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換星移,又是一年秋冬過。
帝後大婚,本是天下同賀的喜事,更何況新皇後還是被譽為“洛神再生”的江式微。
景明四年六月丙辰日,顧有容擬好立後詔書,後經三省長官聯合署名蓋印通過。
以承平侯、駙馬都尉江益長女江氏為皇後,禮部著手操辦,為皇後籍名造冊。
天子聘後與民間娶妻也算得有相似之處,依照古製需備嘉禮“六儀”,但囿於天家威嚴又不能向後氏家屈尊。
故其儀有祭告天地、臨軒命使、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告期、告廟、冊後、命使奉迎、同牢與合巹十一事宜。
“國之大事,唯祀與戎”【1】。天家聘妻是國家頭等大事,自然少不得祭祀神靈。
祭天地之禮辦在長安城南郊的圜丘。
祭天地分為祭告圜丘與祭告方澤。
禮部擬好了天子祭告天地的吉日,到了那天,齊珩著天子袞冕,威嚴莊重。
齊珩掀起下裳衣擺屈膝跪於殿中案前,頭上的冠冕十二旒晃動,泠泠作響,他拱手拜禮高聲頌道:
“乾坤諸神請聞:但逢令辰,今朝聘婦,祈告天地,萬望憐憫,合巹嘉盟,濡沫白首,福嗣雙全,乾清坤寧,庶務通遂,永葆萬年。”
案上的香爐青煙縷縷,齊珩稽首三拜,如此,祭天地禮成。
翌日,齊珩在太極殿上頒詔,冊命立後事宜的執禮使臣,任命太尉盧緹為正使,宗正卿齊文道為副使。
由門下侍中江遂於大殿宣製,盧緹、齊文道皆雙膝觸地領命。
“天子製:納駙馬都尉、承平侯、上柱國江益長女為皇後,命諸公等持節行納采等禮。”
“臣等叩謝陛下,必不辱天命。”
接下來便是齊珩向二人授正使、副使節以及立後製書。太尉、宗正卿等官員領命後,即乘輅車、率儀仗、鼓吹隊,來往於大明宮與後氏之家,代天子行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告期五儀。【2】
按儀製,江式微是江氏之女,該在長安內的江家宅第行冊立之禮,但因著東昌公主之故,行禮之地改為了東昌公主府。
納采儀在公主府的正堂中舉行,早在納采儀舉行的頭天,大內就已撥了一批人過來幫忙布置,守宮令指揮著幾個小黃門在公主府的正門外右側安置了一處供使者臨時歇息的帷帳,並在裡麵鋪設了帳幕、氈褥、茶幾等等,十分妥帖周全。
太尉、宗正卿以及禮部官員等在帷帳內停歇休息,然後便是由後氏家的儐相出門迎接,此次東昌公主委托謝晏擔任儐相。
他曾是齊珩的伴讀,與齊珩交情匪淺,祖父又曾與東昌公主有師生之誼,在天子與後氏家皆有交情,由他來任儐相,自是再合適不過的。
謝晏興許平時有些少年人的意氣,但在此事上還是穩重的。
他向天子使者俯身拜禮,說著:“謝晏代後氏家族恭迎天使,請天使入府納采。”
使者亦回禮於謝晏,道:“有勞儐相。”
隨之,正使帶著諸位官員奉製書入公主府,按程由太尉盧緹宣布問名製書,問後氏之名、年齡等表示請婚。
承平侯江益雙膝觸地接受製書,並出聲答複:
“臣女,後氏,名江式微,年十六,臣江益夫婦所生,請天使轉呈君王。”說完將答表雙手奉於正使。
餘下便是通告吉兆,授予聘禮,通報成婚之期。
“賀喜承平侯,賀喜公主,帝後大婚,日期便是本月庚申日。”
“多謝太尉,停雲,請使者入宴。”道謝的是東昌公主,今日她的氣色可謂上佳,心頭事一了結,說不出的舒暢,在亭中早備了宴席。
“天使,這邊請。”停雲抬手請著。
見他人都去了亭中赴宴,倒是院中就剩謝晏一人了,謝晏目光落在院中中央桌案上,謝晏挑了挑眉,唇角慢慢的勾起。
那桌案上擺著的可不就是齊珩送來的聘禮中的主禮,活雁麼?
想到這大雁的來曆麼......謝晏臉上的笑意漸濃。
前些日子,齊珩非要帶著他去郊外打獵,他這才忙完事回來,骨頭累的都要散架了,偏還趕上齊珩要去打獵,自然是一臉的不願意。
他打著哈欠,眼皮耷拉著問齊珩:
“不是,明之,去年皇家狩獵沒見你上場,你今兒是抽的哪門子的風?”
齊珩沒搭理他,反而夾了夾馬腹,身下傳來一聲嘶鳴,加快速度,揚長而去,馬蹄掀起一陣飛塵。
“你再不快點,一會兒就把你留在這,晚上陪風月睡罷。”
呼嘯的風中夾雜著齊珩的聲音,眼瞧著齊珩的背影越來越遠。
得!他要是再不跟上,怕是齊珩真能給他留在這兒,他可不能和什麼風月為伴。
謝晏長歎一口氣,隻得加快跟上齊珩。
行至一處樹林,樹木繁茂,隻看見齊珩身旁已經倒下了一隻野禽,獸身上麵還插著一隻箭矢。
謝晏往近一看,是齊珩方才射的,原來是隻香獐子。
現下方明了為何他偏要來郊外打獵了,郊外野禽多呀,搞半天人家是在給未來皇後準備聘禮呢!
看來,跟他想的不一樣,齊明之是對這未來的皇後是上了心的,這不,都給人家親射聘禮了!
謝晏打起了精神,剛要調侃幾句,就見齊珩抬首迅速從背後拿出一隻箭矢,朝著他上方射了過去。
他一下子火就上來了,但聽到後來傳來一聲巨響,他轉頭望去,看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那點怒氣就立馬沒了。
“謔,你這耳朵也忒靈了。”
是一對大雁,一箭雙雕。
“香獐待會用白茅捆著,送到公主府。”齊珩收了弓,對謝晏道。
謝晏聽到齊珩的話語,終是沒忍住問了他:“你對她是認真的吧。”
他原先害怕齊珩娶江氏女隻是為了和東昌公主聯手對付中書令,可出於政治的聯姻,大可不必這樣。
聘禮的活雁宮裡又不是沒有,直接吩咐一聲,大內和禮部自然會準備好,哪裡敢勞煩天子親自下場狩獵?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3】
又是獐子,又是活雁的。他期盼著帝後和睦,但又怕齊珩真的陷了進去,那才是誤了大局。
“既然娶了,那就是我的妻子,不認真是想怎樣?”
夜幕漸漸落下,仿佛為天空蓋了一層黑紗。
謝晏仍不放心,便提醒著他:“她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是東昌公主的女兒,她的背後還有濟陽江氏和江寧南氏,你們之間注定不能和尋常夫妻一樣。”
他的話,齊珩又如何不能懂?
世家和君王,從來不能真正一心。
夜晚的涼風吹拂著人的麵頰,也讓深林中的人更加的清醒。
男人喉結微動。
“我知道,她是世家選出來的皇後,但她…也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和她的母親是誰,她的父兄是誰都沒有關係。”
“我會好好對她的。”
星月下,少年帝王鄭重的承諾,顯得由為赤誠。
皎潔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樹葉簌簌作響。
謝晏挑眉不語。
散落的思緒終於還是彙聚,他朝著亭子大步而去。
*
天子乘輿至宗廟,將成婚之期告知祖先。
然後,便是真正的冊後了。
隻是冊後前的那一晚,江式微有些難眠,於是起身在自己院中那棵海棠下踱步。
抬眼看向她院中角落的帷帳,是方才尚舍局的人搭的,說是明日冊後要給尚宮休息用的。
尚宮……是中書令的妹妹,又多次被朝臣論議為皇後,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回來了,隻怕如今等待冊後的就該是她了。
江式微隻覺得心頭亂的很,便推開了院門,朝外走去。
圓月,它吟唱著悲離與歡合。
天空漸漸泛起了魚肚白,紅日初升,其道大光。
尚宮王子衿等一眾女官便在江式微閨閣外的帷帳中等候,等著正副使入公主府正門,此前他們均在正門外的帷帳等候。
東昌公主及江氏父子均著朝服出門相迎,並向北行拜禮,太尉與宗正卿帶一乾人手捧天子賜封的皇後典冊、備禮正式入門。
得到正副使入門的消息,王子衿才帶著女官入江式微的閨閣。
“妾尚宮王氏,奉命來為姑娘更衣。”
王子衿的眉目間十分清冷,不帶一絲溫和之色,略微還夾雜著難讓人察覺的諷刺。
江式微稍稍屈膝,頷首回禮,果真和她想的一樣,這位王尚宮對她……似有敵意。
雖未正式冊後,但自納采禮結束後,大內的人私下裡便以“殿下”稱她,言語間莫不帶著對未來皇後的談好諂媚。
可王尚宮隻諷刺的喚她作姑娘,隻怕還在為選後一事耿耿於懷。
王子衿是尚宮,統領六司,導引中宮,而她即將為後,與尚宮關係尤其密切,看來她入宮以後的日子並不太好過。
司飾與司衣捧上了象征皇後尊貴的鳳冠與褘衣,為她妝飾。
江式微饒是心裡有過準備,但終究還是被驚豔了,十二龍九鳳冠,花絲點翠飾以十二條金龍,金龍口銜珠滴,鑲嵌著數不勝數都珍珠與寶石,象征著皇後的十二花樹與博鬢相得益彰。
深青色的大袖飾以五色雉雞紋,佩玄組大雙綬、白玉雙珮,小綬間施三玉環,最後司衣跪地為她係上龍紋白玉革帶。
所有人在看到江式微穿上皇後的裝扮後,都忍不住吸了口氣,江式微的容貌在一眾人群中委實不算出眾。
其實江式微也是美的,她的美就在於第一眼覺得相貌平平,但卻如雨後清茶,隨韶光流逝,細細品鑒後方知其的美麗。
不是短暫的妖冶,豔得讓人疲倦。
而是永恒的溫和,暖得讓人心悅。
她盈盈一笑,柔到讓人覺得如沐春風,有種歲月靜好的美感,倒真是擔得起“榮曜秋菊,華茂春鬆,皎若朝霞,灼若芙蕖”這十六個字。
王子衿見江式微衣容已畢,便推開閣門高呼“出閣”。引導江式微站於庭院中,由內人鋪上蒲團,江式微跪在上麵向北叩拜,叩拜畢便是跪聽冊文。
太尉是正使,他展開冊文,於庭中朗聲道:“朕惟璿闈翊化,令儀丕著於珩璜。象服分榮,茂典式光於綸綍。爾江氏,駙馬都尉、承平侯、上柱國江益長女也,郡從濟陽,係出高閎。明《關雎》之風化,美《螽斯》之眾多。”【4】
“水盈瀟湘,渡珠荷而瀲灩,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
宜導師道於六宮,作範儀於四海。今遣太尉盧緹持節授皇後璽綬,爾其祗承景命,永期繁祉之綏。”【5】
宗正卿將皇後典冊及寶綬奉於江式微手中,江式微再拜。
“妾江氏領命。”甘棠上前扶她起來。
授冊後,她便是真正的皇後,要以皇後身份,接受在場所有人的跪拜禮。
尚儀司禮儀,便上前對她道“請皇後殿下升座。”
尚儀導引江式微入堂受禮,在江式微升座後,便先跪拜嵩呼:
“皇後殿下。”
在場之人皆跪於地齊呼皇後殿下。
江式微看著下麵跪著的眾人,其中還包括她的阿耶阿娘……心中有些說不出的難受,她捏了捏手心。
尚儀跪奏“禮畢”後,江式微才長舒一口氣,由王子衿導引回閨閣,使臣也乘輅車回朝廷向天子彙報,等待親迎之日到來。
*
黃昏時分,皇宮戒備,齊珩身著袞冕坐在殿上,不自覺地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按照時辰奉迎使臣已去皇後家中了。
他隻覺得日子過得怎的如此之快?
早上高翁一邊為他整理衣袍,一邊嘿嘿地笑著祝福他:“皇後殿下和陛下今日成婚,小人也樂嗬,小人祝陛下和皇後殿下恩愛偕老。”
高翁止不住地笑,齊珩看著高翁枯黃的麵頰上已起了幾分褶皺,想到過往,不免心頭一酸,他低聲道:“會的,多謝高翁。”
他娶妻,阿娘若知,想必也會欣喜的吧。
高翁樂歸樂,但還是有些擔心,怕齊珩不懂如何與女子相處,便又囑咐他說:“陛下,見到皇後殿下高興歸高興,可千萬彆惹人家姑娘生氣啊,要是不知道說些什麼,就隻管誇人家姑娘,姑娘家都愛聽的。”
齊珩無所顧忌地笑著:“高翁放心,我都懂得。”
高季樂嗬嗬地道:“陛下一定要和皇後殿下好好的。”
高季早上和他說的話猶在耳邊。
齊珩衣袖下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掌攥緊,仿佛隻能通過如此來緩解他心中的緊張。
另一位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出門前要聞聽父母親的教導。
“戒之敬之,夙夜無違。”江益語中流露些不舍之情。
“兒謹聽父親教誨。”
“勉之敬之,夙夜無違。”
東昌公主為她理了理褘衣,鄭重地囑咐道。
“兒謹聽母親訓導。”
“去吧。”
東昌公主拍了拍江式微的手。
她是不大愛流露兒女之態的,於是拚命的忍,但終究還是沒藏住,她伸手拂去了眼角的淚珠。
傅姆與王子衿導引江式微登上重翟車。
“請皇後殿下登重翟車。”
江式微升車之後,儀仗隊便簇擁著重翟車浩浩蕩蕩的駛入大明宮。
宮內到天子禦殿均施了步障,這段路她是要降車步行的,以示對天子的臣服。
有六位內人為她打扇,傘燈燭均布列其後,她看不見前路。
見前麵引路的隊伍停了,她隻覺得心如鹿撞。
竟是……到了麼?
她的手有些發抖,腦中一片空白。
原本沉靜的湖水,此刻泛起了漣漪。
倏然,障扇下,一隻寬大的手掌出現在她的視線中,羊脂玉扳指在她麵前展露。
細看去,那隻手,寬大有力,骨節分明,還有些微小的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