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畫眉深淺入時無
晨光透過紗帳總是有些刺目的。
江式微醒時,齊珩已經穿戴好了衣服坐在桌案前看書,倒是式微想起昨晚便不禁紅了紅臉。
昨夜便已如此尷尬,眼下甘棠還不早早喚她起,偏叫齊珩看了笑話。
她見甘棠帶著調笑的神情入內,忍不住和她咬起了耳朵,式微窺了窺桌案那邊的動靜,見並無反應,便低聲嗔怪道:
“你為何不早些叫我?”
今日是要謁見太皇太後的,若是遲了可壞了事。
甘棠一臉無辜,咬著唇道:“姑娘,這可怪不得我,我本想喚你的,可是陛下不讓。”
天可憐見,她當真是無辜的,齊珩免了禮,而且還囑咐他們,皇後還在睡著,不許她們去吵。
甘棠又笑了笑,道:“姑娘和陛下感情真好。”
江式微正欲說些什麼,隻聽男子帶著淡淡含笑的聲音入來。
“醒了?”
齊珩穿著緋色衣袍,為殿內增添了幾分鮮亮。
年輕人笑得意氣且風流,江式微想彆開眼,忽視眼前的春意盎然。
江式微垂著頭低聲說了句:“妾失禮了。”
“沒有,昨日禮節繁瑣,是我沒讓他們叫醒你的。”齊珩落座在榻沿,也就是她的身旁。
“那妾,先去更衣梳妝。”
江式微臉頰有些微紅,自覺再無法呆下去,便起身而走。
式微洗漱更衣後坐在在梳妝台前,又想到了什麼轉過身,微拽著甘棠的袖子,囑咐道:“以後一定要早些叫我。”
宮中如履薄冰,她作為皇後,更要以身作則,若還如家中一般隨性,怕是會落人話柄。
甘棠道“是”,後又抬頭瞧見江式微的臉,低笑:“我瞧姑娘這臉,倒也不必上胭脂了。”
式微聽了她這調笑,用手背貼著臉,想用手上的溫度冷一冷麵上的潮紅。
瞧了瞧銅鏡中的自己,確是胭脂未施而赤,不必再施粉,描眉便可。
式微正欲拿起螺黛,卻不料另一隻手先她一步,式微轉過頭。
拿著螺黛的,可不就是齊珩麼?
難不成他要給她描眉?
“陛下是要學張敞【1】麼?”式微丹唇輕啟,笑問。
前朝張敞,憐惜妻子眉間有疤,便日日為妻描眉,後來引為美談,以描眉為夫婦琴瑟和諧的象征。
隻是當初群臣彈劾,張敞回以:“閨房之內,夫婦之私,有過於畫眉者。”【2】
想到此,式微有些心驚。
她與齊珩,雖名為夫妻,但委實不算太熟。這三句話,說不羞人那都是假的。
何況,若是齊珩畫的不好,她還要擦去又是一番周折,怕是會誤了時辰。
式微收了袖子,想接過齊珩手中的螺黛,但齊珩並未給她。
“你信我,我會畫的。”
式微無言,齊珩話已至此,她也不能再說些什麼。
天色清明,日光透過窗欞,增了許多亮色,銅鏡中兩人相對而坐。
緋袍男子輕托著女子的下巴,用螺黛在女子的眉間緩緩勾勒出形。
遠望去,柔情於歲月靜好中繾綣。
雖未言語,卻寄眉語。
齊珩描眉的動作十分熟稔,仿佛研習過一般。式微的下巴被他輕撚著,她亦不好直視他的雙眼,隻好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
她想,若是沒有身份之彆,有這麼一個人,願每日為自己描眉,天長日久,怕也是會動心的。
隻可惜,沒有如果。
齊珩是君,她可以敬畏,但唯獨,不可動心。
齊珩描完眉,停下了動作。
他念道:“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
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5】
“陛下在說什麼?”齊珩念得很快,江式微還沒緩過神,齊珩便已念完,式微疑惑地問道。
什麼有情郎,好時光?
“沒什麼。”
“好了。”齊珩展開一笑,道。
齊珩拿起台上的銅鏡,對著式微。
銅鏡中佳人,眉黛如山,眼眸如波。
眼波流轉間倒映出手執螺黛男子的樣貌。
是蛾眉,算是最平常的樣式,眉形如蛾觸。齊珩畫的算是精妙的了。
式微莞爾一笑:“妾謝過陛下了。”
式微想,這算,相敬如賓吧?
“我們走罷。”
齊珩放下了螺黛與銅鏡,式微還未反應過來,齊珩便已自然而然地牽住了式微的手,帶著她向殿外走去。
高季一直在殿外等候,見齊珩牽著江式微出了門,便向江式微行禮問好祝福道:
“皇後殿下安,願皇後殿下長樂無極。”
不落痕跡地看了眼二人牽著的手,心想:六郎算是長大了,知道疼人了。
式微是不知高季與齊珩的淵源,隻知曉高季是齊珩信任之人,便頷首回禮,並未說些什麼。
路上,齊珩牽著她的手,道:“高翁是陪我長大的,是我親近之人。”
他方才注意到了,江式微看高季時有幾分茫然,便解釋道。
高翁?原是如此親近。
式微聽到齊珩對高季的稱呼,心裡多少有了底。
“原來如此。”
太皇太後楊氏,自先帝親政後便退隱彆宮,所居之地偏僻,少有人往。
式微對這位外祖母極是生疏,阿娘對這位外祖母閉口不提,她亦無從得知。
一路上黃門內人叩拜,齊呼:
“願皇帝陛下與皇後殿下長樂未央。”
式微對此有些不自然,齊珩有意無意地轉移她的注意,齊珩笑著問道:“我有一事較為好奇,你為什麼叫式微啊?”
原來齊珩也不知道她名字的淵源麼?
她笑了笑,道:“曾聽阿娘說,我還在阿娘腹中時,相卜師袁隱看了她的麵相,說了四字。”
齊珩問:“哪四字?”
“弄瓦之喜。”【3】
江式微繼續說了下去。
“阿娘問袁隱,可算得我命格為何?”
“袁隱答:命格雖貴,但若要長久,名便不可為貴。”
“袁隱便取了兩個字,式微。”
“阿娘起初是極為生氣的,原因無他,式微這兩字,有天黑傾頹之意。且二字又是與《詩經》中《式微》一篇相同,有諷君之意。”
不僅是字本身意不好,更重要的是,有諷刺君王的意思,這才是東昌公主忌諱的。
那時東昌公主與鄭後關係不睦,連帶著東昌公主與先帝生了嫌隙,東昌公主怕因此名招來禍事。
“袁隱數年來所算之事皆無疏漏,深得先帝信重,袁隱口口聲聲說,此名與我甚合,阿娘猶豫不決,後來還是先帝得知後笑說沒什麼,名字罷了,阿娘便為我取了這個名字。”
不過算來,袁隱說的也不錯,式微式微,胡不歸?
不知是該歎命運之巧,還是袁隱所算之準。
江式微確實十餘年未回長安。
式微想此,眼底有些落寞。
江式微落寞的樣子落入齊珩眼中,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好像又在揭人傷疤。
齊珩匆忙轉了話題,道:“我們快到了。”
二人於殿門前留步。
江式微看著麵前的宮宇,建築雖恢宏大氣,但現在瞧著有些寥落。
門可羅雀。
隻有一個黃門和一個女官,兩個內人侍奉,這不合太皇太後的規製。
式微看了看齊珩,齊珩與她點了點頭,便牽著她入殿內。
堂上端坐的婦人,麵頰上有些滄桑的褶皺,鬢邊半白,但發髻梳得一絲不苟,戴著華貴耀眼的冠子,神情嚴肅。
看麵相,她的這位外祖母可能不太好相處。
“珩攜新婦為祖母敬茶,望祖母長樂未央。”
齊珩行揖禮,太皇太後身邊的女官已端好紅漆盤,上麵放著茶盞。
式微接過,行至太皇太後麵前,不似齊珩站著,收了裙擺,低首跪下敬茶,舉止皆合禮數。
“好,好,快免禮吧。”
太皇太後衝著齊珩擺擺手道。
又拿起式微奉上的茶,淺啜了一口。太皇太後看著垂首的式微,目光落在她今日的衣著上。
式微今日正紅色的大袖衫,霞帔墜是南窈姝曾贈與她的,楊舟蘅看了眼那霞帔墜,若有所思道:
“好孩子,你也起來吧。”
式微聽此,便起身。
太皇太後又道:“你走近些,我好細瞧瞧。”
太皇太後說話時帶著許久不見的慈和。
“你是東昌的女兒。”
她說話時帶了些微不可察的歎息。
式微略不解,並未表露,應了一聲:“是的,祖母。”
這聲祖母算是隨了齊珩。
“長的真像……”太皇太後楊舟蘅撫了撫式微的頭發,喃喃道。
隻可惜,不是東昌。
楊舟蘅發覺自己有些失態,便又恢複了正色【4】,與方才截然相反。
“六郎,有婦如此,是你有福氣。望你們能濡沫白首,多子多福。”
她又對齊珩道。
“珩謝過祖母。”
“式微謝過祖母。”
二人行禮謝道。楊舟蘅又與齊珩、江式微二人囑咐許多,未讓他們久留。
“那珩就攜新婦回去了。”齊珩起身行揖,見楊舟蘅點了點頭,便又牽著江式微的手而去。
楊舟蘅看著二人並行牽手而去的背影,未說什麼。
式微臨去時,隻聽身後傳來一聲微弱的歎息,有些疑惑,便回首,見楊舟蘅並無其他神色,隻心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齊珩察覺式微的神色不對,便側頭問道:“錦書,怎麼了?”
“沒什麼。”
見二人徹底消失在殿內,女官問道:“殿下可是想起了舊事?”
她見方才太皇太後望著陛下和皇後的背影低歎了一聲。
她也算是楊舟蘅身邊的老人了,自然明白那聲歎息的意思。
“舊事重演罷了。”楊舟蘅垂眸。
“陛下是有分寸的。”女官安慰道。
“是麼?”
楊舟蘅問,複而又道:“我瞧見那孩子方知,蓋兒還真是,用心良苦……”
女官聽此,低下了頭,不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