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意肌理滑膩,薑煐連匣子握在手中,口脂散亂。
她平複著呼吸,裴頤之拿出帕子點擦著她的唇,漆瞳如黑色月光下的湖潭,跳下了幽深的暖意,漣漪瞬間歸於平靜。
他在看著她。她舌尖酥麻,喉道火燒火燎,像是過了蘭香味的酒,匆匆彆過眼睛。
薑煐氣鼓了臉,用手肘推了他一把:“放肆。”
“殿下統共就會說這兩個詞麼?”他說道,“還以為殿下會打我一巴掌。”
“你……胡說。”
誰要打他?變態。她牙癢癢道:“太欠管教。”
他為她著想極了,低聲出了個主意:“殿下可管教管教臣。”
末了,他蒼白長指滑過凸起的圓潤喉珠,拉開工整的衣襟,半露不露,顯著一個半月形的紫紅色咬印。
他仰著頭,指了指這個管教的痕跡,讓薑煐瞬間回想起雨夜呢喃,曖昧水聲。
這個咬痕是事實後的逼供。
而她選擇視而不見——
薑煐狠狠踩了他一腳。
他頓了頓,說道:“殿下,這是臣的新皂靴。”
“管你是什麼靴,邁開走遠些。”
見裴頤之唇邊含著深笑,她拿著玉如意扭身走出去,麵色已然恢複冷峻。王甯多看了她一眼,靜芽在一旁說太醫要問診。此時,裴頤之捏著帕子走出來。
那繡著蘭葉的素帕子裡頭埋著一線紅痕,遠山淡紅般,吃到嘴裡有股微微發甜的膩味,還含著他那股子香。她眉尖不自覺一跳,抿著唇快步離開。
出了福寧殿好一會兒,靜芽道:“殿下在殿後拿東西時沒出什麼聲響。”
薑煐腳步一頓,靜芽撞在她的背上。
“殿下?”
薑煐道:“……為何這樣說?”
她自己覺得沒有受到半分影響,是她太過自信了?
能看出來嗎?
她纖指摸過唇瓣,沒有蹭下痕跡。
臉頰?也不燙。
哪裡能看出來?
靜芽不好猜測她和裴頤之在鬨什麼彆扭,忽而又冷淡下來,隻說:“殿下從殿後出來時瞪了裴大人一眼。”
“哦。”
她等了等,忍不住追問,“還有呢?”
靜芽道:“啊?哦……還有就是,殿下的眼睛亮亮的。每次看見裴大人都是這樣呢!”
靜芽這句話的尾音還未落下來,薑煐回過頭道:“以後不許亂說。”
“嗯……?嗯!嗯嗯!”
靜芽點頭如小雞啄米。
-
薑煐未見過俞遙。聽聞是裴頤之的人。
她現在不想和裴頤之扯上關係,她腦袋疼。
薑煐懶懶搭著手腕側倚在榻上,俞遙坐在坐在椅上為她診脈。
靜芽問道:“俞太醫,今日怎麼診了這麼長時間?”
他做事利落,過來請平安脈,向來是隨診隨走,看上去和裴大人一樣忙得不得了。這回怎的……
薑煐抬眸:“脈象有異?”
俞遙收了帕子,拱手道:“殿下放心,一切正常。”
他轉過身,像一個啟示,先從隨身攜帶的箱子裡拿出一個食指長的繪海棠藥瓶子,遞給她,再斟酌開口:“殿下,這是裴大人要臣轉交的傷藥。”
“傷藥?”薑煐把玩著那個小瓶子,道,“本宮沒有受傷。退回去吧。”
俞遙默默把毯子上的小瓶子拾起來,放在案上,拱手道:“裴大人說,若殿下說不要,便自己送到延和殿。”
薑煐冷笑:“你們個個都聽他的,不把本宮放在眼裡?”
俞遙為人實在,聞其所見:“殿下此言差矣。裴大人向來顧及殿下。”
“顧及?哦,你說說看,他如何顧及?”
俞遙不敢亂言:“殿下昏迷的這些日子,前朝繁忙,裴大人皆親力親為。雖位極人臣,卻無半分逾矩,實是良臣也。”
無半分逾矩?
那在延和殿和她尋歡作樂的是誰?
夜裡跑到淩華宮來的是誰?
偷偷親她的是誰?
無半分逾矩?
俞遙倒是提醒她了。以後她要告訴淩華宮守門值班的小太監“裴頤之和狗不得入內”,省得嚇壞了她的小狸奴。
薑煐抿著唇盯著他,俞遙隻覺得她眸光犀利,醞釀著一場春日雷雨。
薑煐忽而道:“靜芽,送俞太醫出去。”
俞遙拱手道:“多謝殿下。”
那小瓶子留在案上,等俞遙離開殿中,她方才拿起來仔細瞧了瞧。
上頭沒有刻字。打開後,是普通的藥香氣,沒有什麼不同。
她想要將那個瓶子扔到火盆裡,可出手的一瞬間,有點舍不得。
她把瓶子握在自己手裡,丟到榻上,又越想越難受。
她從不懷疑裴頤之的忠心。上一世,和離、利用……倘若他有一丁點想要對她不利,他在每一個節點都能夠和她作對。他未用權勢對她施壓,隻是忠言逆耳,當時她是半點也聽不進裴頤之的話的。她方能隨心所欲。
好吧,也許太隨心所欲了一點。
可她明知道重來無法改變,今生也要這樣隨心所欲,當真狠不下一點心遠離他,給他個善終麼?
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她怎會如此猶豫,這不正是她最討厭的薑令安式的怯懦麼,真叫她自己不齒。
靜芽送完俞遙,臉上帶著點紅進來,手裡拿著兩打紅繩,問要不要掛到海棠樹上。
薑煐搖搖頭,叫靜芽把紅繩剪成長段。
她瞥見手上的紅繩,摩挲過上頭的赤金桃珠,將紅繩取下來,放在金絲楠木鈿珠盒中,再把那瓶藥也裝進去。
“殿下不戴了麼?”
“嗯。”薑煐悶悶道,“你把紅繩弄好,最好齊整些,尾端掛一些漂亮珠子。”
靜芽笑道:“要照著那顆赤金桃木做珠子麼?”
“不用了。”她放在裡頭,不打算戴了。
可還有那些字呢,畫呢?
收拾起來真夠費勁。
薑煐坐於長長的卷軸旁,指尖滑過雋秀墨跡。
他若是還在玉清宮,就不必來大景宮遭這些罪了。
大景宮是薑氏的宮殿。
大景是薑家的王朝。
他何苦死不得所,走這一遭?
-
大景宮西北角,渡鴉收了翅膀站在禪心宮上,低頭看著一頂小轎停在門口。
禪心宮曾是前朝佛廟,規格不大,太祖皇帝崇道而少修繕,逐漸廢棄。
芳貴人現如今住在這裡。靜芽掀開簾幔,露出她綺麗姿容。她搭著靜芽的手出來,仰頭看向天外,說:“到大景宮邊角上了,怎麼還望不到頭呢?”
禪心宮落著鎖。
靜芽打開門,薑煐繞過三門,沿著主道繼續往裡走,看見芳貴人正癡愣愣坐在長滿雜草的台階上。
她背後大雄寶殿的飛簷上渡鴉正望著,她亦望著。寶殿中的成道像坐佛亦垂望著。一層一層,一重一重,都鎖在小小的西北角落中。
在薑煐印象裡,這位薑令安的得寵後妃嫵媚動人,從來都裝扮得得體而美麗,不曾見過她如此狼狽不堪。
芳貴人木訥的眼珠轉了轉,看見了她,在台階上笑。
她笑得肆無忌憚,薑煐靜靜看著,等她笑完。末了,等芳貴人垂死般發出幾聲拉箱的咳嗽,吐出一口血,薑煐問道:
“你笑甚麼?”
“笑你還活著。”
薑煐微微揚唇:“你笑皇後失策?”
芳貴人眸光一掠,摒去笑意,抿著唇。她哼了一聲,“帝姬來這裡是看我的笑話?”
“要看笑話,本宮去乾福宮時常能看,何苦跑到這裡來看你的笑話?”
“哦,”芳貴人拉長了音調,“那裴相想要臣妾死,帝姬也想要臣妾去死咯?”
薑煐瞧著她,半點兒不聲色。
她躺在台階上,笑得捂住肚子,指道:“哈,是這樣,死,嗯,死哈哈哈哈,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乾淨!大家都一起死!薑令安那個王八蛋屁事不乾玩了多少女人,大景遲早要亡了!也好啊,也好,都是報應。他這個畜生怎麼配坐皇位?那個傻貨兒子也是個蠢豬,整日不理朝事,在皇後懷裡當三歲孩童!”
薑煐麵色不動,聽她發瘋:“還有你……哼,宮裡早就傳遍了,帝姬不會真以為旁人不知曉吧?你勾引裴頤之,與他私相授受。嗬,裴頤之這樣的男子,權勢傾天,將他攥在手裡,屆時天下易主,不至於死得太快嘛。”
她用手指梳著鬢發,眼睛盯著薑煐,搖頭晃腦道:“那日臣妾把衣服都快扒光了,壓著裴相的手放在心上,求他幫忙暖暖,裴相隻顧著嫌手臟。臣妾學了這般多房中術,卻還不曾拿下裴大人,真好奇帝姬是怎麼做到的?”
靜芽橫眉罵道:“閉嘴,你胡說些甚麼!”
渡鴉叫了幾聲,坐佛慈悲的目光下,芳貴人渾身顫抖。
薑煐肅穆神情未受到半分侵擾,沉聲問:“本宮來此,隻想問二個問題,你若如實回答,我給你一個出路。”
芳貴人抬頭,目光一滯。
“毒是經你手下在本宮藥中的嗎?”
芳貴人淚水無聲流下。
薑煐又問:“皇後隻在本宮藥中下毒了嗎?”
她怔了怔,深呼吸,仿佛哮喘般磨人。
她既未點頭,也未搖頭,僅是看著薑煐,直勾勾地看著。
“芳貴人,本宮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若回答,本宮會送你出宮,讓你得以善終。”薑煐吸了一口氣,“皇後隻在本宮藥中下毒了嗎?”
“皇後……陛下……”
她喃喃兩聲,一階一階往上爬,爬到大雄寶殿下。躲在那道目光下。
風吹雲散,薑煐偶聞幾聲念佛聲響。芳貴人趴在門檻前,垂麵伏在地上。
靜芽叫道: “芳貴人。”
“彆這樣叫我!”她尖叫道,“我不叫這個名字。”
薑煐道:“你道出隱情,本宮替你做主。”
她不回答。隻是搖頭。
逐漸地,薑煐聽不到她任何回應,連嘴裡佛經都聽不見了。
她對薑煐擺了擺手,似是累極,再不願多說一個字:
“你走,都走。彆再來煩我。”
-
離開前,薑煐說若是她想好了,可傳信給門口小黃門,她饒她不死。
傍晚雲銷雨霽,傳來芳貴人自儘的消息,薑煐手中茶蓋一頓。
——是王甯叫人拿草席給扔了出去。
薑煐問:“她可留下隻言片語?”
“小黃門不肯說。”
“張炳才在?平煙在?”
靜芽搖搖頭,皺眉道:“延和殿的小黃門去過,也許裴大人知曉。”
薑煐放下手中的茶。
她明明給了芳貴人活下來的機會,可芳貴人竟然還是選擇了死亡。
為什麼?
她攥著手裡纏著粉晶琉璃珠子的紅繩,靜芽見她閉著眼,安慰道:“殿下,芳貴人是否毒害了您還未可知……”
芳貴人不信她。這宮裡頭,不信才是正常。信了便一敗塗地。
她救不起來的人,注定走向自己的終局。她沒有玩弄時間,是時間玩弄了她。無法改變的終局罷了。
隻不過芳貴人的死和王甯的迅速動作都無疑給了她回答。
小狸奴蹭上來,舔了舔薑煐的手。
薑煐自嘲道:“誰會在這宮裡尋些真意呢。”
也許芳貴人能見一見她小產的孩子。算是團圓了。
薑煐垂下目光,將手中紅繩纏到小狸奴貓手上,被小貓手靈活一甩,甩到地上去了。
她笑了笑。
起身開門,將紅繩束在海棠枝頭,指腹沾到花蕊,輕輕蹭了蹭。
末尾的珠子在風中敲冰戛玉,清脆悅耳。
夕曛將儘,金日落於大景宮的牆壁下,世界墜於黑暗,有如落入沉沉海底。
喘不過氣。
薑煐回過身,有個瘦臉的小黃門走進來,恭敬躬身道:“殿下,奴才延和殿青竹,裴大人有要事相商。”
薑煐抿唇:“本宮不去。”
“哦,”青竹連眉毛都沒動,說道,“裴大人說事關禪心宮一事,若殿下不過去,他便過來。”
薑煐聽見粉晶珠子不停地響。撩動著她心底的真情。
趁她還在猶豫,青竹笑眯了眼睛:“殿下,裴大人還說,若殿下猶豫,可直接請她上轎。”
“此為何意?”
“裴大人在轎上等殿下。”他說,“就在淩華宮門外,親自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