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伊絲的故事 羊兒響叮當(1 / 1)

五歲前,小小的伊絲還沒有害怕上羊。

或者說在那個時候,綿羊是她最喜歡的動物。

在祖母埃莉諾還沒有病倒的時候,曾從外麵帶回來一隻小母羊給她解悶,這隻小羊羔很獨特,它生來就少長了一隻舌頭,所以它很安靜,就像伊絲一樣。

小母羊柔軟,溫順,摸著它的腦袋就好像摸到了英格蘭上空綿密的雲,撫摸三下,它會抬頭,用它那雙琥珀色的豎瞳看著你,它的眼睛裡倒映著伊絲同樣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是無數年前,曾從一棵鬆樹上滴落而下的兩滴樹脂。

她給小羊的脖子上係了銀色的鈴鐺,給它取名叫愛柏。每天摸著愛柏的頭,聽著鈴鐺鈴鈴響,就好像它在和自己說話一樣。

於是她笑了,笑的像冬天初生的暖陽,她張嘴回應它。

“啊……啊啊……”

小羊回應她。

“鈴……鈴鈴……”

她能聽懂鈴鐺的語言,於是轉過頭去,對著家裡的小精靈阿舍比著手語。

〖小羊餓了,它要青草。我也餓了,我要巧克力曲奇。〗

阿舍遞給她曲奇和青草,她會將青草放到愛柏的食槽,然後將盤子放在地上,愛柏吃一點,她就吃一塊,但總會留下最後那塊餅乾。

她偷偷將最後那塊餅乾塞進誠惶誠恐的阿舍嘴裡,然後拿出早早寫好的紙牌。

〖這是命令。〗歪歪扭扭的單詞,是她總結的能讓阿舍收下她東西的最好咒語。

這種時候,阿舍那大大的如燈籠般的眼睛就會蓄滿淚水。

“謝謝小姐,感恩小姐,這是阿舍不配的東西,但是小姐給我了……小姐是多麼好的人啊……可惜不會說話……”

“阿舍,這是你應該談論的東西嗎?下去領罰。”

威嚴的聲音響起,樓梯上下來一個身穿灰色長袍的老婦人,頭上盤著高高的發髻,白發蒼蒼,眼底是勞累的黑色。

〖埃莉諾!你來了!〗

伊絲衝著她露出微笑,小跑到窗邊,陽光照在她金色的長發上,光線透過她的發絲,映入埃莉諾悲傷的眼簾。

那時的伊絲的小小世界裡隻有埃莉諾,愛柏和阿舍,她沒接觸過莊園外的世界,也看不清祖母眼睛裡日益沉重的悲傷。

但她隱隱明白,自己與其他人不一樣。

祖母埃莉諾·諾蘭,本來與丈夫老諾蘭情比金堅,育有獨子維克多·諾蘭,但小維克多出生沒多久,丈夫卻意外病重去世,她隻好帶著兒子支撐起整個諾蘭家族,她遊走於各大家族之間,讓整個英國魔法界沒有忘記諾蘭這個姓氏。

但在不久前的那場人儘皆知卻人人沉默的戰爭中,諾蘭家成了犧牲者。

兒子,兒媳與孫子接連慘死,隻剩下小孫女伊絲一人,讓她變得越發沉默寡言,身體每況愈下,曾經輝煌一時的諾蘭家也在時代的洪流裡被裹挾向沒落與黑暗。

伊絲是這個家族裡最後的苗子,她本該是家族的希望。

但直到她長到四歲還無法說出哪怕一個單詞,一個恐怖的猜想在埃莉諾心中產生。

她的孫女,諾蘭家唯一的繼承人,是個啞巴。

在魔法世界裡,說話不僅僅意味著能夠順暢的表達,也意味著需要聲音作為傳導的一切魔法都將成為伊絲的屏障。

埃莉諾帶她看了聖芒戈,可她的身體各項機能通通正常,就連聖芒戈最好的醫師也找不到原因。

但他說這個病症大概是在繈褓中就帶著的的,她自幼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她什麼時候能開口?”埃莉諾問。

“也許長大了就好了。”醫師搖搖頭。

長大,對於小小的伊絲來說是一個極其遙遠的詞,好像一旦長大,伊絲就會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伊絲——強大,美麗,會說話,而伊絲就有能力保護埃莉諾了。

於是伊絲期待長大。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伊絲才明白,醫師的話隻是安慰,長大也許並不意味著美好,長大,也可能和痛苦與無奈掛鉤。

……

埃莉諾的病越來越嚴重了,一開始隻是偶爾的咳嗽,後來演變成咯血,血像鮮花一樣暈染在手帕上,但伊絲看著這樣的鮮花,心裡卻隻有害怕。

此時的埃莉諾卻並沒有安慰害怕到瑟瑟發抖的伊絲,她隻是顫顫巍巍地走向書桌,拿起那張被無數次拿起又放下的邀請函。

那張白色邀請函質感很好,寫著華麗的字體,甚至還綁上了絲帶結。

“致埃莉諾·諾蘭夫人:

犬子今日即將度過五歲生日,特此邀請您光臨寒舍。”

伊絲很聰明,她已經在埃莉諾的教導下認識了很多單詞,於是她看懂了邀請函上的人名。

——盧修斯·馬爾福致。

“伊絲,你是時候該接觸接觸外人了。”

那時的伊絲不知道,她會去往什麼樣的地方,見到什麼樣的,恐怖的事。

……

伊絲在狂奔。

她聞到自己的喉嚨裡冒出血腥味,她感覺到自己正在用力地揮動自己的雙腿,但她每一步都像走在淤泥裡不得寸進,步步向裡,步步深陷。

她終於跪倒在後花園的角落裡,雙手撐著地板,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一聲聲,牽扯著她回到那個如噩夢般的地方。

她不應該走過去。

她不應該被門縫裡透出的光線吸引。

她不應該好奇地趴在門縫上。

她不應該看見。

她不應該她不應該她不應該。

她看見了,她看見一個寬敞的房間裡站了許多大人,她看見他們露出笑容,她看見笑容最大的那個男人指著桌麵。

桌麵上綁著一隻肥碩的,成年的羊。

“火烤羊肉,試過嗎?不不不,不是那種普通的做法。”他說。

好像有人問了他什麼,他停頓了下來,肥碩的下巴抖了抖,抖出一聲猥瑣的笑。

“我要做一隻極其美味,也極具觀賞性的火烤羊肉。”

他舉起魔杖,指向了那隻被綁在桌板上的,麵露驚恐的羊。

瞬息之間,伊絲還沒來的急眨眼,她還沒來的及反應過來這一幕意味著什麼,一切就那樣發生了。

在從今以後的無數年月,這一幕猶如噩夢一樣縈繞在她的世界裡,像一場慢慢上漲的潮水,而伊絲站在岸邊的石頭上,等待著絕望將自己淹沒。

那是火焰,那是洶湧的,惡魔的火焰。

伊絲的腦海裡閃電般劃過一個想法。

他要活生生燒死那隻羊。

火焰像流水一樣迅速遍布著羊的全身,烤焦它的皮毛,滋滋地烤著他黃色的脂肪,它的身體像融化的蠟燭一樣融化了。

羊淒厲的慘叫著,不停的掙紮,卻掙紮不出魔法的束縛。

羊慘叫一聲,羊的皮毛被燒儘。

羊慘叫兩聲,羊的油脂揮發進空氣裡。

羊慘叫三聲,羊的身體就像紮破的氣球一樣迅速壓癟下去,羊的頭低低的垂著,羊沒有了呼吸。

伊絲猛地捂住了耳朵。

她聽見了。

她聽見了羊的聲音,她聽見的不是“咩咩”叫的聲音,她聽見的,是一種不需要文字的語言,是一種能直接傳遞情感的劃破天際的聲音。

【救救我!!】羊說。

她的腦子裡像是一鍋沸騰的粥,爆炸一般響徹耳畔的聲音在她腦子裡回蕩,她又聽見了。

【這肯定很美味,我一定要吃到第一塊。】

【這可是當下的時髦,我可不能就這樣落伍了。】

【羊的叫聲真好聽。】

那不是羊的聲音,羊的慘叫已經在大火裡逐漸消失了,那是站在一旁的貪婪的人們的聲音。

但他們並沒有開口說話,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一模一樣的表情,他們微笑。

火焰燃儘,他們一哄而上,仿佛圍繞著將死者的禿鷲,等待著它死去的那刻,便貪婪地上前分食,吃的一乾二淨。

伊絲忽然想起之前阿舍一不小心烤焦的牛排,這樣烤製的肉,火焰不均,外表燒焦,裡麵的肉卻還冒著血絲。

那時的伊絲好奇地咬了一口,然後吐掉了。

這樣的肉不好吃。

伊絲的嘴裡冒出血腥味。

……

伊絲七歲了,七歲的伊絲沒有吃生日蛋糕,但是她許了願望。

她希望埃莉諾好起來。

埃莉諾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她開始偷偷地喝一種黑咕隆咚的魔藥,每次喝完,就會滿頭大汗地躺在躺椅上一動不動,然後站起身來,跑到外麵,繼續和純血們交易自己的家產。

她正在為伊絲鋪路。

她開始變的越來越嚴厲,企圖將所有她會的東西都教給伊絲。

伊絲明白祖母的苦心,她能聽見埃莉諾每次用戒尺打她的手心時,心裡痛苦的喃喃自語。

【伊絲,不要怪我……】

女孩盯著祖母日益瘦削的臉,她好想說話。

“埃莉諾,不要這樣做。”伊絲想這麼說。

“不要用最痛苦的方式吊著自己的命,不要對我感到抱歉,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能力,才讓你如此難過。”

但她沒有說話,她不能用嘴說話,她隻能用手說話。

〖埃莉諾,不要擔心。〗

〖埃莉諾,我能聽見你的心聲。〗

女孩走到家族書櫃旁,拿起一本厚重的書,指著上麵的書名。

《攝神取念者實錄》

……

埃莉諾去世了。

埃莉諾去世前的一百天,徹底放棄了出門,她待在家裡給伊絲講了一百個故事,然後在第一百個故事講完的時候閉眼。

閉眼前,埃莉諾氣如浮絲地說。

“伊絲,保護好你的秘密,不要和彆人說你是一個攝神取念者。”

“對不起……奶奶要把你丟下了。”

埃莉諾留下最後一滴眼淚,埃莉諾去世了。

伊絲也成為了伊琳·諾蘭。

……

埃莉諾的葬禮結束的第三天,小羊愛柏躺在石槽裡用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看著世界,嘴巴虛張著喘氣,裡麵卻沒有舌頭。

伊琳看著它,它也注視著伊琳。

愛柏什麼也沒說。先天不足剪掉了它大半的生命,它虛弱踢了踢腿,倒在了它最愛的食物裡。

伊琳從那一刻起開始害怕上羊。

她開始不停地做同一個噩夢。

在無限的房間裡,她奔跑著穿過被點燃的羊群,聽見它們的慘叫,但伊絲隻想捂住耳朵。

她忽然停了下來,她看見了自己的小羊。

小羊看了她一眼,然後死去。

伊琳意識到,這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