”
她雖看的不甚仔細,但因空之位太多,顯而易見。
就比如尚宮應有兩人,現下隻王子衿一人,尚儀應有兩人,現下一人沒有,昨日大婚掌禮儀的那個尚儀也不過是代掌,並非正式授命的。
王子衿正色答道:“黎尚儀與蘇尚儀先後因身體原因而請辭離宮,宋宮正因徇私舞弊而被逐出宮,其餘人也因大小事而被發落,因此空出來的官位頗多。”
江式微扶額,她沒想過齊珩後宮這麼清淨。
原隻聽阿娘說過,齊珩無後妃嬪禦,素有 “勤勉政事,不溺女.色”之名,沒成想,連女官基本規製都填不上。
有些想倚闌乾的愁。
江式微想起什麼,便道:“對了,王尚宮,女官是兩年一擢拔,不知我記的可對?”
“殿下記的不錯,女官擢拔去年業已辦過。”王子衿道。
“那可否加開擢拔考試?”江式微問道。
“加開?”王子衿有些驚訝,似乎沒想到江式微會提此。
“殿下,這沒有先例。”王子衿提醒道。
“既無成例,那吾便做這個先例,陛下大赦天下,加開恩科,以膏澤斯民【1】,內廷也應如此,便傳吾的懿旨,凡五年內未有升遷的宮人,若無過失,皆可參試。”
江式微笑了笑,輕輕牽住了王子衿的手,溫聲道:
“子衿,辛苦你了。”
王子衿有些赧然,垂首低聲說著:“沒有,小人當不起殿下的辛苦。”
她複而又問道:“殿下,可還是由顧昭容來命題?”
內廷的女官擢拔考試,曆來都是由顧有容主持操辦,眼下新後入宮,自然是要聽江式微安排的。
“顧昭容於宮中多年,由她命題自是當然,子衿,你也去吧,幫襯著昭容一些。”
江式微淺笑道。
王子衿看著她笑意盈盈,心頭一動。
讓她幫襯顧昭容命題,這是在給她機會啊!
皇後就真的一點都不忌諱她麼?
王子衿並未再說些什麼,隻欠身領命罷了。
夜晚暮色降臨,齊珩並未讓人通稟,直接進了立政殿,便見江式微坐在桌幾旁,捧著一碗瞧著不知是何的點心,一邊看書,一邊慢慢飲著。
齊珩倒也沒喚她,隻默默站在她身後看著她,不發一言。
燈火葳蕤,殿內男人高大的身影籠罩著身前之人。
江式微看得認真,並未注意到身後還站著人。
江式微翻了翻書頁,喃喃道:“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2】”
江式微念此,歎道:“如果不是因為君王你啊,我又怎麼會陷入這泥濘之中呢?”
江式微如小孩般撇了撇嘴,舀了塊冰酥山放入口中,半靠在桌幾上,單手拄著頭,絲毫未注意到齊珩。
齊珩倒也不急,隻嘴角含笑,俯著身子看著她的發髻。
他柔和的眼波中倒映著江式微的背影。
高季在遠處掩嘴悄悄笑著,後又躡聲躡腳地離開了殿內。臨走時,還不忘了讓其他侍奉的內人下去。
六郎啊,我可隻能幫到這兒了,高季心想。
良久,殿內隻有燈芯爆花聲和書頁的“嘩嘩”聲。
齊珩俯著的身子都有些酸了,有些無奈,顯然江式微是看書看的入迷,連他來了都未察覺。
齊珩一聲輕笑,算是驚了案幾旁正在看書的女子。
江式微不禁打個顫兒,手中的碗都差點摔了,回身方見齊珩正站在她的身後。
江式微想起身行禮,腕間便被齊珩的手托住,隻聽他溫聲道:
“不必多禮。”
“陛下什麼時候來的?妾都不知道。”江式微道,言語間似有歉疚。
“並未太久,隻是我瞧你看得認真,便未擾你。”齊珩寬慰她道。
“這是....冰酥山?”齊珩看著江式微方才捧著的碗,問道。
描金的碗中還有些未用完的冰酥山。
在這悶熱又漫長的夏夜中,冰酥山顯得格外誘人。
“嗯,陛下可要用一些?”江式微幾乎是下意識地說了出來,說罷她又隱隱懊悔,咬了咬唇角。
怎的未思慮思慮便說出了口?
她殿裡怕是隻有麵前這一碗冰酥山,天子也不可能食她用下的罷?可她上哪去弄第二碗去?
齊珩低應了聲,隨後麵不改色地將江式微那碗用完。
江式微麵上露出了些許不自然,她好像還沒和男子這麼親密過,親密到共用一碗食饌的地步。
“冰酥山雖好,但女孩子夜裡還是不要吃太涼的東西,會腹痛的。”齊珩囑咐道。
江式微聽此言,衝他笑了笑。
這是在關心她嗎?
“妾知道了。”
“在讀《詩經》?”齊珩翻了翻書。
“詩三百篇,聖賢所書,字字深意,妾很喜歡。”江式微道。
燈火下,佳人之貌尤為柔和。
齊珩彆開眼,笑道:“不若我們賭書如何?”
“賭書?”江式微惑然問道。
齊珩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嘴角微揚,繼續道:
“就以此書為準,雙方各出一句,再由對方來說,出自何卷、何頁、何行,贏者便可飲此茶,如何?”
式微提了興致,笑道:“陛下確定麼?妾可是不會讓著陛下的。”
齊珩攏了下袖袍,身子微微向桌幾傾斜,道:“我亦讀《詩經》數遍,我亦不會讓著你的。”
他笑得肆意,似星辰於暗夜。
很耀眼。
“那我便不客氣了,錦書。”
齊珩看著江式微說道。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3】”齊珩一上來便問了個難的。
式微仍是淡淡笑著,從容不迫道:“《國風·衛風》中《河廣》一篇,此為第六十一篇,為第五、六句。”
齊珩自知江式微記憶力甚好,便隨後又問了幾個更難的。
像江式微這樣有才華的女子,隻有他不加偏私,才是尊重她。
幾輪下來,齊珩倒是輸了不少,難得贏了江式微一回。
齊珩卻過於激動,不甚灑了茶水一身。
江式微忙得用手帕給齊珩身上的水珠拭去,齊珩亦然,不經意間,齊珩的手覆上了江式微的手。
江式微抬起頭。
那一刻,四目相對。
窗邊燭芯爆花聲不絕。
齊珩看著身前的女子,乾淨柔和的麵龐上漸漸染上一抹紅暈,她眼睫似蝴蝶般輕盈扇動,眸中清輝灑江波,隨波浪閃耀萬裡。
恰似桃花依舊,於春風中含笑怒放。
他看著她,原本平靜無波的湖麵此刻泛起了陣陣漣漪,他心中閃過一絲異樣,耳畔似升起了朝霞。
江式微隻聽他輕笑道: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是出自《小雅·常棣》。”
“錦書,記得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