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昌公主院中,近侍的內人又添了幾盞桐油紙封的燈籠。
“眼下中書令的動作倒是越來越快了,這麼急吼吼的吃相,是要把皇後之位徹底收入囊中才可罷休了。”顧有容合上了劄子緩緩道。
“他要是能真將王氏女捧上後位,那也算是他的本事了。”齊令月起身,步至角落中的那盆姚黃牡丹前,捉住花枝,俯身輕輕嗅了一下,嘴角微微勾著,譏笑道。
“隻可惜他命不好,偏偏遇見了我。”
“我已經去信江寧,相信過不了多久,她便回長安了。”齊令月補充道。
“縣主一至,這後位便是實打實的穩了,任憑中書令再如何折騰,也終究是無用功。”顧有容十分篤定道。
先帝遺詔一直在東昌公主的手中,一旦昭白於天下,便是板上釘釘,中書令自然無可置喙。
立江氏女為後可以,但卻不能是由東昌公主來提,這樣變沒了討價還價的資本,必須由天子主動提,才能讓她們掌握主動權,以此換得更多的益處。
“但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心裡有塊石頭終究沒落地。”東昌公主此刻心裡升起些不安。
“你在擔心什麼?”
“我擔心晚晚心裡會介意。”晚晚是江式微的小字【4】,這顧有容是知道的。
因為當初齊令月生江式微時是難產,從天亮一直折騰到黃昏,所以便為她取乳名“晚晚”。
“阿容,我有件事,還需要拜托你”東昌公主拉住顧有容的手道。
“你說吧。”
“含章那丫頭走了後,這尚宮之位便落在了王子衿的手裡,我是見過她的本事的,不愧是中書令的親妹,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有手腕。”齊令月並不吝嗇對王子衿的稱讚。
對有才華的人,她向來是愛惜的,哪怕與她並不是一路人。
“我顧慮的是,晚晚若入主中宮,她不是王子衿的對手。”
尚宮掌導引中宮,代掌鳳印,在一定程度上會掣肘中宮,更何況王子衿也是後位待選之人,她又怎會甘心後位落於他人之手?
“你的意思是……要我將她調離尚宮局?”
顧有容位列後宮二品昭容,地位崇高,根基極深。
齊令月淺淺頷首道:“嗯”。
“好,我一定儘力為之。”
齊令月甚少開口求她,而她也不忍讓自己這個摯友失望。
此事,她必定竭力為之。
得到顧有容的承諾,齊令月放心了不少。
所以現在,隻需要等天子向她們折腰了。
*
一嘶雞鳴聲扯破了昏暗,和煦的日光落滿大明宮中。齊珩方從麗景門獄回來,便徑直回了紫宸殿。
殿內早已備好了熱水,他換下了深青色的常服,衣袍上沾染的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充斥在齊珩的鼻尖,他竟是一夜未眠了。
高翁早已備好了換洗的衣物,是件赤色的常服,倒是和他此刻眼中紅血絲的顏色十分相近。沐浴過後,齊珩倒是沒忘了一件事,他今日要與殿中省正五品尚藥奉禦謝晏議事。
謝晏,字伯瑾,便是如今民間流傳的“武有江謝,文看崔南”中的陳郡謝氏。
陳郡謝氏和濟陽江氏一樣同是以武起家,但不同的是江氏族中兒郎俱是武將,而謝氏族中卻出了謝晏的祖父謝玄淩這樣的文臣大儒。謝玄淩在高宗一朝曾官拜太子少師、尚書令,門生遍布天下,素有威望。
然則其子謝遲也就是謝晏的阿耶,倒是不似其父謝玄淩,對詩文禮樂不甚在意,反而對醫術頗有研究,多肖其外祖父,謝晏的母族是醫者世家,譽滿杏林、妙手回春,謝晏也於其中潛移默化的受了熏陶,在醫術上也算有所造詣。
加之謝玄淩曾為齊珩之師,以如此親厚的關係,謝晏在齊珩回到大明宮後就做了他的伴讀。後來齊珩踐祚履至尊之位,謝晏便在殿中省任正五品尚藥奉禦一職。
殿中省掌管天子服禦、飲食、安寢、出行、醫治諸事,是天子之緊要事,非天子親信、貴幸者斷不可任之【1】
雖為尚藥奉禦屬醫官一儕,但隻侍奉天子。既是宮中要職,又便宜隨時出宮辦事。
謝晏,的的確確是天子的心腹。
“下臣謝晏請陛下聖躬安。”
隻瞧著與齊珩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一襲緋色官服,腰間環金帶、佩金魚符,容顏如玉,身形如鬆,俯身行禮,聲音清透敞亮,於殿中回響。
齊珩抬首,目光落在謝晏腰間的配飾上,金帶、金魚符本非謝晏五品之級可用的,是他特準謝晏可從四品服飾,這是齊珩對謝晏的信任,更是天子予謝氏的寵眷。
“朕躬安,勞卿惦念,伯瑾無需多禮。”
“臣謝過陛下。”
謝晏這幾日本被齊珩派出宮辦事,原以為要好些時日方有回音,卻不料謝晏動作很快,不久就回來向齊珩述職了。
“陛下命臣所查之事已見眉目,下臣調查了原先鄭後宮中餘下的內人,發覺有一位內人在宮變前曾奉鄭後之令返鄉奔喪,所以躲過了宮變的清算,後來她躲於鄉下,再不示人。”
“下臣找到了她,細細鞫問【2】下,她方開口言及曾親眼見過鄭後將一黃紙封於內閣中,疑似先帝親筆詔書。”謝晏將事情娓娓道來。
齊珩的手有一搭沒一搭的叩著書案,齊珩的眉目是極俊俏的,隻是如今夾雜著許多思量。
齊珩問道:“那個內人是?”
謝晏據實答道:“鄭後近侍女官,前尚宮局掌言梁氏。”
梁掌言,那可真曾是鄭後的近臣。
“她說了先帝親筆所藏之處了麼?”齊珩轉了轉手上的白玉扳指。
“梁氏說她隻曾見過鄭後攜詔入內閣,但並不知曉具體何處。”
“陛下,是否讓臣入鄭後生前所居立政殿細探?”謝晏猜測著齊珩的心思。
若是其他殿宇,謝晏大可不必回稟齊珩,可偏這是曆代皇後所居的立政殿,天子內宮,眼下皇後人選懸而未決,人人盯著立政殿,謝晏可不敢此時造次。
“不必。”
“此事朕自有其他處置,說下一件事罷。”齊珩此刻心中已有了打算。
“啊?下一件?是什麼?”
謝晏佯裝不解,眼中劃過一抹促狹之色,麵帶笑意,如玉的麵頰上顯出幾分屬於少年的意氣風流。果然,正經的話未說幾句,便露出本來麵目了。
方才對天子回稟的是嚴肅得力的臣下謝晏,那麼眼下的麼?自然是齊珩的摯友謝伯瑾了。
“謝伯瑾,我是不是平時對你太好了?”齊珩拿起手邊的書卷就直接砸了過去,書卷並未砸中謝晏的膛前,反倒是讓謝晏徒手接住了,隻見他笑眯眯地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紙來。
“六郎,可瞧好嘍!這可是人家姑娘的所有消息,我可都記下來了。”齊珩向他伸了伸手,作勢要拿過來,隻聽齊珩道:“拿來。”
“陛下不是不讓臣說麼?這臣要是說了那可就是忤逆天子,罪同丘山了。”
“你!”看著謝晏在那耍寶嬉戲,齊珩差點又將一書卷飛過去,這個謝伯瑾,他屬實是沒辦法,誰讓他是自己多年摯友呢。
謝晏見狀連忙製止了他。“六郎息怒,息怒,你的姑娘給你,給你。”
謝晏將白紙急忙塞到了齊珩手中,似一縷煙快速離開了殿內,邊走還邊道:“噯!真沒想到,我們明之,竟也會有這麼一天,因如此心悅一個女子而罵我,男大不中留了,我還是走吧。”
齊珩聽了這話扯了扯嘴角,沒有理會他,隻盯著紙上的墨字。
江式微,式微,緣何會取個這樣的名字?天色昏暗,傾頹之意,不該是她這般身份的女子的名字。
不過突然想到謝晏方才的話,心悅麼?齊珩笑了笑,目光柔和了許多。
未見佳人顏,又談何心悅?
江寧郡,江式微早已收拾好了行囊,準備啟程回長安。
南窈姝是真真舍不得她,恨不得黏在她身上與她一道回去,虧得薛大娘子和南樛木好說歹說才把這個小祖宗給勸住。
江式微坐在馬車中,思緒早已飛出簾幕外。低頭看著手中的柳枝,眼中淚光盈盈。
湖心的長亭處於風口,仲春時節,身處亭中自是十分的清涼愜意。可偏偏這樣的自由之地,染上了幾分離愁彆緒。
“晚晚,這個給你。”南窈姝將方才折下的柳枝遞給江式微,她笑得有些苦澀。
“昔日祖父說,柳與留是諧音的,離彆時,人們常常會以柳枝相贈,來挽留,那些要離彆的人,你個小沒良心的,我還沒送上,你怎麼能走呢?”說到後麵,語氣有些嗔怪,帶著哭腔。
微風撥動著江波,掀起片片波瀾,堤邊,楊柳依依。
“阿姊”江式微垂著頭,低聲喚了喚她。
“算了,早知道你這麼沒良心,我就不跟你好了,你要是在長安敢過得不好,讓我知道了,我就親自去京都打你一頓!”南窈姝氣哄哄的威脅她,像極了一個護著雞崽的母親,這個樣子但是惹得江式微“噗嗤”一笑。
“你還笑!”南窈姝是真想打她一頓。
江式微倒是想到了幼時因無生父母相伴,常常被其他的孩子所欺負,她原是害怕的,又不敢反抗,受了委屈不敢和彆人說,隻管自己一味忍著。這個時候都是南窈姝看不過去了,一一教訓回去,還因為這個被薛娘子狠狠罰了。
後來她們兩個就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什麼也沒吃,餓得她們以為就要折在裡麵了,正因為有這個過命的交情,她們從此形影不離,猶如嫡親姊妹,她想到這裡不由得心頭一軟。
“好,謹遵阿姊的話,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也會時常給阿姊寫信的。”
“如此,阿姊可放心了?”江式微知南窈姝的顧慮,所以溫聲安慰她道。
“放心,我怎麼可能放心!不過,我還是要祝你的。”
“願君前路坦途,歲歲平安。”南窈姝一字一句的祝願她,字字發於肺腑。
“願如風有信,長與日俱中。”江式微含淚道。
“珍重。”
“珍重。”
直到,她看著海窈姝的身影漸漸模糊於煙波之上,看著飛鳥沒入青山,垂首看了看手中的柳枝。眼前一片水霧朦朧了麵前所見。
為君折柳——望挽君留。
離彆,這兩個字,還真是,傷人。
“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3】
馬車揚起的飛塵,夾雜著女子的言語。
留下的,隻有十裡長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