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1 / 1)

兩心纏 巽星 4901 字 9個月前

薑煐早先傳了文書,蜀州知府亦給予回應。

裴頤之前往蜀州之後,蜀州知府會接待他。

聽聞蜀州富庶非常,美景繁多,裴頤之可以完成最初的願望。

等雍親王身死,盛京事了,也許他會在那處遇見了哪家的好女子,開啟嶄新的生活,再沒有生死之憂。

她已經將要發生的事情都想好了。

唯有這樣,離她遠遠的,才能保他周全吧。

自那夜薑令安和王甯離世,雍親王世子薑燁落下了造反罪名,雍親王連坐之罪,但念其有功,回朝發落。

早朝時,太子薑煊悼念薑令安,言其廟號太宗,諡號景英帝,皇後王甯徽號為仁宣弘靖孝慜皇後,由張炳才宣讀薑令安遺詔,不日則由薑煐垂簾聽政,後繼承正統,升祚繼明禦極。

薑煐身著翟紋褘衣,坐於朝堂之上,肅穆沉靜,不怒自威。

垂簾聽政不過是用來過渡的法子,好叫這些老臣閉嘴,但令薑煐有些意外的是,朝臣並沒有如同上一世般激烈反抗。持有反對意見的,也僅僅是幾名雍親王的黨羽。

似乎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不敢確定。

看著有人怒叱“牝雞司晨則天下大亂”,薑煐也沒了揮劍的興致,僅是淡淡問了一句:“天下之亂由誰而起?是本宮?”

臣子臉憋得通紅,罵她不知羞恥。

“雍親王世子造反之時,諸位躲在何處?本宮不知亂從何起,隻知亂自我終。”薑煐垂眸看向他,“拉下去。”

殺雞儆猴。

顧頫奉玉圭高喊千歲,羅呈緊隨其後,殿內跪了大半,薑煊握著手裡的什麼東西,沒看群臣,隻顧把玩。

過後,年輕的吏部侍郎問,剩下的人要處理嗎?

處理?要她從前,便是全都殺了。

薑煐立在武英殿上,點點頭。

她問:“裴頤之會怎麼處理?”

顧頫答道:“臣未學得裴相萬一,需逐一審查。照虎畫貓。”

顧頫又問,“敢問殿下,裴相在何處?”

薑煐看著白日遙遠的雲朵,手中捏了捏落下的晚春海棠,從手指縫中掉下去,沒了影子。

末了,待詭奇雲朵挪動出大景宮,薑煐聽見他淡淡道:

“殿下,春日雖逝,可青鬆不眠。裴大人青鬆之姿,於朝堂乃霜雪之潔。倘裴大人不在,恐生事端。”

薑煐沉眸。

見薑煐不言語,顧頫拱手道:“恕臣直言,殿下是否心存忌憚?”

忌憚?

薑煐歎氣。

在旁人看來,裴頤之位高權重,以他的名聲及擁護者,或許就是下一個奪權篡位者,是除卻雍親王之外對皇位最大的威脅。他不走,當權者應當忌憚,走了,才是合理的。

那幾個說著整個大景宮都知曉她和裴頤之私相授受,恐也是覺得他們在盤算一筆買賣。

其實她上一世盤算過了。她盤贏了皇位,本該了無遺憾。

薑煐道:“忌憚?顧大人曾數次彈劾裴頤之,現在卻和他相知相惜。顧大人嫉惡如仇,爽快直利,尚且如此,本宮又豈會不知良臣珍貴。”

她微微一笑:“他在養傷,勞請顧大人費心。”

何止是沒什麼好忌憚。

薑煐簡直是操碎了心,才迫不得已把他關起來,就像是得到了一件容易破碎的寶珠,隻能束之高閣,好讓自己那顆心不會因為擔心他破碎而不安。

隻是顧頫所言不錯,她初初登勢,離不開裴頤之一行人的支持,此刻將他送離無疑是自斷臂膀。

可……她自有她的決斷,不會後悔做這個決定。

顧頫斂眸,半晌後拱手:“臣告退。”

-

兩日後,薑煐和薑煊一齊用膳。薑煊一改往日沉默寡言,顯得格外沉重。

薑煐因右手上的傷無法握筷,靜芽挑出魚刺,將魚肉擺在碟中,她便用左手勉強執起雙箸,送到嘴裡。

薑煊問:“阿姐手上有傷嗎?是薑燁弄的?”他連尊稱都不喊,直呼其名,態度明確。

薑煐點頭:“小傷而已。涴清之棺可有送回去?”

“送回去了。讓人重新拾掇了,比從前還氣派些。”薑煊想了又想,撂了筷子憂心忡忡道,“薑燁猶敢如此,怎敢讓雍親王回朝!”

薑煐夾到薑煊碗中,悠然道:“煊兒當真不想當皇帝?”

薑煊目光複雜地看著她:“……阿姐,我實在怕死。”

薑煐輕輕一笑。

薑煊仍捏著一個玩意兒。薑煐側眸一看,是紅繩編成的小紅球,可以用手掌心完全包裹住,裡頭包著一個圓溜溜的珠子,反射出熠熠光芒。

薑煐問:“這是何物?”

“這個?”薑煊抬起手,晃了晃,裡頭的東西叮鈴作響,“是裴哥哥給我的。那夜……我那夜睡不著,他進來和我說了好些話,給了我這個東西,說是能讓我放鬆些。”

“如何放鬆?”

“捏一捏。”

“隻是這樣?”

“隻是這樣。”薑煊又想了想,“可是裴哥哥和我說話的時候,讓我覺得周圍沒有血圍繞著我,那些可怖的鬼影也不在了,我就覺得是有用的。”

他忽然垂下頭,白淨臉頰上出現了一絲不符合往日的沉寂,問道:“阿姐不會害怕嗎?”

“害怕什麼?”

他張了張嘴:“害怕……爹爹和阿娘……他們死的時候他們的臉和眼睛……”

她放下筷子,喝茶清口道:“為什麼會害怕?”

她什麼都不害怕。一個帝王,應當是沒有弱點的,應當是看起來冰冷無情,無法捉摸的,好過貪圖美色,沉溺於歡愉之中。

“那畢竟是爹爹和阿娘。”

薑煐沉默。

薑煊撥弄著手裡那個球,又問道:“怎麼不見裴哥哥?”

薑煐睫毛微顫,靜芽道:“裴大人有事,不便出門。”

“他在藏星宮?”

薑煐問:“怎的問起他?”

薑煊聳肩,勉強展開一個笑:“我有時怕阿姐會死掉。但是仔細想想,裴哥哥會幫我這個忙,阿姐定會平安無憂。”

薑煐再次拿起筷子,吃下一片魚肉,說道:“吃吧,菜要涼了。”

-

垂簾聽政這日,薑煐紅妝上朝。眾臣跪拜,殿內響徹千歲。

她處理政事已久,一切有條不紊。在土改和兩稅法的推行下,百姓有所得,戰事獲勝,欣欣向榮。與此同時,薑煐大赦天下,追封一眾開國老臣,並恢複爵位,子女承蔭。

古來隻有新帝大赦天下,薑煐此舉無需多言。恢複宣平公、安樂侯、建寧侯等是為安撫老臣,收攏人心。其次,她還升遷了一批新臣,作為朝中新鮮血液。至於那幾個雍親王黨羽,早早便沒了聲息。

這日散朝,遷吏部尚書的顧頫在武英殿與她交談。她連連歎氣,隻說要休息。

“殿下聽臣彙報即可。”顧頫工作起來不知道累,和裴頤之一模一樣,薑煐沒由來頭疼。可是事情尚未彙報完,又和雍親王回朝有關,薑煐硬著頭皮聽下去,隻覺得頭皮發緊,太陽穴生疼。

她要回淩華宮歇息,召顧頫前去,說隔著屏風彙報便是。

顧頫明顯有些遲滯:“裴相……”

彙報公事而已。薑煐瞥顧頫一眼:“乾他何事?”

不知為何,薑煐覺得顧頫一向沉穩的臉色有了裂痕,還提醒她道:“內宮……”

薑煐不耐煩道:“顧大人,有無內宮是本宮說了算。你且彙報便是。”

顧頫瞧了她一眼,拱手道:“殿下和裴相近日吵架了?”

薑煐腳步頓了頓,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顧大人當真關心裴相。隻是有些話還是不必說的好。”

顧頫不再提及此事,跟著她去了淩華宮。

薑煐久未回淩華宮住了。這段日子她都住在藏星宮,可是領著顧頫去藏星宮便露餡了,不得已下才來這裡。

剛進殿內,小狸奴便每個人檢視一遍,認認真真地值班蹭上自己的味道。

薑煐將小狸奴抱起來,揉了揉它的腦袋,笑道:“胖了一圈。”

胖乎乎的小狸奴用大尾巴遮住自己的隱私部位,哀怨地喵了一聲。顧頫著急得很,忙不迭用咳嗽道:“殿下。”

急什麼,又沒做甚麼壞事。薑煐抱著小狸奴坐到窗邊榻上,隔著屏風聽他說話。

顧頫的聲音冷,聽上去毫無感情,很容易讓薑煐回到處理政事的節奏和態度裡。有此良臣,也多虧了裴頤之的提拔。一來一回,安排好接下來的日程安排和人員處理,便由他彙報一些處理完的瑣事。

薑煐閉目養神,懷裡的小狸奴呼嚕呼嚕直舔貓手,最後舔到她下巴上,將她下唇的口脂舔去了些。

她睜開眼拂開貓頭,小狸奴又湊上來舔,也不知今日口脂這個味道怎麼就讓它如此執著,硬是要舔到一口才罷休。

薑煐指尖抹了抹嘴角,手指上留著絲絲胭脂紅,像漾開在水裡的脂粉。

小狸奴從屏風後跳出來,整理了貓手上柔順的毛。

薑煐撐起身子,摸到枕後藏著個盒子。拿出來一看,是當初扔藥的那個匣子,裡頭還放著鎖著紅繩的天機鏡。

顧頫頓了頓:“殿下?”

薑煐沉聲道:“繼續。”

顧頫繼續說,她很認真地聽。

不過,手裡的東西確實不是俗物,拿在手裡放不下去,反而牢牢攥著。如此一來,她的意識倒更加清明了。

待顧頫說完,她給予回複,今日算作結束。

此時天光大好,浮光垂射,雲後藏金,有若空中宮闕隱現。

顧頫走出門,深深歎了一口氣,薑煐隔著窗戶看見青竹跑過去,忽而站起來走了出去。

“站住!”

情急之下,她出口製止青竹離去。顧頫正在此方位,愣了愣,皺眉道:“殿下……”

他看見朝儀帝姬的口脂亂了,立馬躬身垂頭,薑煐與他擦身而過,再一次說道:“青竹,站住。”

那個本該和裴頤之一起去往蜀州的人,時隔四日,又回到了宮中。

薑煐的頭更痛了。

她目光如炬,青竹被嚇得一動不敢動,啪的一下跪到地上。若不是薑煐手中還握著天機鏡,恐怕現在指甲都要掐到肉裡。

“殿、殿下……奴、奴才……”青竹目光亂飄,看了看身後,期期艾艾道,“殿、殿下恕罪!”

薑煐的目光順著青竹的視線移過去。

海棠樹上多出來的紅繩,是薑煐一條一條束上去的。

紅繩底下漂亮的寶石和水晶在風中發出環佩之音,每每她想他時,就有了痕跡。

裴頤之本該在去往蜀州的路上。

她親自熬了藥,讓他喝下去,為他套上枷鎖,送他出宮。

可為什麼……

薑煐攥著手裡的天機鏡,隔著數十步距離,在暮春海棠下看見了裴頤之清冷如玉的麵容。

她無法移動腳步,隻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失去了方才的平靜。

他的手藏在袖中,好看的眉眼藏著怒,慢慢走過來,一步一步和她的心跳聲交.合。

他停在她麵前,含著無情的嘲弄,一點點掃過她的唇,在散亂的口脂上稍作停留,繼而轉移到她手中的天機鏡上。

他笑了笑,沒有一點熟知的溫柔:

“殿下在和顧大人做些什麼,能否指點裴某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