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國寺 她與齊珩,還真是……(1 / 1)

朝聞道 雨霽長安 5640 字 7個月前

東昌公主見此番談判已成,適逢天色不早便主動向齊珩告辭,齊珩便囑咐高季好生送東昌公主至宮門。從紫宸殿出來,東昌公主便一路與高季閒譚起來。

“你跟著陛下也是十餘年了,陛下對你倒是信任有加。”東昌公主淡淡道。

高季垂首回話:“臣不敢。”

東昌公主道:“你是吾天家臣,自然當得。”東昌公主並未說他是天家“奴”,反而稱之為“臣”,未向旁人一樣明麵禮遇背後鄙夷,他對東昌公主多少生了幾分敬意。

“來日新後入宮,還得需高翁,多多幫襯才是啊。”東昌公主壓了壓聲音囑咐他,咬緊“多多幫襯”四字。

“小人不敢當,皇後殿下是與陛下敵體【1】的夫妻,自然得陛下愛重,臣下擁戴,小人們自當庶竭駑鈍【2】,這是為臣之分,長主折煞,小人斷不敢當幫襯二字。”高季說的大義凜然,連自稱的“臣”也變成了“小人”。

東昌公主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跟了齊珩多年的內臣,這話說的滴水不漏。

她方才是有為江式微拉攏天子近侍之意,不過現下是被高季給堵了回來。

她正欲開口想說些什麼,就聞聽身後有一聲音叫住了她。

“大長公主。”

她回首便見一著紫袍佩著金魚符的中年男子走來,來者的麵龐上留下了昭示歲月打磨過的滄桑,但依稀可見其年少意氣風發的身影。

年輪並未壓垮他的身骨,反而練就了他那笑看雲譎波詭的從容與居上位者翻雲覆雨的老辣。

難怪有人評價他“森森如千丈鬆,雖磊砢有節目,施之大廈,有棟梁之用。”【3】

哪怕年近知天命,仍可見其儒雅俊美之姿。

東昌公主笑了笑,微微頷首道:“中書令。”

這就是如今的中書令——王鐸。

“許久未見長主,長主光彩依舊,讓人敬服啊!”王鐸與她寒暄起來。

“中書令過譽了,中書令才是神姿高徹,風塵外物。”

“哈哈……大長公主還是那麼喜歡調侃老夫啊。”王鐸的目光落在停雲手中的匣子上,眼中劃過一抹精光。

“大長公主可是剛從紫宸殿出來?”王鐸問道。

“正是,吾方與陛下閒譚,見天色不早便告辭出宮了,沒成想這般有幸在此遇見了中書令。”

“臣方從政事堂出來,有事要回稟陛下。”

“還未來得及恭賀長主。”王鐸拱手補充道。

“哦?那中書令倒說說,你要恭賀吾什麼?”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4】臣賀縣主,年將摽梅。”

東昌公主聽此話,便已明了王鐸心裡還有不甘。這不,諷刺她呢。

東昌公主笑得有些張揚,以勝利者的姿態,抬手免了他的禮,道:“原是如此,那吾便代小女謝過中書令了。”

“中書令既有事要回稟陛下,便快去吧,吾也要出宮了。”東昌公主說完,頷首便朝著宮門走去,中書令向她拱手行禮。

春風乍起,拂過巍峨高閣簷角的風鐸,鈴聲回蕩在大明宮的角角落落。

“瘋子。”

中書令王鐸看著向宮門走去的身影,低聲咒罵道。

隻不過這一聲音埋沒於春風中的鈴聲中。

紫宸殿內,齊珩正擦拭著禦座後懸於牆上的寶劍。劍身在白帕的擦拭下泛著點點銀光,倒映出齊珩如玉的臉龐。

齊珩的麵容在晉朝算得上是極為俊俏的,眉目中既有著水木明瑟的恬淡超然,又有著春山如笑的和煦溫潤。

他高八寸有餘,身姿更是如風中鬆、雪中鶴,最難得的還是他的聲音,如春和景明,波瀾不驚。遠而觀之,既有儒雅的君子之風,又含君王的威嚴之魄。

倒真是應了他的名字。

珩,美玉也。

或許他生來便是塊美玉。

隻不過現在的美玉為升起的紫煙、奏鳴的銅鈴所遮掩。

他如今的眼神愈發的冷了。

聽了進殿小黃門的稟報,齊珩道:“請中書令進來吧。”

齊珩將劍重新懸於牆上,回到禦座上端坐,見王鐸入來,斂了斂方才冷漠的神色,又重新拾上一抹溫和的笑意。

“臣請陛下聖安。”

“王卿免禮罷,朕觀卿步履匆匆的樣子,可有要事?”

前腳送完東昌公主,後腳就來中書令,真是讓他一天都不得安生。

“臣方從都堂【5】出來,工部尚書有新劄呈於府衙,臣觀此事殊為要緊,便來陛見。”言罷便將手中之劄遞給齊珩。

齊珩大致閱覽一下,言道:“大相國寺這麼快就修好了,工部尚書倒是麻利的緊。”

齊珩抬頭向他笑了一下,見王鐸神色嚴肅並未緩和,與他的溫潤淺笑倒是形成鮮明的對比。

“不愧是工部尚書,修的好!”

“陛下隻有這一好字?”王鐸問道。

“不然呢?”

“陛下,先帝重佛教,大相國寺又是先帝出內帑【6】而建,親筆禦書,不可不重!”

“那中書令認為如何算看重?”

“廣容僧人,重佛抑道。”中書令的言語鏗鏘有力。

齊珩心中冷笑,他一直有意於打壓佛教,他對佛教本身無可置喙,可因佛教之興而引起民怨確是屢見不鮮。

因對佛教的尊崇,出家人在晉朝的地位又何嘗不是蒸蒸日上?

官僧勾結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少,二者朋比為黨,強征土地、逃避賦稅,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而眼下中書令故意提出“重佛抑道”,這不是在和他對著乾麼?

“此舉欠妥,現下國庫吃緊,外邦虎視眈眈,且寺僧在蠲恤【7】之列,若人員再增,朝廷將不堪重負。”

“對皇考【8】之敬意,本不在此舉之上,敬意由心,便是如中書令所言,心若不誠,也終究是徒勞無功,中書令不必再議。”

“陛下,如今流言紛紛,臣便也罷了,但有奸佞小人企圖以此攻訐【9】天子,主謀者視朝廷綱紀於無物,可究其原因,難道不也是源自陛下這一直以來對佛的打壓麼?”

“先帝重佛,陛下若真對先帝有緬懷之心,何不如延續先帝之道?那些個小人自然再尋不到錯處攻訐聖天子。”

“此事朕已曉得,朕已命大理寺接管徹查此事,王卿無須憂慮。至於重佛,有待商榷。”

王鐸反問道:“那陛下對流言除了命大理寺接管,可還有具體應對之策?”

“臣以為,先帝愛重佛道,若陛下也能如先帝一樣將佛教推崇為諸教之首,流言自能破滅。”

王鐸這是想拿流言的事說服他。

“中書令何苦以流言之事來說服朕?”

“朕已有打算,十日後,朕將微服入大相國寺,等朕回長安時,就勞煩中書令動動關係,將此事散播出去,如此一來,流言也可破滅。”

齊珩也不是個傻子,中書令拿流言壓他,他就給中書令挖個坑。

若中書令成了,便是流言破滅,若中書令不成,那麼他就要以此為由問罪中書令。

究竟是辦事不力,還是心懷異心,全是齊珩說了算。

既然齊珩都說出口了,那麼中書令隻得應下,咬碎牙他都得往肚子裡吞。

“中書令安心罷。”

王鐸陰沉著臉道:“是。”

*

東昌公主府,江式微在給東昌公主染蔻丹,江式微悄悄瞧了阿娘一眼。

阿娘今日自出宮後整個人是說不出的光彩熠熠,回了府便拉著她要一起染蔻丹。

本來不是該江式微做這事,但她卻讓那位女使下了去,由她來幫阿娘染。

她看得出,阿娘今日很歡喜。

“孃孃【10】今日怎的如此歡喜,可是有喜事?”式微輕聲問道。

東昌公主揉了揉她的頭,眼光柔和的看著式微,與她道:“是有件喜事。”

式微正想聽東昌公主講講喜事為何,便聽她道:“晚晚,你快及笄了。”

及笄?原來是為此事。可這事也不至於孃孃出宮便這麼歡喜啊。

除非……

女子及笄之後,便可許人家了。

莫非,孃孃是想……江式微腦子裡轟的一下炸開,東昌公主怕不是給她許了個親事罷?

“晚晚,你已然是大姑娘了,及笄之後也是要嫁人的,阿娘便是想再留你,怕也是不成的。”齊令月喚著她的乳名。說到底還是因為江式微不在她的身邊長大,所以齊令月對她,總覺得虧欠。

她恨不得將天下最寶貴的東西捧在江式微的麵前。

“兒不想嫁人,兒隻想陪在阿耶和阿娘的身邊。”江式微停了停手上的動作,誠摯地看著東昌公主。

她倒是真想讓東昌公主明白她的心思。

她不想嫁人,起碼是現在不想。

眼眸如秋水盈盈,讓人心疼。

“又在說胡話了不是?”東昌公主柔聲嗔怪著她。

不知東昌公主是真沒聽懂,還是裝作沒聽懂,總之,式微心下一涼。

“兒不是在胡說,兒其實是很羨慕顧姨的。”江式微低首在東昌公主的指甲上抹了鳳仙花的汁液,用白布包紮後,抬著頭看向東昌公主的雙眼一字一頓道。

東昌公主聞此話,麵露不解之色,問道:“羨慕?”

在她看來,顧有容這前半輩子過得甚為辛苦,家道中落、落入宮廷、貴妃磋磨,縱然後來一步步從內人、尚宮、甚至哪怕現在是坐上了昭容之位。

外人看來是風光無限,但她卻知道,顧有容走到這一步是有多艱難。

所以,她並不理解自己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女兒為何會羨慕顧有容。

明明生來便是黑夜中高懸的皎月,卻偏偏要去羨慕從泥濘中生長的薔薇。

江式微點了點頭,道:“對,兒真的很羨慕她。”

“其實人之一生,看似很長,實則很短。”

江式微不可察覺的歎了口氣,繼續道:“天地蜉蝣,滄海一粟,心之憂矣,於我歸處。男子固然能有選擇,可女子呢?”

“女子能選擇的少之又少,兒羨慕顧姨,是因為在眾人還懷著鶴立企佇之心獨守的時候,她依然能夠在這個濁世中辟出自己的路,無論對錯,毅然決然地走了下去,這是很可貴的。”

“或許阿娘覺得我這是胡話,世人皆覺得女子生來便是要嫁人的,不嫁人便在人世間無法立足,可兒還是想說一句,女子隻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羨慕顧有容,羨慕她可以有一番自己的天地,生於泥濘,也可翱翔長空。

無關出身,全憑自己。

不必受家族牽製,不必受他人扼製,也能立身朝堂,得天子禮重。

東昌公主怔怔的看著她,她原以為她的女兒是最溫順的,直到她聽了此番話。

她自認,從未了解過她這個女兒。

東昌公主倒是對江式微改觀了,如此年紀,此番見地,便是當初的她也有所不及。

東昌公主不自覺地將式微與多年前大明宮那個小男孩的身影重合,一切一切曆曆在目。

東昌公主不由淺笑。

她與齊珩,還真是般配!

東昌公主用手背蹭了蹭式微的臉,柔聲道:“傻姑娘。”

確實是傻姑娘,真正的大晉,哪裡是如她想的那樣呢?

但東昌公主不忍心打碎式微心中的道,也希望著她能一直堅守下去。

起碼,讓她齊令月也能知道,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能被保護得那樣好,能守得住自己的初心。

她希望,她的女兒是這樣幸運的。

良久,東昌公主才開口對式微囑咐了一件事:“晚晚,阿娘想托你一件事。”

式微道:“阿娘請說。”

“你知道汴州的大相國寺麼?”

“兒曾聽聞。”

東昌公主提此,言語間帶了些微不可察的落寞。

“先帝,是阿娘的胞兄,與阿娘關係甚篤,大相國寺算是他留下來的遺物了【11】,近些日子聽聞奉命主持重修的工部尚書要回京述職【12】,想必是已然修好。”

“汴州距長安路遠,阿娘怕是不方便去,你能不能代阿娘,去看一看?”

江式微原以為是何事,原不過是如此小事。況且東昌公主說的懇切,娓娓動人,式微自然是應下了。

見東昌公主欲言又止,式微問道:“阿娘是還有何顧慮嗎?”

“無他,隻是,大相國寺算是你舅舅的遺物,大小院落,俱是你舅舅的心血,待你回來,可否為阿娘講講?”

式微不疑其他,隻想著安慰自己的母親:“阿娘放心,式微一定將在大相國寺見到的種種都說與阿娘聽。”

東昌公主見此,微微鬆了口氣,看著眼前的式微,莫名生了一絲愧疚。

終是沒有再說些什麼。

【1】敵體:一體

【2】庶竭駑鈍:選自諸葛亮《出師表》

【3】選自《世說新語·賞譽第八》

【4】選自《國風·召南·摽有梅》

【5】都堂:政事堂

【6】內帑:國庫

【7】蠲恤:免除徭役

【8】皇考:對亡父的尊稱

【9】攻訐:揭露彆人的過失或隱私並加以攻擊

【10】參考唐朝,對母親稱呼“阿娘”或“娘娘”

【11】參考唐朝大相國寺因為紀念相王命名

【12】臣子向天子彙報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