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親王之死歸於戰場後並遺症,有多名軍官作證雍親王身子不適已久。介於薑燁罪責,薑煐並未褫奪雍親王名號,僅未封其功績,讓人抬棺回邑安府安葬。
裴頤之做了很多功夫,摒去朝堂上一切異聲。薑煐升祚禦極已定下時日,由他親自卜卦,算出良辰。九月二十一。
“是好日子。”他說。
薑煐想要了解那日他是如何殺了雍親王,但他閉口不談。問了程廷,才知是鴻門宴。他口舌向來厲害,雍親王本就想要殺他二人,如今裴頤之前去,偽裝成獵物的模樣,再一刀封喉,成反擊之勢。
程廷道:“裴兄和從前不太一樣。”
“如何不同?”
程廷摩挲下巴:“嘖,殺人的時候眼都不眨一下,不像個言官。還以為他隻會彈琴作畫寫奏折。”
薑煐輕輕一笑:“是啊,誰能想到。”
“他為殿下做了許多。”
“他是大景臣子,應當的。”
但他亦說過,他是她的刀,是她的臣子。
是他心甘情願的。
雍親王一事落下帷幕。
朝堂風波暫停,薑煊時不時出麵來找裴頤之看字畫。他原來還叫裴哥哥,裴頤之忙得很,沒空理他,現在隻管叫姐夫,裴頤之有興趣搭理了,還會送他拓本。
薑煊提出要住到宣州遊玩。玔午騙了他,他挺傷心,現在看見小娘子一點興趣都沒有,每日誦春吟秋。
薑煐想了想,那裡地屬江南,重文輕武,果真是薑煊選的好地方,便準他去。
蟲鳴嫋嫋,他朝裴頤之討來拓本,問道:“姐夫什麼時候和阿姐成婚?”
哪壺不開提哪壺。
薑煐裝作沒聽見,裴頤之倒茶的手未停,說道:“王爺,臣與殿下清清白白。”
薑煊露出一個扭曲的表情:“清清白白?”
薑煐抬眼。雖說現在不想成婚,但是還裝沒有聯係,是不是有點過時了?
薑煊想了想,轉身問薑煐:“聽聞宣州人傑地靈,阿姐喜歡甚麼樣的,我去宣州幫阿姐物色物色。”
薑煐瞧了眼裴頤之,他假裝喝茶,垂著眼睛,不知道茶杯裡有甚麼東西那麼好看。
她隨口道:“喜歡俊美的。”
“哦,俊美郎君,那肯定的啦。還有呢?”
她說:“最好會撫琴吧。”
“俊美,會撫琴。”薑煊皺眉,“就這倆?那很容易找吧,盛京一抓一大把!”
薑煐點著手指頭:“還要有才華的,最好是進士及第;還喜歡字畫好看的,要和人一樣好看;還喜歡聽話的,我說甚麼就做甚麼。”
薑煊怔了怔,看向裴頤之,又看向她,看向裴頤之,又看向她,走過去,小聲問:“阿姐,你們甚麼時候成婚?我參加完了再走。”
裴頤之看過來,如玉麵容有一種強裝不在乎的在乎。
薑煐小聲回複:“你莫管他了。”
薑煊皺起鼻子:“好、吧。那裴哥哥的生辰你會送甚麼?”
“生辰?”
“你不知曉嗎?”
薑煐張唇,鎮定道:“我自然知曉。”
自然知曉……完全忘記是哪一日,咳。她的生辰在秋日,裴頤之的生辰在夏日裡麼?
“那阿姐準備了甚麼?”
“秘密。”
見他二人說完,裴頤之淡道:“殿下可要喝茶?”
“嗯。”
薑煐接過茶水,喝了一口,補充道:“嗯,還喜歡會泡茶,會做蜜浮酥奈花的。”
裴頤之在嫋嫋熱氣中微微笑道:“能被殿下喜愛,是莫大的福氣。”
薑煐道:“一輩子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是福是禍都隻能受著了。”
兩人對視良久,一語不發,薑煊覺得自己站在中間格外礙事,不由歎了口氣,跟著喝上一口茶。
-
翌日,薑煐想要召裴柳氏進宮,卻得知裴柳氏已經回邑安府裴宅。
“母親回家了。”他說,“回有父親的那個家。”
她沉默半晌,問:“你是不是像你母親?”
“嗯,有人這麼說。”裴頤之道,“母親如果願意,還會回來見我的。”
“你惹她不高興了?”
“沒有。”
薑煐笑了笑。
他道:“皎皎同我去玉清宮祭拜師傅罷。”
玉清宮……
她久未去了,理應去往那裡。
這次去是以帝姬之名,下次去,就是以天子之名。
她戴上幕籬,乘馬車與他前往玉清宮,倒地之後發覺多了很多生麵孔。裴頤之代發修行,不是尋常弟子,但盛名遠揚,好似所有人都認識他。
青硯當了小師傅,有幾分成熟模樣,問起天機鏡的事情,裴頤之隻說在宮中。
青硯道:“當時沒想到,師兄會輔佐那個頤氣指使的帝姬。”
啊?
當初好像就是青硯說她愛聽八卦來著,這麼多年,愛聽八卦的難道不是青硯?
薑煐咳了咳,青硯問道:“這位是?”
裴頤之淡道:“是家妻。”
青硯倒吸一口冷氣:“師兄娶妻了?”
薑煐掐了他一把,裴頤之反手扣住她,笑了笑:“不必宣揚。”
這三字從青硯口中傳出去還能有甚麼好結果,想必盛京日後都要傳她薑煐橫刀奪愛,將冰清玉潔的宰相納入床榻中。
——可那又怎麼樣。
她一定得要他的。
到了青玄天師的牌位前,薑煐上了三炷香,裴頤之跪在蒲團上行禮,鄭重其事,謹以此遙寄哀思。
薑煐退出去,留了些時間給他們。
她問青硯:“裴大人算卦一向準麼?”
“沒人能比他更準了,便是師傅都曾自歎弗如。”
薑煐又問:“若是不圓滿,是謂何意?”
青硯思忖片刻:“師兄卜卦向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從不掩飾。當真說了‘不圓滿’麼?”
“你隻管說。”
“想來……是差一點吧。”
“差一點?”
“師兄瞧著冷,實則柔,很照顧人。”青硯道,“差一點,不會有什麼大礙,人本就難以接近完滿。”
薑煐笑道:“這樣?”
“事事如意,還是人麼?”青硯道,“正是有不如意,才有此念想。夫人,若真事事圓滿,是要叫老天難辦的。”
“如何說?”
“要不怎麼說知天命者難能長壽呢,替旁人圓滿,也是一個意思。”
薑煐道:“可是青玄天師……”算是長壽。
青硯點頭:“夫人不必擔心,既然有師兄打包票,那便穩妥。我說的,算不得甚麼。”
薑煐沉思片刻,點頭謝過。
回之前,薑煐還去自己住過的地方瞧了瞧。
她道:“當時為甚麼願意給我抄經書?”
“總要有人抄的。”
薑煐眯眸:“你的意思是,誰讓你抄,你都會抄?”
裴頤之輕笑:“自然不是。”
他本對她沒甚麼興趣,誰知有隻貓兒天天纏在身邊喵來喵去。
貓有趣,小人兒也有趣,常常拿著劍自言自語。
於是他想,抄經書也沒甚麼,看看戲本劇。
誰知一看就栽了進去。
更遑論所謂天命……
他牽著她的手,十指相扣。薑煐看見房間的驚鳥鈴下掛著三個三花小狸奴的編繩,一隻在喵喵叫,一隻在哈氣,一隻在睡覺。
她搖搖他的手,說:“裴頤之,你給我做一個。”
“那就是皎皎,是我掛的。”
“啊?”
“在進入大景宮前來這裡做的。當時……”他回憶道,“我十九歲,念著你,也念著將來。”
“那現在呢?”
他拉著她往前走,笑道:“與皎皎,隻爭朝夕。”
“錯了。”
“如何錯了?”
薑煐道:“不必著急,我和叔慎還有很多時間。”
-
這段日子閒下來,薑煐一直在養身子。
禦膳宮仔細調理著,不是頓頓大補,是每頓都合理搭配。裴頤之偶爾過來陪她用膳,說福寧殿修好了,需不需要換個名字。
“換了也好。”她道,“叫紫宸殿罷。”
裴頤之點頭,又說袞服已經製作好了,問她要不要選冕旒。她選好後,又選了珠釵,裴頤之一一記下,全都照做。
薑煐想起來:“顧頫那個小娘子還在給他相親麼?”
“許是在吧。”
“帶她進來,我瞧瞧。”
裴頤之手一頓,從紙張中抬起眼睛。薑煐道:“我又不見顧頫,你緊張甚麼。”
“沒甚麼,殿下便是見了,臣也沒有立場說甚麼。”
“哦。這樣。”薑煐扁嘴,“嗯,是呢。”
裴頤之辦事利索,很快就將小娘子帶進了宮。
她記得顧頫應當年有二十五了,小娘子看上去僅有二八年華,生得極為靈動,步姿翩躚,一雙眼眸好似會笑,見了便讓人高興。她格外有禮儀,問了才知是大理寺少卿的庶女,確實隻有十六歲。
有些不同的是,她右眼皮上落著一隻蝴蝶,薑煐還以為是墨汁畫就,沒曾想是天生如此。她說妾母家上不得台麵,是山裡大湖出身,薑煐隻道她是女帝,同為女子,有何上不得台麵?
小娘子眼睛直發亮,握著團扇的手放下來,道:“呀,殿下說得太好啦,剛剛那是爹爹教我說的,我可不是這麼想的。”
“那你怎麼想的?”
“嗯……”她嘟著嘴道,“我阿娘和我爹爹就是因為上門鬨掰的,按我們大湖邊的規矩,男人應該上門,用阿娘的姓氏才對,不過,我爹爹是盛京人,還是回到了盛京。我和阿娘一起生活了十四年,阿娘去世前給了我一張紙條,讓我去找爹爹,所以爹爹把我安置在老家,派嬤嬤教我盛京貴女的禮儀,我學著倒是新鮮,可是他給我找了個盛京的夫君,我是不同意的。”
薑煐覺得有趣極了,笑出聲。
小娘子啊呀一聲,臉紅道:“當著殿下的麵說這麼多,真不好意思。”
“你叫甚麼名兒?”
“夢玉奴。”她說,“來這邊跟著爹爹姓了,叫冉玉蕤。”
薑煐點頭:“其實是好名字。”
“嗯……”
“你和顧頫之間何如?”
冉玉蕤搖頭:“不成。我來便是想和他解了這婚約,他找一個盛京貴女便好。但他脾氣可壞了,我來找他把我當乞丐,送了一錠銀,真小氣。我爹我娘從沒給我這麼少,第二次去找他,說明來意後,他就忽然把我關起來,像神經病。”
想到顧頫的樣子,薑煐忍不住又笑:“那你現在怎麼能出來?”
“我和他做了交易,他同意了。隻是……”冉玉蕤很為難,“他年紀也不小了,和我叔叔一樣大,誰能看上他?”
薑煐點頭:“那你再努力努力。”
冉玉蕤問:“殿下,聽聞女子將來也能為官,可是真的?”
“當然。你有此意?”
“也不能說有,”她想了想,實誠道,“有一點吧。”
冉玉蕤走後,第二日散朝,顧頫便來請罪。說她年紀小,不懂事,
薑煐隨手翻動奏折,說:“本宮看她懂事得很,倒是顧大人不太懂事。顧大人年紀不小了,要是不懂,可以求人。”
顧頫難得啞口無言。
這樣的小娘子配顧頫挺不搭的,顧頫怎麼會陪她笑呢?
“不行就趕緊放了人家,你能耽誤,人家還有好些事情要做呢。”
顧頫黑著臉走了,臨走前在裴頤之麵前擺了好長時間臭臉,薑煐聽了哈哈大笑。
連月細心照料,心情又好,薑煐身子好多了。
手臂上的疤印散去,幾乎看不清楚,肌膚如玉瑩潤,整個人散發著華貴之氣,較從前更為沉穩從容,更添魅力。
裴頤之生辰來的時候,薑煐倒沒鋪張,她就想兩個人一起過的。誰知從早晨等到夜裡,還是沒等到人來,抓了青竹來問,才知道裴頤之因公出宮了,五日方能回來。
“他怎的沒和我說過。”
“郎主說是寫奏折了。”
……不會是前夜裡遞給她的奏折吧。
自從用墮子湯那日後,他極少和她同房,一隻手的次數都不到。她前夜纏著他,他扣著她狠吻數回,忍著要走。她允他服用避子藥,轉頭便被他壓在書桌上,碗都掉了,字沒看清一個。
裴頤之念給她聽的時候,她在水深火熱中,渾身都是他的味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能聽見的,隻有漫長小死過後,他咬著她的耳垂,啞聲說:等我回來。
薑煐看著桌上的菜,說道:
“和他說,去幾日,便欠幾朵蜜浮酥奈花。”
跪是不用了。
他一心為國,她不會做這樣的事。
可今日是他的生辰,她隻能親手係上一根紅繩,站在海棠樹下,與他看同樣的月亮。
她擅自替他許了三個願望:
“祝大景繁榮昌盛。”
“祝薑煐和裴頤之平安順遂,白首一心。”
“祝來世相逢,亦不是陌路。”
三日後,裴頤之緊趕慢趕回來了。
他站在滿樹紅絲絛下,轉身迎她。
薑煐笑吟吟問道:“我的蜜浮酥奈花呢?”
他多日未睡,看上去困極了,仍是含笑牽住她的手。
“彆擔心,都會有的。”
風吹紅絲搖,他吻了吻她的手。
她與他十指緊扣,一同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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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十七年九月二十一。
朝儀帝姬薑煐摒去垂簾,升祚繼明禦極,改國號為朱。
女帝勵精圖治,愛民如子,文治武功,擴充疆土,使八方來儀,並多次改革,準女性入科舉,設置女官製度。
至此,拉開了熙寧盛世的帷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