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的夜在月輝的灑落下向來是靜謐的,隻是今夜顯得格外不同。
含涼殿依水而建,本是納涼的好去處,如今倒是添了些暗流湧動的危險氣息。含涼殿內一扇門半掩著,四周也並未添盞燈。
來人持著燈籠輕輕推了推半掩著的殿門,見著麵前一片漆黑,倒是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江式微稍稍屈膝,打著燈籠細細在殿內尋著。
夏日天本就暑氣重,偏這幾日還未見甘霖,大太陽在長安攏著,實在是暑熱難耐。聞聽含涼殿是近水榭,她才來了這含涼殿來避暑。
沒成想,白日在這歇著,一時恍恍惚惚落了個耳墜子在這。
若這耳墜是尋常之物也就罷了,偏還是在尚服局籍冊過的。若是落入了有心之人手中,引起了不必要的風波,她便是有嘴也說不清了。
她沒有聲張此事,以免叫人給她按個“魯莽”的稱呼,便思索著等入了夜悄悄來尋。
白日裡這殿也算得熱鬨,誰道晚上連個燈也不供奉,多了幾分蕭索。
有些瘮得慌。
還是快些尋著了,速速離開此地為適,她是如此想的。
心中想著,便往她白日裡曾駐足之地尋去,漸漸腳步就移向了殿內。
其實她對大明宮算不得熟,更何況含涼殿本非主殿,她也隻今日草草一歇,其內布局根本就沒記得多少。
眼下,不過是黑夜中瞎子摸瞎罷了。
她腳步素來輕些,提了提燈籠照向博古架後,細瞧發現了些許不對勁。
博古架後麵,好似藏著一間密室。
江式微摒著呼吸,耳朵卻敏銳的聽著周圍的動靜,心裡警鈴大作。
窸窸窣窣,聽來隱約像是兩個人的密談。隻是她畢竟非真正的順風耳,聽不真切談話內容。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防禍於先而不致於後傷情。
城門失火,唯恐殃及池魚。【1】
她素不是個愛聽牆角的人,此番是無意闖入,恐惹了一身禍事。
心下便決定躡聲躡腳的趕快離開這個危險之地,隻不過她的運氣想來是不大好的。
想找的時候找不到,不想找時偏遇上了,腳下有一圓滾滾的東西正巧被她踩到了,不正是她的耳墜子麼?平時她的耳墜子水潤光滑,她自是極愛的,但眼下她真是恨極了為何今日帶了這個耳墜。
腳底一滑,燈籠落地,她來不及控製自己的身子,便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摔倒於地上。
這一摔放在平時興許不要緊,隻是現下打出“撲通”一個巨大的響聲。糟了!怕是驚動了裡麵的人。
江式微聽到了急匆匆往外來的腳步聲,心中慌了起來,好巧不巧她崴了腳,根本起不得身。
她咬著牙不發出一點聲音,手心不禁的冒冷汗,千萬可彆發現她啊……
她還未來得及反應如何辦的時候,就被一個巨大的力道推至牆壁上。牆壁上的畫軸硌得她後背發疼,但她依舊不敢動。
她低首,發覺了一冰冷的劍身正擱在她的肩頭,鋒刃緊貼她的頸間。
她縱然想冷靜,但終究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身子止不住的發抖。
縱然她是皇後,身份尊貴,但今日撞破了人家的密談,身邊又沒有人隨侍,斷沒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她倒是生出了幾分絕望。
來者,是男子。
一寬大有力的手掌抬起她的下巴,那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正劃過她的臉龐。她的目光呆滯,心中震驚,他是……
她順著他的手掌抬起的弧度看去,眼前的可不就是天子麼?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如玉的麵龐,對得起他的名字。
齊珩,君子如珩。
江式微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她不敢想,一貫對她溫和有禮,相敬如賓的君王,此刻就懸劍於她的頸旁。
仿佛下一刻便能毫不猶豫的殺了她。
若說平日的齊珩是溫潤的少年帝王,像璞玉般的謙謙君子,白璧無瑕。那此刻的他,便是從地獄走出的閻羅,渾身散發著一股淩厲的氣息。
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江式微還沒有緩過神來,終是齊珩先開口,冷聲道:“你怎麼在這兒?”
那聲音不像他平時對她說的,他的聲音總是溫和含笑。
“妾不小心遺失了耳墜在這,所以來尋的。”
她說的是真話,早知道有這麼一出,打死她都不會來了。
齊珩狐疑的看著她,似乎並未相信她方才之語。他沉聲道:“你方才都聽到了什麼?”
“妾什麼都沒聽到。”江式微是真沒扯謊,她是真的什麼都沒聽到。
“真的。”江式微怕他不相信,又強調了一遍。
眸中如秋水,倒映著他的模樣。
齊珩喉間一動,手上持劍的力道並未減少,聲音確實溫和了些許,不過所出之語卻讓江式微陷入了無儘的寒冷。
“錦書,你認為,我該信麼?”“錦書”二字他喚的纏綿,卻仿佛又像是淬了冰。
錦書,那是她的表字。
她眼裡湧出一些恐懼,全部落入齊珩的眼中。她在害怕。“我若是陛下,恐怕……不敢信。”她說的是實情。
“所以,錦書,真的……彆怪我。”
他言語間頓了頓,眉間微蹙,語氣像是在憐惜著她,但眼底卻有著冷情……還有殺意。
他真的,想殺了她。
他其實,是很喜歡她的。
她是他的結發妻,是他明媒正娶、臨軒冊命的皇後。
他曾對謝伯瑾說過,會好好對她的。
隻是,想到了她的出身以及方才的事。他不敢賭。那麼,隻好先委屈她了。
“陛下。”
正當齊珩想動手將她打昏的時候,江式微輕輕開口,語氣柔弱,惹人愛憐,就像一枝堪折的山茶花。
“妾不想死。”
她是真的害怕,她真的不想死,想到宮外的阿耶阿娘,長兄……她眼中彌漫著絕望之色。
她如今不過二八年華,她不想在宮裡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
她的手輕拽了拽他的袖子,是在對他示弱。方才如秋水般平靜的眸子此刻掀起了陣陣波瀾。淚珠如潮水般噴湧而出,順流而下,劃過臉頰。
也落在了他的手上。
齊珩低首看了下,手上濕漉漉的,見往日笑得明媚的姑娘如此絕望的落淚,心裡多少生了幾分不忍。
齊珩或許可以放過她,但她要給他一個理由,一個可以說服他不殺她的理由。
“給我一個理由。”
齊珩耐心地看著她,想等她接下來的話語。
月光下兩人的身影纏綿,像極了他擁著她癡纏。
殺意,借著無儘的溫柔繾綣來隱藏。
理由?她能拿什麼理由?難不成直接說她不想死?這恐怕並不能說服眼前之人。
江式微思索著,齊珩眼下為中書令和世家所製衡,要收權,勢必要搬倒中書令。
“妾願意和您交換,妾可以幫您扳倒中書令,陛下認為這值不值得?”
中書令是中書省之首,現下政事堂又要從門下省遷往中書省,執政秉筆的位子即將落在中書令的頭上,中書令自是愈加權勢滔天,齊珩如何能不忌諱?
齊珩聽了此話,反而生了幾分暴虐,另一隻手扼住她雪白修長的脖頸。她的脖頸很脆弱,仿佛他隻要稍稍一用力,便能折斷。此刻的她在他眼中,就像一隻被人扼住的傷鶴。
“後宮不得乾政,你不知道麼?”
他欺身逼近,她看著齊珩的麵孔在她麵前放大,呼吸稍滯,心徹徹底底是沉入海中。
“妾知道,但妾真的不想死。”她閉了閉眼,一幅任他處置的模樣。
“借妾的手扳倒中書令,對陛下有利無害,不是麼?”
“哦?那你要如何來換?”齊珩聽了這話,眸中一動,扼著她的手放下,方才的殺意頓時彌散,起了興致,便問她。
“以我為餌,聲東擊西。”
“妾的身份可以幫陛下的。”
江式微輕柔的聲音如同細針掉落於殿內響起,眼睫掛著淚珠輕顫。
齊珩垂眸看著她眼睫上懸掛的水滴,輕輕抬手拭了去。齊珩輕撚著江式微的下巴,以往他從不會對她行如此輕佻之舉。
借著月光,他細細打量著這張臉,她原來生的如此溫柔。皇後之容,可山茶比擬。
江式微方才的話,讓他緩過神來。
“怎麼幫?”
江式微示意齊珩掐著她的手鬆些,隨後與他耳語幾句。
“好啊,但我怎麼相信你呢?”齊珩亦在她耳畔輕語,有些發癢。
“妾的命,就在陛下手中,君要妾生,妾便僥幸,君要妾亡,妾焉能活?陛下放過妾,於妾之恩,無異於荒年施粟,指囷相贈之情,妾當萬死以報。”
江式微心中此刻略有些底,微微鬆了口氣,齊珩現下對她的殺意已無,餘下應是試探罷了。
齊珩將劍收了,從懷中掏出一小瓷瓶,遞給江式微,眼睛銳利的很,“將它喝下罷,我便信你。”
江式微看著他手中的小瓷瓶,雖不知是何物,想必該是用來控製她、威脅她做事的毒藥吧。她眼下並無其他選擇,倒不如直接大大方方的喝了,也好消散此刻齊珩對她的疑心。
江式微接過瓷瓶,手心有些發汗,還是倒入口中。
見她將瓶中之物一飲而儘,齊珩不疑其他,便將方才她踩到的耳墜重新拾起,拿出錦帕擦了擦。
靠近江式微,江式微沒料到他的舉動,下意識的向後退去,腳上的傷卻讓她痛的直接難以移動,又跌坐在了地上。
今日,屬實是運氣不好。江式微心想,便低首不肯看他的神色。
“嗬。”一聲淺笑從齊珩口中發出,嘴角上揚,無奈的搖了搖頭,寵溺的目光和方才想殺她的樣子截然不同。若非小瓷瓶還在她手中,若非方才他還逼她服毒,她怕是以為他還是那個寵愛她的天子。
耳朵上一重,她看著方才將耳墜輕輕給她戴上的那隻手。“還能起來麼?”齊珩溫聲問她。
江式微低首搖了搖頭,不想再在他麵前出糗。下一刻,隻覺得身子一輕,他將她打橫抱起,周邊充盈著他溫熱的氣息。
“我抱你回去。”抱著她的那雙手力道不甚重,不會讓她感覺到疼。
“妾失禮了。”若不讓他抱回去,怕是她真要在這裡過夜了。江式微無可奈何,隻得環住他的脖子。
“無礙,隻是方才嚇到你了,我該和你道歉的。”思及懷中的姑娘方才落了淚,他該向她致歉。
她未語,隻靜靜的看著他,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他又變成了那一潭春泉,溫和又清冷。
江式微想不明白,到底哪個是他?
微微涼風吹拂著太液池的水麵,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月牙懸於高高的枝頭。【2】
皎潔的流光,宛轉於黑夜中身影緊緊相抱的二人身上。
這一夜,又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