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三年春,綠梅幽香。
薑煐在上元節辦酒筵,放花燈。男女共宴,慶國泰民安。
許是之前太過克製,薑煐如今很喜歡與裴頤之黏在一處。可裴頤之為她著想,麵上仍是公事公辦,隻有眾人散去,才有親昵之為。
筵席上觥籌交錯,裴頤之坐在案前飲酒。
竹口大小的白玉杯,他喝了一杯,麵色便泛著紅。程廷又勸著他喝了一杯,薑煐踹了青竹一腳,讓他去提醒程廷,彆讓裴頤之喝多了。
青竹用手指著自己鼻尖:“奴才……奴才去勸大將軍?”
薑煐又踹一腳:“快去!”
青竹這才小跑到程廷身旁,假笑了片刻,鬥著膽子順程廷的毛:“大、大將軍……”
程廷回眸一探:“啊?哦,青竹啊。”
青竹嘿嘿一笑:“陛下說,今日裴大人還有事務在身,不便飲酒。”
裴頤之聽聞,飲儘杯中酒,放下竹節白玉杯,說道:“知曉了。”
青竹沒想到如此順利,福身後趕忙走了。程廷一臉笑,用手肘扣住他的肩膀,小聲道:“裴兄都是宰相了還這般懼內。”
“程兄便不懼麼?”
程廷:“……”
“且,我並不是懼,和程兄有本質不同。”
程廷:“叔慎,我竟不知曉你變成這樣的人了。”明擺著秀恩愛呢,一點不顧及啊。
裴頤之黑瞳帶笑,勾著紅唇,望台上凝睇,酒精為他蒙上一股子若有似無的繾綣之意。
他回道:“程兄這樣,可沒有小娘子要的。”
“喂,喂!”
什麼沒小娘子要啊,他堂堂大將軍,還愁沒有小娘子要?笑話!
到了放花燈的時候,有女子從程廷前頭走過,程廷對裴頤之掃了一個顏色,誰知那女眷是前來找裴頤之請字的。
裴頤之掩去眸光中的熾熱,歸於月的冷寂,程廷忽然大掌一拍,替他講起男德來。
“小娘子,裴相不便出字。”
小娘子是禮部侍郎的女兒,名喚迎眉。她抬頭笑道:“為何?”
程廷道:“他喝多了,還是我來出字吧。”
迎眉毫不留情麵,謝過道:“那便不必了罷。程將軍的字……”
她話未說完,氣韻幽幽,留下一個笑走了。
程廷頓了頓,看向裴頤之:“我的字有這麼差?”
裴頤之醉意仍在,低笑笑道:“各有千秋。”
程廷翻了個白眼。小娘子的反應不像是各有千秋,而是他的字像個秋千。
那廂程廷還在,這廂迎眉拎著花燈回來,蹲在岸邊。
女伴嶽靈湊上去問:“請到了沒有?”
迎眉搖頭:“裴大人忙著。”
“程將軍呢?”
“請裴大人的字,當然是因為裴大人字畫雙絕,大朱朝第一。要他寫?還不如我自己寫呢。”迎眉道,“我的字比他好多了。”
嶽靈噗嗤一笑,見迎眉又站起來,往後院去。雖說朱朝女子的規矩體例放開不少,女子能自由活動,但這個闖後院的習慣可無關男女,而在禮儀。
迎眉膽子從小大,嶽靈倒是謹慎的,她說道:“你去哪兒?”
“我去求陛下的平安順遂!”
迎眉嘟囔著,像陣風兒走遠了。
絲竹之聲漸漸遠去,綠瓦白牆下,燈火闌珊處,迎眉倚門而立,伸出一個好奇的腦袋。
女帝就在此處:沉眸斂眉,聲聲訓斥。
……卻又不像訓斥,眉目之間偏生帶著幾分寵眷,手指點著跪著那人的額頭,裙擺和對方衣袖交疊,顯出幾分與旁人不同的親昵。
迎眉低呼一聲。
是位身姿過人的郎君。
女帝道:“你自己說,有沒有吃醉?”
迎眉總覺得郎君背影有幾分眼熟,卻始終不敢確認。
青衣郎君的手指慢慢爬上女帝的錦繡團龍,身體微微一歪,用另一手撐著,重新跪起來,身板直直的,遂點了點頭。
“你又不能喝酒,乾甚麼聽程廷的喝這麼好多杯?你剛賑災回來,多夜未睡,喝酒傷身,難道不懂?”
他仰著頭,露出優越的側臉,含情的雙眸若兩點星,搖了搖她的衣袖:“臣錯了。”
女帝登時把剩下的話吞進了肚子裡。
迎眉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往前湊了湊。
跪著的那人不是當朝那清冷如月的宰相裴頤之又是誰?!
怪道盛京貴女們都假裝看不見這位郎君,原來是……是他和女帝有私情?
不對,這天下都是女帝的,宰相自然也是囊中之物。隻不過,裴相這樣的人物竟也願意跪在地上求女帝開心,真是叫人大跌眼鏡。
迎眉忘了手中的花燈,繼續看過去——
他屈起一隻腿,讓女帝踩在他的膝蓋上,眼眸含著炙熱之情。隨後,那隻握筆的手一點點消失在女帝的裙擺中,女帝傳出一陣不可描述之音!
迎眉從未見過這等刺激畫麵,總覺得心中有什麼地方塌陷下去,找補不回來,慌忙往回跑。
嶽靈看見她氣喘籲籲地跑回來,臉紅撲撲的,問道:“事兒成了?”
“啊?”迎眉睜大眼,“呃……嗯……”
她腦海中浮現出女帝的眼神,問:“你說,你說陛下為何不納皇夫?”
嶽靈驚訝道:“皇夫?這位置雖空著,但人人都知曉是為誰留著的吧。”
迎眉小聲道:“難道是裴大人?”
“是啊。公開的秘密了,不能說出來。”嶽靈眨眼道,“你這花燈還是空著的。”
迎眉搖頭,歎了口氣:“沒事,我自己寫吧。”
以後不叫旁人寫了。
平安順遂四字寫完之後,嶽靈誇獎道:“也很不錯嘛,不比裴大人寫得差!”
“真的?”
“當然啦。”
嶽靈把自己的花燈遞過去,轉到沒有字的那一麵,說道:“好看,幫我也寫上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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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煐腿坐麻了。
上元節筵席太久,她受不了來來回回的酒局,離開主座之後,便把裴頤之叫了出來。
後院清淨,無人過來。她朝他問罪,讓他捏捏麻掉的肌肉,扶著他的肩膀低喚出聲。
……嘶,又麻又疼。
裴頤之雖醉著,手勁兒卻控製得很好,薑煐跟著他的手直哼哼。她垂下頭,見他麵龐似玉,染著酒意薄紅,嘴唇微啟,望著她,像極了一種勾人的邀請。
她心中一蕩,彎下身,問他:“叔慎醉了,還能抱得動我麼?”
他雙眸一彎,滿是笑意,伸手扶住她的腰身,緩緩站起來,將她抱在懷裡。
“腿還麻麼?”
薑煐說:“比之前好多了。”
“臣抱陛下回宮。”
-
裴頤之現如今住在大景宮紫宸殿,是件公開的秘密。
薑煐覺得成不成婚都是一樣的。隻是,不成婚這個行為也許會成為變數中的一個因素,讓他們更長久一些。
她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她眼見著裴頤之到了上一世身死的年齡,很擔心。
裴頤之曾經對此頗有微詞。時間久了,他會說,彆擔心。他還會說,若臣遭遇不測,殿下隻需將臣忘了,另尋他人。
……這死人現在第一招還是以退為進?
薑煐不許他吻她,怒氣衝衝地叫他跪著,還拿了一支戒尺。
“自己反省吧!”
她聽不得他說死。
她也很討厭他自己不愛惜自己。
明明可以做到愛惜她,怎麼做不到愛惜自己呢?就像這一次,他賑災趕著回來參加上元節,又是幾夜不睡覺,回來還要應酬,大朱朝有多少這樣的良臣可供消磨?
她又有幾個裴頤之可以擁有。
紫宸殿西廂房中早就備好了水。
薑煐拆了他的玉冠和發髻,含住他的唇瓣,輕輕吻著。情到濃時,春水澗澗,他卻在中途睡著了。
薑煐拍拍他的臉,讓他去床上睡,他抱住她,帶著鼻音迷迷糊糊說:“皎皎,好想你。”他就在這個時候進來了,薑煐腳背繃緊,意識似落成了幾片,深深喟歎。
花露濕纏,意亂情迷。
後來裴頤之抱她到床上睡覺,幾乎是瞬間便沒了聲音。薑煐低低笑出聲,摩挲著他的麵龐,看見他眼底青黑的痕跡,留下晚安吻。
他做得太好,她根本想不到失去他會是什麼樣子。
她一定不能接受,不會接受,無法接受。
到了後來,薑煐便很想要一個孩子。
她丟了裴頤之的避子藥,勒令他不許再喝,他握住她的肩膀,說道:“……不妥。”
“有何不妥?”
“陛下的身子……”
她知曉他記掛著她墮掉那個孩子的事。可是當時情況不一樣,的確不適合有孩子。
現下大朱國泰民安,有何不行?
她說道:“我身子很好。”
他並未阻止她拉扯他玉帶和衣襟的行為,開始用國事和江山作擋箭牌。薑煐坐在他腰上,十分不悅:“我確實有江山需要人繼承。裴頤之,還是你希望薑煊每日在龍椅上撫琴作畫?”
他閉上嘴。
“你不想與我有孩子?”薑煐眯著眼,甩開他的衣領,“那我找彆人生去。”
他慌忙拉住她:“皎皎!”
薑煐回首。
他的唇抿成一條直線:“我就是擔心你會太辛苦。”
“不必擔心。”薑煐笑眯眯道,“我都能處理好。”
熙寧五年,薑煐生下了一個女嬰,立為長帝姬,封號央華,裴頤之為她取名為薑嶽。
程廷旁敲側擊地說,這個名太重,不適合小娘子。薑煐眼刀過去,問道:“孤的女兒,如何擔不起這個字?”
程廷閉上嘴,再不敢說些什麼。
央華帝姬生得粉雕玉琢,從小冰雪聰明,長到五歲,人見人愛。
她鬼點子也多,不知從哪學會了裝傻充愣,不愛做的事絕對不做,假裝自己沒長耳朵。
可有一日,她哭著回來,趴在薑煐裙擺上,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自己沒有爹爹。
薑煐本還好好抱起她,聽見她哭得這樣傷心,說這樣的話,一顆心竟霎時間落到冰窟裡,問她:“爹爹怎麼了?”
央華帝姬哭哭啼啼地抽泣:“彆人都有爹爹,我沒有。”
“你怎麼會沒有爹爹呢?”薑煐失笑道。
你爹每天晚上都哄你睡覺呢!還給你做好吃的甜點,怎麼亂說呢這丫頭,嚇死她了。
小帝姬吸了吸鼻子,大眼睛眼淚花花,惹人憐愛,揪著薑煐的衣袖說:“我隻有宰相叔叔,沒有爹爹。”
薑煐黑了臉:“誰同你說的?”
小帝姬歪著頭:“嶽兒聽彆人說,成婚了就有阿娘和爹爹。可是阿娘沒成婚,所以嶽兒沒有爹爹。”
她垂下小腦袋,和裴頤之認錯的時候格外相似。
然後,少年老成地歎了一口氣:“嶽兒好可憐。”
薑煐徹底沉下臉。
宮人們跪了一片,靜芽走來,問要不要去查查,堵住旁人的口。
可他們未成婚是事實,怎能堵的住悠悠之口?
夜裡,裴頤之回到紫宸殿,薑煐還在武英殿批折子,並未回來。小帝姬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裴頤之將她抱到一旁定製的小床上,她立刻醒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軟軟地喊爹爹。
裴頤之親了親她的額頭:“今日惹你娘生氣了?”
“才沒有呀。”小帝姬撒嬌道,“我幫爹爹做了件大好事,爹爹要記得感謝我哦。”
“什麼大好事?”
小帝姬屁/股一扭,繼續睡覺。
裴頤之還很疑惑:這家夥不闖禍就是謝天謝地了。什麼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