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律走後,江式微便反複思量他說的那番話。
不知不覺中,亭外下起了綿綿春雨,水汽濛濛,暗色暈染了整個涼亭,江式微向亭外伸了伸手,雨絲落於掌心,漸漸的成了一條小流,流向她的手腕處。
雨絲,是涼的。
這樣的天氣很難不讓人心生悵惘。
江式微閉上了雙眼,靜靜地聆聽著綿綿細雨吹打楊柳枝的聲音。
翌日,雲銷雨霽,彩徹區明【3】,將式微調整好了狀態,便又至東昌公主閣外靜候。
閣內東昌公主正在梳妝台前準備帶新製的耳璫,聽了停雲的通稟有些錯愕:
“萱萱來了?”
停雲微笑著點了點頭,道:“縣主阿茶【4】此時便在外頭候著呢。”
東昌公主雖未嘴上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有些欣慰的,她想著昨日江式微回去必會哭一場,這麼短的時辰內怕是調整不過來,今日大致是不會到的。
卻不想,這孩子還真是不錯,這麼快便調整過來了。
寵辱不驚,能笑看庭前花開花落。【5】
才是個能成大事的人。
“讓她快進來,昨個兒剛下了雨,正是露重的時候,可彆著了寒。”東昌公主對停雲吩咐道。
“是。”
隨即便領了江式微入內,江式微盈盈屈身喚道:“兒給阿娘請安。”
行禮如流水,絲毫挑不出錯。
“昨日你可想明白了?”東昌公主轉過身問道。
“兒懂了。”江式微道。
東昌公主一聲嗤笑,似是看穿了她所想的,隻道:“罷了,我也不迫你了,今兒我教你其他的吧。”
“請阿娘賜教。”江式微道。
“天子。”
東昌公主淡淡道,仿佛在說著一個普通再也不普通的人。江式微聽了這兩個字腦袋轟得一下炸開了,十分錯愕。
天子……
“若有一門第高於濟陽江氏之庶子有意於你,你當如何?”
“今上便非嫡長。”
顧有容和江律的話一字一句都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難怪啊……難怪……她早該想到的,若是尋常高門,何必用簡拔女官的題考她?又何必提起那陽羨茶?
陽羨茶那可是貢於天子的啊!
阿娘這是要她——嫁予天子。
“怎麼?害怕了?”東昌公主看著江式微的反應,輕笑問道。
她知道江式微猜出了她的打算,也正好,她本就沒打算瞞江式微,她也想看看江式微的反應與態度。
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來了,江式微表麵上溫和柔順,甚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實際上性子隨了她了,有剛骨,有驕傲,不撞南牆不回頭。
“兒不怕,兒都聽阿娘的。”
江式微這次雙膝觸地,向東昌公主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溫順的眉眼中卻是帶著一絲倔犟。
溫順的樣子委實有些刺眼。
東昌公主莫名生了幾分怨氣,她問道:“你真的願意麼?”
江式微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6】,兒身為江氏女,自當為家族考慮,所以兒願意。”說罷,她叩首。
她隻得暗暗苦笑,她身為高門貴女,幸又不幸,不幸的是,總歸沒有顧姨那樣的運數,終究是如尋常女子一樣嫁人生子。
幸的是,她未來的夫婿是尊貴無雙的天子,以後她也會是母儀天下的皇後。
起碼,做皇後,也算能為天下做些貢獻不是麼?
“好,那我便開始講天子,當今天子行六,母為陳郡謝氏的謝貴妃,天子今年二十有一,相貌俊美……”
東昌公主算是看著齊珩長大的,因此對他甚為了解。
如今她便是在教她的女兒,未來如何與君王相處。
“日後你為中宮,是天子發妻,雖說我朝常言:夫為妻綱,但也不必委曲求全,麵對他,你不卑不亢便是。”
“記住,我濟陽江氏的女兒,從不比他低半分。”
東昌公主這話說的十分霸道,她向來如此,哪怕是天子,在她看來也不過是自家侄子而已。
江式微倒是生了幾分暖意,起碼她背後還有父母兄長為她撐腰。
“今上的詩文不是特彆精通,讓他作詩文是難為他,但若是讓他品讀,他倒是能說個條理,何況,他又是個惜才之人,所以你若作了新的詩文,可以請他來讀。”
“夫婦相處,總是要有些新鮮感的,你可與他論詩文,論琴棋,有著共同的喜好,相處時也能更和睦些。”
東昌公主滔滔不絕,告訴她很多齊珩的喜好、忌諱等等,其間江律也來湊個熱鬨,說要教她騎射。
江式微聞此隻笑,反而東昌公主黑著臉拿著書簡輕打江律的肩頭,東昌公主道:“少來,這些,日後自然會有人教她。”
東昌公主最後還不放心,生怕江式微跟江律去學騎射,囑咐江律道:“不許教你妹妹騎射!”
齊珩騎射俱佳,哪裡輪得上江律教她?若是讓江律教了,她會了,齊珩怎麼辦?
好不容易能促進二人感情的機會,東昌公主可不能讓江律就這麼攪和了。
最後顧有容又親自考了江式微幾個問題,江式微一一對答,東昌公主和顧有容才露出了滿意放心的笑容。
“甚好,我敢作保,全長安沒有一個人會比你更適合做皇後。”
顧有容肯定地說,她在大明宮這麼多年,確實也是第一次見如此完美的貴女。
她篤定這是讓天下無可置喙的皇後。
門第、品行、才德、禮儀、容貌、身段均是讓彆人說不出半分錯處。
生於晉朝第一門閥濟陽江氏,養於清流門第江寧南氏,又是鎮國東昌公主的獨女,東昌公主有多尊貴,她便多尊貴,加上太皇太後親封的萬泉縣主,出身,教育皆是世間無二。
背靠江家與南家兩座大山,她什麼都不必爭,已有人為她鋪好了前路。
“四月十二,我將會在府上辦一場賞花宴,到時候長安的各家貴婦都會來。”
“你什麼都不用做,隻需要等待眾人的稱讚便可。”
東昌公主似雲淡風輕般的笑容在這微微春風中分外明顯。
——
國朝有製,十日於宣政殿一常朝。
是以此時宣政殿內,天子高坐於明堂之上,俯瞰著那些臣下。
諸臣工均挺直身姿立於朝堂,儼然一幅諫諍【1】之臣的模樣。
禦座之上的齊珩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幅場景。
“今朕開獻言之路,冀有意見可錄,讜言【2】不絕,將擢用之,諸卿可儘管進言。”
齊珩身著緋色公服,聲音如皚皚白雪澄澈清朗,在位的這三年也算褪去了他少年的稚氣,於今越發的穩重。
但落在朝臣眼中的齊珩,終究還是少年帝王。
古語雲:“修身齊家,而後治國平天下。”而今天子元服未婚,所以朝臣中並沒有多少是真正信服他的。
這種不信服也表現在——無人上諫。
所以齊珩也甚為苦惱,原以為今日又是無進而散,卻不料有一人倒是難得出列,俯身向齊珩道:
“臣,前汴州知州,現任禦史台知雜事侍禦史李來濟有奏。”
王鐸一聽方才的聲音,便往後瞥了一眼,果然啊,又來了。
齊珩看著出列之人,當即便起了興致,這不是他前幾天召回的李來濟麼?
“李卿請講。”
“陛下,古語雲: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11】小人相趨則成朋黨,自古朋黨亂政,而今明堂之上,竟有人暗結朋黨,亂朝堂綱紀,臣請陛下治罪此人!”
齊珩也被這一番言論所驚,又看了中書令一眼,見他並無其他神色,便繼續裝聾作啞道:“李卿說的乃何許人也?”
“現任中書令,王鐸!”
“嘩——”眾卿嘩然,交頭接耳,唯中書令泰然自若。
齊珩略顯怒意,道:“李卿不可憑空構陷【12】他人。”
“陛下,臣有證據!”李來濟說罷便將證據呈於近侍。
齊珩接過,略略看了幾眼,也並未處罰二人中的任何一個,隻留了兩句話:“此事證據欠缺,容後再議。”
李來濟見齊珩雖並未做什麼處置,但卻神色不佳,心裡算是有了數。
他本就沒想著讓天子憑這幾個證據就定了王鐸的罪,他隻是在試探天子對王鐸的態度,他原先以為天子與王鐸是站在一條線上的,後來天子將他從汴州調了回來,他便隱隱猜測天子與王鐸怕不是一條心的了。
他此次舉動便是想試探齊珩是否想動中書令,現下看來,果真如他所料。
在他們這些臣工眼中一直以為天子是與中書令站在一起的,所以對中書令的種種排除異己的行為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而今天他這一狀告,雖未成功,但齊珩也並未罰他,這其中可就耐人尋味了。
那些朝臣都是成了精的,自然看出了天子與中書令是離了心,對中書令也沒先前那麼恭敬了。
而他,就是天子的一顆棋子,天子用他這一顆棋開辟了一條群臣彈劾中書令的路。
並且,王鐸還不能做些什麼,他做了便是給彆人留了把柄。
王鐸此時心裡怕是比咽了個蒼蠅還難受。
紫宸殿內,齊珩下了朝便一直在批劄子,他今兒心情不錯,是以連帶著看劄子也認真了不少。
終於有人知道了他的心思。
這麼多年,群臣都以為他是王鐸的靠山,他欲辯而不能言。眾臣工也不敢揣測他的心思,所以對中書令一直隱忍。
他總不能一個個地告訴臣工們,說他不滿中書令吧?
而李來濟今日這一彈劾,極為精彩!他沒罰王鐸也沒罰李來濟,就是在告訴其他人,他與中書令已有嫌隙。
相信不久,會有人再彈劾王鐸的。
想到此,他能不開心麼?
忽而耳邊響起了一陣細碎的步履聲,抬首便見高翁奉了一帖子進來。
高季將帖子遞到齊珩的跟前道:“陛下,這是東昌公主府送來的帖子,邀您四月十二至府上賞花。”
齊珩側著身子,單手拿著帖子感慨了一句:“賞花啊?真奢靡。”
齊珩素來不愛參與這種宴會,奢靡且無用,為了這麼一個賞花宴,不知公主府會有多少廝仆忙前忙後。
“皇室之人,受天下供養,不知為民謀福祉反而勞損民脂民膏。朕為君父,若是去了,不正是倡導了這種風氣,開了個壞頭麼?”
“高翁幫我回絕了罷。”齊珩淡淡地說,將手上的帖子放下,轉了轉白玉扳指。
高季歎了口氣,轉念想想又勸道:“陛下,縣主過些時日便及笄了,衝著縣主的麵子,好歹也去去吧。”
高翁要是不提醒他,他都忘了。
想到此,齊珩終究是應下了,隻不過他不準備大張旗鼓地去,而是——白龍魚服。【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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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昌公主府內廝仆灑掃布置,府外車馬絡繹不絕。
今日來的,多是勳貴之家。
隻見一馬車在府門前緩緩停下,東昌公主甚至都親自出來迎接,可見其來人之身份顯赫。
來人一襲青圭色大袖衫,披著繡釘了珍珠的刺繡霞帔,眉眼間的肅穆,透露著莊嚴,臉上留下了歲月經過的痕跡,發髻上的冠子古樸又精致。
東昌公主饒是平時不可一世,如今也賠上了一副笑臉,柔聲招呼著:“老叔母,身體安泰啊。”
“蓋兒,今日場麵辦的倒是盛大,辛苦你了。”
她喚著東昌公主的小字,甚是親昵。
忠勇王妃笑得深不見底,眼中略過一點鋒芒又隨之不見。
複而目光落在了東昌公主身後的姑娘上,忠勇王妃銳利的一雙眼上下打量著她。
這女孩子的容貌第一眼看上去不算出挑,但在這滿園的姹紫嫣紅中獨顯清流,膚如凝脂,猶如微雨後的濛濛細霧,圓圓的小臉,既清且柔,不是攝人心魄的美豔,而是歲月靜好的柔和。
比容貌更吸引旁人的是那一身的書卷氣,波瀾不驚,從容沉穩,一看便知是書香門第才能養出的孩子。
滿園春色中,她像極了一朵與世無關的山茶花,靜謐美好。
想必這便是蓋兒一直養在江寧的那個幼女吧。
江式微盈盈屈身行禮,道:“式微見過叔祖母。”
東昌公主也將江式微向前推了推,笑言:“老叔母,這便是我那個不成器的女兒,名喚式微。”
忠勇王妃微眯了眯眼,目中流露出讚賞之色,道:“不成器?蓋兒,你是越發的謙虛了,這樣好的姑娘,你是藏了多久啊?”
“老叔母這樣誇她,倒是讓我妒忌了。”東昌公主打趣道。
忠勇王妃無奈地點了點她的鼻尖,道:“你啊,你啊……”
“老叔母請。”東昌公主向裡擺了擺手,示意忠勇王妃先行。
忠勇王妃對式微慈祥道:“小姑娘陪著吾一起進去,好嗎?”
“式微遵命。”江式微又行了個禮,便攙扶著忠勇王妃進了院。
途中也碰了不少貴婦,均不停地誇讚江式微,後又與東昌公主寒暄著。
這些貴婦也是成了精的,一個賽一個的眼光毒辣,不停地往江式微的身上瞄。
江式微的容貌氣質,在她們這些人眼裡那可真是萬裡挑一,更何況是那出身了。
端莊溫婉,絕沒有豔麗的輕浮,這樣的女孩是最受她們所喜愛的,一看便知是能娶回去做當家主母的人。
不會狐媚夫君,又能撐得起大局。
更何況是那一身的氣度,絲毫沒有沾染皇室的桀驁,儘是出自書香世家的儒雅。
東昌公主是她們要討好的人,江式微更是。
今日場麵之盛大,怕是東昌公主將皇族大半都請了出來,甚至許多貴婦也隱隱猜測天子會不會親至。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東昌公主今日是想讓自己的女兒江式微在長安貴婦們麵前露個臉,造勢博個好名聲。
隻不過……委實張揚了些。
那些貴女們在背後也是暗暗豔羨著江式微的身份。
一旁的江夏郡王妃和魏國公夫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江夏郡王妃感慨道:“今日還真是熱鬨,大長公主竟將深居多年的忠勇王妃也請了出來,還真是用心良苦啊。”
“可不是?這些年長安城多少人給老王妃下帖子,老王妃都沒有應,如今倒是應了東昌公主的,果然還是長主麵子大。”魏國公夫人嘖嘖稱讚。
笑話,忠勇王妃是什麼樣的人?
老王妃的夫君周老王爺那可是高宗的同胞弟弟,先帝和東昌公主一直敬仰的親叔叔,德高望重。
後來周老王爺與周王世子先後病逝,周王妃也就是忠勇王妃一直守著偌大的王府,苦撐著,接管王府基業,撫育幼孫,硬生生讓原本要衰頹的周王一脈東山再起。
先帝感念周王妃之品德,親賜嘉號“忠勇”二字,以示表彰。
如今忠勇王妃的嫡孫,也就是繼任了爵位的周王,任宗正寺卿,掌管皇族事務,也算位高權重。
忠勇王妃又在皇室中輩分極高,頗有話語權,便是貴如天子,也是要禮遇忠勇王妃的。
是以東昌公主才會親自來迎老王妃了。
“長主這是把老王妃請過來給縣主撐場子的,沒聽方才老王妃對著萬泉縣主一直讚不絕口麼?”郡王妃瞥了眼魏國公夫人,淡淡地說。
江夏郡王妃又瞧了瞧院中被貴婦們環繞的姑娘,微微歎了口氣,秀美的臉上露出幾分遺憾。
江夏郡王妃道:
“噯,說起來我也甚是喜歡公主家的這位縣主,樣樣都好,真真是難得的,我家大郎也還未成家,若是大長公主肯點頭,我必然是極疼她的。”
魏國公夫人忙拍了拍她的手,反駁道:“長主眼高於頂,縣主又是她的掌上珠,怕是咱們這樣的人家入不了她的眼。”
“說的也是,誰家有幸能聘得這樣的姑娘作媳婦,那可真是祖上積了德。”江夏郡王妃還是不甘心。
畢竟這樣的兒媳婦,誰不想要?
說起來,她江夏郡王府也算是長安數一數二的高門,怎麼就不能打這縣主的主意了?
“我猜啊,長主是想把縣主送入大明宮。”
魏國公夫人揣測著,畢竟這樣的女孩子,除了被聘為天家婦,還有哪家能配得上?
“你還真彆說,這方方麵麵都是比照皇後的標準來的。怕是長主真起了這心思,那這濟陽江氏門閥之最的地位將更無可撼動了。”
“誰說不是呢。”魏國公夫人說罷便攬著好友江夏王妃往院中人群處走去。
江式微方才被眾人圍著,委實覺得累,再也應付不下去了,是以便對東昌公主說著去西邊的院子歇歇。
東昌公主瞧她滿身疲憊的樣子,也想著今兒江式微確實是辛苦了,這麼多家娘子一一應付去,鐵人怕也是撐不住的。
但她卻不打算放江式微去西邊院子,她早已經給江式微準備了小憩的地方。
便說道:“東麵翠微院裡青梅開得正好,院裡還紮了秋千,那兒樹多,又能避熱,最是閒適,你去那兒歇歇罷。”
江式微不疑其他,向東昌公主告了禮後,便往東邊翠微院走去。
翠微院這算是僻靜之處,甚少有人往來,難得的涼爽,庭院中假山石林立,暖黃色的陽光穿透綠葉灑落於石磚上,形成點點光斑,石洞門恰恰好框住了一簾春色,潔白勝雪的玉蘭花綻放於枝頭,花蕊中掛著晶瑩的露珠,微風輕輕拂動樹枝,泠泠作響。
院中還有著幾棵青梅樹,樹下紮了秋千,秋千處正正好有樹葉遮陰,算是避去了大半刺目的陽光。
這院子的光影算是東昌公主府內最好看的了。
江式微拉住秋千上的繩子,稍微收了裙擺便坐了上去。
她委實沒想過今日會來這麼多人,而且各個身份不同凡響,不是郡王妃便是國公夫人,她想想便覺得倦極。
腳也有一下沒一下的蹬地,直到秋千開始搖晃起來。
後來,她見此地偏僻,周圍無人來,索性直接把鞋脫了撂在了地上。
自顧自的開始蕩起了秋千,秋千帶起的風甚是涼爽,眼前之景讓人心情愉悅。
她真想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而另一頭,長廊裡兩名錦衣青年一前一後地走,前麵的男子身著月白色的山水刺繡長袍,用了一根白玉簪來束發,玉帶鉤在腰間分外明顯。
手上戴著的羊脂玉扳指彰顯了來者的身份,君子無故,玉不去身。【8】他倒活脫脫地就像是從古書中走出來的君子。
後麵的那個雖也相貌俊美,但終究不似前者那般沉穩,反倒是多了幾分少年的意氣。
二人正是齊珩與謝晏。
隻見謝晏甩了甩袖袍,問齊珩:“明之你說你,來公主府就來公主府,不大大方方地來,怎麼還搞白龍魚服這一套?你難道是想見縣主?”謝晏眨了眨眼,他調侃道,但說到最後一句時眼底有一莫名神色劃過。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9】我又不好拂了姑母的麵子,隻能如此,委屈委屈你吧。”齊珩整頓了一下衣冠。
又轉身展開雙臂,想讓謝晏看看,他問:
“我現在衣冠可有不妥?”
謝晏細瞧了瞧,肯定道:“並無什麼不妥。”
說罷謝晏又靠近了齊珩,在他身旁笑道:“明之你是去瞧大長公主的麼?我怎麼覺得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10】”
齊珩用手肘懟了謝晏一下,把二人的距離分開,又理了理袖子,道:“君子愛重衣冠,有什麼不對?”
謝晏聽了這句話,麵上露出懷疑之色,好像在說著:
騙誰呢?
齊珩沒再搭理他,又繼續閒庭信步地往前走,直到在大長公主麵前停步。
但大長公主見他如此裝扮也並未露出驚訝之色,像是早有預料般。
沒來得及行禮便被齊珩扶住,齊珩淺笑道:“今日朕是微服前來,姑母不必多禮,隻當珩是普通客人罷。”
東昌公主微笑道:“陛下可不是普通的客人。”
又瞧了瞧齊珩身側之人,道:“伯瑾今兒也來了?”
東昌公主心如明鏡,她可沒請謝晏,就是怕謝晏跟在齊珩身邊會誤事。
東昌公主眼神猶如柔軟的棉花中紮了一根刺死死盯住了謝晏,謝晏不自覺得咽了咽。
“大長公主安好,晏陪同陛下前來,叨擾公主了。”
是齊珩非要拽著他來,要不然他才不來呢!
大長公主看他的樣子,仿佛是在看一個不速之客。
想到此,謝晏看向齊珩的眼神更加怨懟。
“伯瑾來了也好,人多熱鬨。”東昌公主嘴上敷衍著,心裡盤算著怎麼將謝伯瑾引走。
“說起來今日花團錦簇之景也算是罕見,不少貴女題詩作詞,陛下可要前去看看?”東昌公主帶了幾分試探。
齊珩一聽“貴女”“題詩”二詞唯恐避之不及。
姑母這是在試探他啊,但他還真就配合她一回。
題詩他沒興趣,貴女他更沒興趣。
“不必,姑母隻需給珩二人一處院子歇息便可。”
他這次來本就是想給東昌公主一個麵子,他可不想興師動眾。
“好,東麵有個翠微院那兒景色甚好,避光乘涼,還有青梅樹和白玉蘭,明之可在那裡青梅煮酒,順便賞花,也是彆有風趣。”
齊珩這一回答正合東昌公主之意,便吩咐著停雲為齊珩引路,又暗暗給她使了個顏色。
停雲會意,便引齊珩與謝晏向翠微院走去。途中,謝晏母親謝大娘子身邊的近身女使尋到了謝晏,說著:“公子,夫人聽說您也來了,特囑咐奴讓您去前院。”
齊珩聽此,憋著笑,謝娘子讓謝晏去前院,這意圖多明顯啊!這是要給謝晏相看妻子呢!
謝晏一臉地不願意,瞅了瞅齊珩,見齊珩一副看熱鬨絲毫沒有幫他的意思,便垂頭喪氣地跟著女使走了。
停雲暗自鬆了口氣,可算給謝晏這個祖宗送走了。
停雲眼珠轉了轉,算是想了個法子,便向齊珩跪著請罪道:“陛下恕罪。”
齊珩對她這一舉動有些出乎意料,便蹙眉,他擺了擺手,道:“有什麼事起來說。”
“謝陛下,小人方想起來,長主讓小人為老王妃送止渴的青梅汁,小人一時著急便給忘了,老王妃怕是等急了,小人……”
齊珩還未聽她說完便已明白她的意思了,這是怕姑母罰她。
但是,與他何關?
他剛想說些什麼,忽然又想到了他與娘親在上陽宮的那幾年,終是不忍心,便道:“既如此,你便去為老王妃送青梅汁罷,你告訴朕院落所在之處,朕獨自前去便可。”
停雲一喜,算是完成了長主交代的任務了。
果然,她算對了,今上是最憐憫下人的,不忍見她們受罰。
停雲便為齊珩指明了方向,便告退離開了。齊珩不疑有他,便向翠微院而去。
此時,江式微也倦了,便停了下來,揉了揉潔白的手腕,身上發了汗,微微滲透了身上的青色衣衫。
她抬頭望著晴空,不得不說今日天氣是真的不錯,阿娘選這一天來辦宴真真是極好的。
突然聽到身後“吱呀”一聲,江式微回頭看去。
齊珩走至門前,想也沒想便推門進了去。
那一刻,風動,玉蘭花落,滿院青梅香。
【1】諫諍:直爽地說出人的錯誤
【2】讜言:正直的言論
【3】雲銷雨霽,彩徹區明:選自王勃《滕王閣序》
【4】阿茶這個稱呼可以稱公主郡主縣主,是美稱,參考知網論文四川大學吳茂萍《唐代稱謂詞研究》
【5】《小窗幽記》
【6】《孟子·滕文公下》
【7】白龍魚服:微服私訪
【8】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禮記·玉藻》
【9】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資治通鑒》
【10】醉翁之意不在酒:歐陽修《醉翁亭記》
【11】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論語》
【12】構陷:誣陷,出自《後漢書·順帝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