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看去,那隻手,寬大有力,骨節分明,還有些微小的繭。
那隻手,就那麼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江式微深吸了一口氣,被妝飾得如朱丹般的雙唇輕啟,微微有些顫抖。江式微將指甲深深嵌入手掌。
算了,認命吧。
江式微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她又換上了一副得體的微笑,這淺淺一笑猶如江南的綿綿細雨,絲絲點點,落在了清早深巷中賣花人所持的杏花花蕊上。
她將右手輕輕放於他的掌心,透過右手,她依稀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糲。
大明宮內鐘樂齊鳴,共同唱和這樁盛事。
霎時,左右持扇的內人將障扇打開,行卻扇之禮。
她終於抬起頭,莞爾一笑,想向天子展示她最美的一麵。
卻不料抬起首時,透過那冰冷又華貴的十二旒,她終於看清了天子的容貌。
恍惚間,那些言語,猶在耳邊。
“女公子過譽了。”
“是你。”
“我不越雷池。”
“霽長安,踏青雲……”
“你是江南人麼?”
她望著他,他亦在看著她。
天子玉藻,十有二旒。【1】
冠冕下的他眉眼帶笑,似是靄靄停雲下層巒聳翠的綿綿青山,隔著垂懸的珠簾,又如濛濛時雨般的琢磨不透,雲銷雨霽,隱隱折射出細碎的金光,而此時天邊升起了朝霞。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2】
幼時翻過的書頁,仍然銘記於心,隻是那時她不甚懂。
而今她明白了。
原來是真的……亂了她的心曲。
齊珩垂眸看著麵前的女子,此前的心中煩擾已然有了答案。
那道詔書確實很配她。
以前他隔著雲霧,從未看過她的樣貌。他對她的一切印象,終究歸於他的意想。而今他看真切了。
水盈瀟湘,渡珠荷而瀲灩。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
當顧有容將這份詔書呈於他時,他曾置疑是否誇大其詞,但他在看清了她之後,便覺得這四句——
於她,不算溢美之詞。
隻是這裡並無大相國寺皚皚若白雪的梨花,也沒有翠微院中稍帶霧色的微澀青梅。
或許是二人有些出神,遲遲未有動作,王子衿拜禮出聲提醒道:
“啟請皇帝陛下導引皇後殿下入室行禮。”
聽到王子衿的話語,齊珩方回過神來,目光落在了覆於他掌上的那隻手,他輕輕收攏,牽著她悠悠向內走去。
殿內已然布置好了一切,龍鳳高燭,紅淚欲滴。
王子衿著女官服立於一旁,朗聲道:“見禮。”
“請皇後殿下拜。”
江式微收了收褘衣的裙擺,直身跪在蒲團上,對齊珩低首行禮。
“請皇帝陛下回禮。”
按製,齊珩為天子,是君,江式微是皇後,是臣。雖言夫婦一體,但身份猶殊,齊珩是不必行跪禮的。
因此齊珩隻是折節彎腰對江式微行揖禮。
隨後由女官將江式微扶起入內行同牢合巹禮。
隻見二人並行坐著,由司飾奉上手巾,為江式微與齊珩淨手,尚食服飾二人同牢,進三食。
女官拿來了以紅繩相連的兩個瓢,倒上美酒。王子衿再道:“帝後合巹。”
本該由江式微接過向齊珩敬酒的,但齊珩反倒先接了過去,將一隻瓢親手遞給了江式微,他看著她的雙眼,溫聲道:“這酒可能有些烈。”
她但笑不語,先敬齊珩,見齊珩一飲而儘而後,她緩緩飲儘。
二人看著女官將方才盛酒的瓢合上,用紅繩係好。
王子衿原本嬌豔麵目此刻有些冷肅,扯出得體一笑,道:“帝後結發。”
女官卸下她的鳳冠,從髻中用剪刀截下一縷青絲,與齊珩的發絲用紅線綁在一處。
齊珩看著女官手中的結發,袖下的手掌攥緊,隻聽王子衿道:“帝後更衣入幄。”
他抬眼方見江式微已起身由女官帶去更衣了。
他亦被女官催著去屏風後更衣,而後與式微穿著常服於榻上並行坐著。
江式微坐的十分端正,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在思索什麼。
齊珩擔心有外人她會不自在,便在更衣時對高翁囑咐將侍奉的人都撤去。
眼下,室內,僅餘他與江式微二人。
外麵的蟬鳴聲清晰可聞。
齊珩想,若他再不開口,怕是他二人要一言不發地在這裡坐一晚。
確實有些尷尬。
江式微隻低頭暗暗擺弄著衣袖中的手,她從未料到,那日在大相國寺遇見的人竟然就是她要嫁的天子。
荒謬麼?或許有些。
隻怕早在大相國寺的那日起,一切就都被設計好了。
她現在就是一個禮物,是濟陽江氏和東昌公主府送給天子的一個禮物。
江式微想此,心生了幾分荒涼。
卻不料,眼前出現一方錦帕,錦帕上放了幾塊精致點心。江式微順著舉著錦帕的手臂看去,隻見齊珩笑著在看她。
齊珩溫聲地問她:“餓了吧。”
齊珩的一句話終於打破了殿內的寂靜。
他想今日大婚流程繁瑣,怕是江式微也沒吃什麼東西,便提早讓高翁尋了些甜的點心,用錦帕包好藏在袖中。
女孩子,應是喜歡甜食的罷?
江式微看著麵前的糕點,隻覺得饑腸轆轆,她今日確是沒吃什麼,女官也不讓她吃。
沉重的鳳冠又戴了一日,她方才拜禮時便隱隱擔憂她會體力不支而暈倒。這時,有人為她送上幾塊糕點,她說不想吃,那是假的。
但,新婚之夜吃東西怕是有些不太好看。江式微有些猶豫,齊珩舉著糕點的手都有些酸了。
莫不是高翁尋的糕點她不喜歡?
齊珩剛想說些什麼,便見江式微拿起了其中的一塊桂花糕,他方放下心來,粲然一笑。
江式微看著手中的糕點,其實她是不大喜歡桂花糕的,但是實在是有些餓,又怕其他的糕點會落渣滓,弄汙了衣裙,便隻得從中拿了桂花糕。
江式微低著頭慢慢地吃著,齊珩就坐在她的身側看著她。
江式微察覺到身上的目光,動作更加緩慢了,一舉一動生怕不雅。
良久,她才吃完了手中的糕點,抬頭便見齊珩給她遞了一杯水,江式微看著他的雙眼,有些惑然。
齊珩一笑,道:“糕點有些乾,喝點水罷。”
江式微接過玉杯,隻飲了一口,不敢再多喝。齊珩又坐在了她的身側,他似是不願再這樣尷尬下去,便尋了個話頭。
他側頭看著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他知道她的名字,但他更想聽她親口說。
江式微有些疑惑地看著他,禮部沒有告訴他,她的姓名麼?不過轉念一想,天子事務繁忙,記不得也是正常的。
她與他四目相對。
她一字一頓地說著:“妾,式微。”
她的聲音與她的容貌一樣,帶著江南煙雨的朦朧與柔和。
齊珩表現地似是不懂,他問:“式微?是哪兩個字?”
他複而又說:“不若你寫給我吧。”
說罷他又伸出了手。
江式微得體一笑,纖纖素手在他的掌上揮舞著,指尖劃過他有些粗糲手掌,傳來酥酥麻麻的感覺。
她於他掌上落下的一撇一捺極為瀟灑,若是蘸了墨汁,便可見其字的清逸。
他合上了掌心,倏然一笑,唇角帶了些苦澀,從袖中取出了那日她落下的金釵。背後的紋案與刻字清晰可見。
江式微還未緩過神來,齊珩便已將發釵正正好好地簪入了她的青絲中。
他道:“花朵當傲放於枝頭,零落成泥豈不可惜?卿卿--下次要留意些。”
江式微看著他,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大相國寺,翠微院。
江式微莞爾一笑,麵頰在燭火下顯得有些微紅。
“妾沒想到,竟是陛下。”
齊珩脫口一句:“那你歡喜嗎?”
江式微有些驚訝,她沒想過齊珩會這麼說。齊珩也沒料到他會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
室內又恢複了寂靜,江式微低首不語。
齊珩也並未迫她給他這個答複。
他岔開話題,問道:“卿卿,我可以喚你錦書麼?”
他聽說,忠勇王妃給她取得字便是錦書。
確是很美的字。
很配她。
“妾聽陛下的。”江式微的聲音很輕,眼睫輕盈揮動。
“日後隻你我二人時,你不必如此生疏地喚我,我行六,你可以喚我六郎,或是六哥。”
“你也可以喚我明之,那是我的字。”
說罷,他輕輕拉過江式微的手,如方才她在他掌上那般,在她的手心裡寫下了這兩個字。
她的手心很軟。
“明之……”江式微貝齒輕啟,念著這兩個字。
“錦書,你既嫁予了我,便是我的結發妻子,我們是親人。”齊珩話說的很慢。
末了,他又補上一句。
“我會對你好的。”
儘我所能的,對你好。
燈火下,齊珩的目光十分柔和,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晃動。
少年郎的承諾在這一刻顯得猶為赤誠。
江錦書笑了笑,她說:
“妾信陛……”想到他方才說的,江錦書換了稱呼。
“妾信明之。”
齊明之看著她如秋水般的眼眸,喉間一動,他牽住了江錦書的手。
他想和她近一些,卻不料江式微躲了躲,動作細微,但他還是看見了。
罷了,他沒有強迫人的愛好,何況還是他的結發妻。
算上今日,他與她也不過才見三回,情誼尚淺,做那些事怕會有些尷尬。倒不如日後生出多些情誼來,才是水到渠成。
他想,或許是他有些嚇到她了,但他亦不知該如何,便起身要離開此地。
就在他起身時,有一雙手輕輕拽著他寬大的衣袖。
他看去。
方看見江錦書似懇求有似不願地看著他,眼底亮亮的,仿佛他若真走了,她便頃刻落了淚。
“是妾哪裡做的不好嗎?”
所以你便急不可耐地想走。
江錦書心裡是矛盾的,方她才閃躲,是不想與齊珩現在便行周公之禮,但見齊珩真的要走,她也真的是害怕。
害怕齊珩會嫌棄她。
大婚當日,天子一走了之,外界一定會詆毀她,也會詆毀江氏,詆毀阿娘,那時她怕是真沒臉見人了。
便是心裡再不願,她也不能讓齊珩走。
齊珩心知她是誤會了,便慌慌張張地解釋道:“沒有,我沒有想走,我隻是想著我們不是特彆熟悉,我怕……”
齊珩又覺得有些口不擇言,便隻道:
“你嫁給我,我是歡喜的,我沒有討厭你。”
“我知你現在是不願的,我不想強迫你。”
齊珩也不知說些什麼,他今日也是昏頭了,說出的話不成條理。
隻希望她能消氣。
江錦書看著齊珩的樣子,哪裡還有天子威嚴的半分模樣?就如同毛頭小子一般。
她沒忍住地“噗嗤”一下笑了,齊珩見她展開笑顏,頓時鬆了一口氣。
“你彆怕,我不走。”
“我去軟榻上睡,你也早些歇息吧,明日我們一起去謁見祖母。”
齊明之才理清了條理,將話說明白。他等著她的回應。
聽到江式微低聲回了一句:“好。”
他才走向下麵的軟榻,床榻上留江式微一人,她伸手撫了撫齊珩方才給她戴上的那隻金釵。
隨後拔了下來,拆了發髻,躺在床榻上入眠。
軟榻上的齊珩困意全無,隻是瞧著床榻的方向,見那邊沒了動靜,齊珩錘了錘自己頭,懲罰他方才說話的沒章法,又不敢動作大些,怕驚了那邊的人。
他暗自歎了口氣。
外麵,月圓,與星辰低語纏綿。
--第一卷·記得畫屏初會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