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點了嗎?”(1 / 1)

辰時三刻,天大亮,明媚的日光穿透過層層薄霧,灑在沾滿水珠的花叢中,忽而驚起幾隻浮蝶兒,順著習習清風,落到了俊美郎君的手上。

看年紀郎君不過十五,身上穿著精細的月牙白錦袍,袖口由金線繡出青竹,浮蝶兒扇動翅膀,正好停在那。

幾乎是下意識的行徑,他便要從地上爬起來,輕顫的手指去觸碰薄如蟬翼的翅膀。

然而不遠處的女君看到,難掩語氣中的戾氣,“誰讓你起來的?”

凶狠的聲音回蕩在周圍,那郎君一下跪到地上,恐懼讓他脊背陣陣發涼,連撲著的浮蝶兒何時飛走,也不曾知曉。

楚言攸換上常服來到這時,湊巧撞破了這一幕,她走上前幾步,按住了女君的肩膀,“又是怎麼了,讓你發這麼大火。”

“皇姐?”女君微愣,轉身朝楚言攸行禮,“皇姐怎麼出宮了,身邊也無人跟著?”

這女君乃是楚言攸同父的親妹,三年前封為宸王,因而搬出宮去,這些年楚言攸憂心國事,姐妹倆見麵的機會也少了。

未封宸王前,楚潯玥在皇城中素有賢名,不想出宮建府後,竟變成了這般暴戾脾性,皇城中人皆躲著她,不敢招惹。

楚言攸原本以為是無稽之談,但她今日親眼所見,卻也不得不相信了。

楚言攸微微蹙眉,轉而看向跪在地上的郎君,問道:“那是什麼人?”

“不過是府上的賤侍,皇姐,算起來我們也好長時間未見了,不如去那邊坐坐。”楚潯玥說著,朝一旁侍從抬了抬手。

楚言攸的視線被遮擋了一瞬,在看過去時,原先跪在地上的郎君已消失不見了,她掩下眸中的沉思,徑直走向亭中坐下。

“今年的新茶,皇姐嘗嘗。”楚潯玥倒了杯茶遞過去,方落坐到她對麵。

楚言攸抿了口,再抬頭看向她時唇角倏爾一彎,“我記得你小的時候不愛喝茶,怎麼長大了反而變了?”

“人總是會變的。”楚潯玥低下頭,捏著茶杯的指尖漸漸泛白。

“你說的是旁人,不管怎麼樣,皇姐永遠不會變。”楚言攸握住她的手,關切的目光定定看著她。

心底酸澀的情緒有些壓不住了,楚潯玥略為慌亂地錯開視線,眼眶有些泛紅,她動了動唇,終究還是沒說什麼,牽起抹勉強的笑容,“我知道。”

“這些年,我沒有儘到皇姐的職責,你心裡有什麼事,一定要和皇姐說。”楚言攸又開口說道。

“我能有什麼事,皇姐你不要多想。”楚潯玥趕忙回道。

“是嗎?”很輕的一聲,楚言攸歎了口氣,“你不想說,皇姐不逼你,等你想說的時候,皇姐隨時都在。”

“好。”

宸王府的風夾雜著幾分涼意,兩人一時無言,細聽枝葉簌簌作響。

早春的新茶香氣濃鬱,入口清爽甘醇,回味時還殘留淡淡苦味,楚潯玥確實不愛喝茶,一杯見底,眉頭也皺了起來。

楚言攸失笑,“我今日過來,是有件事想交給你做。”

“何事?”楚潯玥問道。

“你可知藺家在青陽建了家私塾?”

楚潯玥點頭,“略有耳聞,藺家本是沒落世家,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攀上左家的船,藺家此舉,必然是左璿暗中指使。”

她鬆開緊皺的眉頭,“皇姐可是想讓我去趟青陽?”

楚言攸笑著點頭,“不錯。”

“青陽名士遍地,若能讓她們帶頭,走科舉之道,天下學子定會效仿,隻是……”楚潯玥抬起雙手,“我久不入朝堂,在外名聲也不好,怕是不能幫到皇姐。”

“誰說的?”楚言攸揮開袖子,“你是皇室宗親,朕親封的宸王,若你都不能讓她們回心轉意,玄都再無他人可行此事。”

宸王親自出麵,足見誠意。

楚潯玥也知其中道理,便也不再推脫,站起身朝楚言攸作揖,“既如此,皇妹定不辱使命。”

楚言攸亦站起身,扶住了她的胳膊,“但你此行,不能讓她人知曉。”

“皇姐若是信我,不必擔憂此事,我自有法子應對。”楚潯玥笑道。

“你做事向來穩妥,我自是相信你的。”

兩人對視而笑,皆看破了皇城中無數陰謀詭計,暗流湧動之下的刀光血影。

……

燕楚回暖,冬雪初融,倦倦冬陽照在新換的窗紙上,模糊了一團日光。

蘇府的下人見風使舵,眼看著不受寵的公子要被老爺重視,連夜為屋舍換了新窗和新門,連屋內木板搭成的床也換了。

蘇璟早起醒來,身上還蓋了厚厚的棉被,他睡前被哄著喝了藥,夜裡捂了身汗,精氣神看著比往日好多了。

隻是一想到有人未經同意入內,蘇璟心裡又竄起怒意,記恨起了那些“好心”的下人。

蘇璟下了床,瞥見桌上的紙條,連趴過去看,手指在“明日見”三字上細細摸著,半響,他頗為矜持地放下紙條。

外頭日光刺眼,蘇璟忽地想到什麼,反倒走向床邊,抱起厚重的棉被,便往櫃子裡塞,他又拿了乾草做掩飾,如此一來,天衣無縫。

蘇璟在自己的小破屋裡轉了許久,看那張新床格外的不順眼。

要不砸了?

這念頭一出,愈發不可控製,可來回找了許久,蘇璟也沒找到能拆床的器物,他有些懨懨地靠在牆上。

“你在做什麼?”

聲音從屋頂傳來,落入蘇璟耳中,隻覺親昵非常。

他的心跳得很快,快到他渾身上下都在發顫,無端而來的風吹在他耳側,他緊繃著身子,連呼吸也放輕了。

“舒服點了嗎?”楚言攸問道,目光往四處掃了眼,敏銳地發現些異樣。

“嗯。”似覺得有些冷淡,蘇璟又補了句,“舒服很多了,一見到你,我更舒服了。”

“我又不是什麼良藥,見到我還能包治百病。”楚言攸被他逗笑了,抬起手在他頭上輕輕一拍。

蘇璟有些執拗地反駁,“能的。”

所以,多來看看我。

楚言攸沒聽出他話中深意,隻讓他在開玩笑,又輕拍了下他的頭,“好,我是良藥,這樣拍拍,百病不入身。”

蘇璟彎起透亮的眼眸,將他的右臉靠過去,“也要摸摸臉。”

“好。”楚言攸的聲音裡透著縱容,又捏了捏他的臉,“太瘦了,以後要好好吃飯。”

“那不要摸臉了,拍拍頭,拍拍頭。”蘇璟尋著她的手牢牢握住,放到了自己的頭上,喃喃道:“拍拍頭就不生病了。”

楚言攸由他抓著自己的手,到底生了惻隱之心,往前飄了飄,緩緩抱住了他。

“姐姐……”蘇璟呢喃著。

他好像被輕柔的風抱住了,將過往所有不堪全隔絕開來,那一刻,他去往極樂之地,唯眼前之人憐憫他。

“姐姐也發現我屋裡多了很多東西是不是?”蘇璟自嘲般笑了笑,“旁人都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姐姐,我好害怕。”

“彆害怕,他們傷不了你。”楚言攸安撫道。

“不,他們想殺我。”蘇璟的聲音也發起了抖,腦袋埋進她的脖頸間,“他們有好多人,拿著棍子,想打死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在回想著什麼。

楚言攸捏起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來,“蘇璟,我在這裡,不會有人害你。”

“可姐姐不會一直都在,要是姐姐不在的時候,他們又來了,我該怎麼辦?”蘇璟臉上滿是無助,連嗓音都染上了哭腔。

確實是個問題。

雖說楚雲信現在有求於蘇璟,但以後呢,等蘇璟成了沒用的廢棋,他又該如何做,才能在龍潭虎穴裡活下去?

楚言攸思索著,全然沒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全變了,在幾天前,她還拿著匕首,想解決了這個“變數”。

“姐姐,我該怎麼辦啊?”蘇璟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無力地求助。

楚言攸斂眉,片刻便做了決定,“求人不如求己,從今日起,我教你習武。”

“什,什麼?”太過震驚,蘇璟的聲音都抬高了不少。

“待你強到足夠自保,便可逃出蘇府,往後無論去哪,都不會受製於人。”楚言攸說道,朝門外飄去。

隨著木門從裡推開,蘇璟臉上難掩失望,默默地跟在後麵,“姐姐,我身子弱,又這麼沒用,學不會這些的。”

“凡事還未開始,莫要輕看自己。”楚言攸回頭說道。

“我隻是怕姐姐受累了。”蘇璟連解釋道,麵露慚愧之色,“姐姐這麼忙,還要抽出時間教我,我不想這樣。”

“不過是教你習武,有什麼累的?”

楚言攸輕笑聲,從地上撿起根枯木,硬塞到蘇璟手裡,“眼下沒有趁手的武器,你且用這個,等以後尋到了再換。”

“是姐姐親自尋的嗎?”蘇璟眼裡隱含期待,像隻努力仰頭撒嬌的小貓。

不知怎的,楚言攸應下了,“是。”

蘇璟眼底波光流轉,笑容在他臉上一圈圈暈染開,他摸了摸通紅的耳垂,“姐姐,你是待我最好的人。”

“知道就好。”

“我會永遠永遠記在心上的。”

永遠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