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煐燒得迷糊,隻管摟著他。衣服在二人懷中皺成一團,裴頤之見她燙得說些聽不清的胡話,冒著雨親自將她送回淩華宮。
雨下得大,無人在外,薑煐覺得冷,縮在他懷中。男人的手緊緊禁錮著她的腰,靜芽撐傘去迎,看見她通紅的臉龐,皺著眉,好似在做噩夢。
靜芽趕忙打開門,利落地掀開床鋪,讓薑煐躺在被褥中。
衣裳換了一身……
欸?換了一身?
靜芽拿著手裡的濕衣裳,心裡打著鼓。抬眼一瞧,薑煐身上穿著的是男子的衣裳。
“裡頭還未換。”
“哦……哦。”她放下心來,端來早就備好的熱水,給薑煐換好乾爽的裡衣。
一開始用熱水擦身子,薑煐翻來覆去,總說熱。靜芽摻好冷水,裴頤之接過帕子,替她擦拭。
“那個……裴大人……”
“去喊太醫。” 他道。
靜芽點點頭,撐了傘快步離去。
小狸奴蘇醒過來,跳到床上,毛茸茸的小腦袋蹭過裴頤之的手臂,往薑煐懷裡鑽。它打著呼嚕,踩來踩去,找到薑煐胸口下的部分,揣手手蹲下,被裴頤之一把抱開。
它還不服氣,又蹲回去。
裴頤之徑直將它抱到香幾上。小狸奴傻了眼,氣急敗壞地喵喵直叫。
溫熱的帕子柔柔撫過她的臉頰、額角和脖頸。
薑煐斷斷續續呻吟著,從貓叫中幽幽醒來,掐住他的手,幾分清明,幾分困惑:“叔慎?”
他柔聲道:“你在淩華宮,靜芽去請太醫,一會兒便到。”
淩華宮……為什麼?
“玉清宮……”
玉清宮?
“不要……火……”
她說的話,他聽不懂。可一聲聲持續不斷的喃喃就像被掐住了命門,惹得薑煐帶著鼻音,眸中含著令他困惑的恐慌驚痛。
“你還活著,叔慎。”
“臣活著。”
“你還在。”
“臣在。在殿下身邊。”
她不懂。
身體的火蔓延到眼前,控不住的恐懼在戰栗。
“現在什麼時候了……”
裴頤之捉住她的手,在手背上烙下一吻:“醜時將儘了。”
她喉中乾澀鼓漲,艱難地咽下口津,雙手止不住顫抖,聲音輕柔哀慟:“我做夢了。我從天機鏡裡醒過來……”她聽見泠泠雨聲,眼眶燒得紅紅的,“又下雨了。”
她閉上眼,不再說話。
呼吸平穩,好似剛剛都是無關緊要的夢話。
可無需她多言,裴頤之的心底便隱隱冒出一個答案來。
他啞聲問:“皎皎剛剛去哪裡了?”
她似乎睡著了。好半天,才嚶嚀出幾個字:“玉清宮……延和殿……”
她說:“頭好痛。”
她說,她有點分不清楚了。
春雨綿綿,裴頤之伏在床沿給了她一個輕吻。
“睡吧,醒來便好了。”
他說,“我在你身邊,不管是何時的你……一切都會好的,皎皎。”
太醫趕來時,裴頤之已經不見了。靜芽不作他想,忙請太醫為薑煐把脈。
太醫有條不紊地打開盒子,最後掏出素錦,靜芽把薑煐的手從被褥中拿出來,才發現上麵緊緊抓著一截短袖。
青色的。
太醫眼神探向靜芽,靜芽麵色不動,裝作無恙地把袖角拿開,請太醫繼續。
太醫越把脈越嚴肅,摸著胡子道:“無礙。”
“大人再診診,殿下發了這麼多汗,怎可能無礙?”
太醫搖搖頭:“確實無礙。姑姑若不信,可再請其他太醫。”
請就請,淩華宮還請不動太醫?
她讓一個小宮女去將值班的太醫都請來,一個一個看,都說殿下無恙。
那為何發熱?
“殿下許是做了噩夢。”一名老太醫勾著身子道,“姑姑還是讓我等離去,好伺候陛下,以免有所不測。我等,告辭。”
聽了這番話,靜芽才知曉,這些個太醫並非真的診不出東西,而是受了皇後的指使。
太醫一個個離開了,薑煐仍是高燒不退。靜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連帶著小宮女打熱水太慢都數落了一番。
她自小跟著殿下,知曉殿下身子不太好。上一回大病去玉清宮裡修了一個月,最後鬨得失憶。眼下才剛沒了記憶,又要大病一場?老天怎這樣不公平。
她在殿中踱步,思來想去。皇後見死不救,太子……懦弱,說不上會不會聽信太醫的傳言。裴大人總不會……
她拿了主意推開門,外頭白雨跳珠,打濕了她的裙擺。一個年輕的男子撐著傘急急忙忙走來,收了傘,樣貌雖不是一頂一得好,但格外爽朗。
他鞠了鞠躬,道:“靜芽姑姑,殿下還好嗎?”
“你是?”
喻遙恭敬道:“在下是太醫院新進禦醫,常在禦藥房當班,姑姑可能見著麵生。”
靜芽皺著眉,仍有些不放心。
“我平日給裴大人問診,剛收到裴大人的信……”他從衣袖中掏出一份信紙,“姑姑可以看看。”
就算靜芽鑒彆不出字跡真偽,卻識得信紙的做工質地。她曾為薑煐傳遞過十數封這樣的信箋。她點點頭:“俞大人,請。”
俞遙仔細診斷,說是內裡燥熱,不是普通風寒,又受了驚嚇,也許要養上一段時日才能好。他開了十幾味藥,細心地包紮起來,每一份都寫上說明,吩咐靜芽早中晚各飲一副。
飲食需得清淡,切莫不能著涼,最好在宮內歇息。
“殿下何時能醒?”
“不好確定。”
靜芽著急道:“殿下之前確實會做些噩夢,說自己頭疼,可是一晃便沒事了,這還是頭一次……”
“姑姑不用著急。殿□□內並無毒素,想來無大礙的。但之後用藥……得多留些心眼才是。”
“勞煩俞大人了。”
“裴大人交代,若有事,可直接來延和殿。”
她怔怔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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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儀帝姬重病的消息第二日便傳遍了整個盛京。
前有皇帝呈木僵之態,後有帝姬陷於熱症,外有邊疆戰事吃緊,盛京人心惶惶。
司天監夜觀星象,說紫微星顯,天運無窮。民間卻傳“燃同根而天命見”果然不假。
同根之中,不論是病床上那位,還是前線那位;抑或是代為監國那位,發熱那位,皆是一傷病一健全,可不是天命指向麼?
茶樓中有人駁斥:“太子年幼懦弱,算何天命?”
“若下一位是雍親王呢?”
“倒還有趣。若平安無事就好,若有事……那世子薑燁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雍親王領兵出征,世子薑燁代為掌事。一出來便刨了明安郡主的墳,真是怪嚇人的!
“這些血脈真是……嘖嘖。”那人連連搖頭。
忽然有一個皮膚黝黑的道:“朝儀帝姬雖年少驕縱,但這些年廣濟民生,實在可敬。”
“是這麼說。可惜……嘖,終究是個女子。”
“前朝亦有寧後登基的先例。”
“所以那是前朝……女子不妥不妥。”
“比太子還不妥?”
“這……哈哈哈。反正有裴大人嘛,唉,裴大人在便行啦。”
昭明十七年四月中,裴頤之聯合顧頫等人推出土地改革及新稅法,一年兩次征稅。此舉利民而在軍見不得有更大好處,薑燁領兵進盛京,在朝堂上奏本彈劾裴頤之私用君權,是為僭越。
“照世子說應當如何?”
“增加稅收,擴充軍隊。”
“軍中食糧不夠?”
薑燁勾唇不羈道:“戰事變幻莫測,裴相一介書生怎懂?”
裴頤之巋然不動:“前線雖吃一敗仗,但來報者說程廷一眾跟隨雍親王,後續勝仗連連,士氣大增。朝廷剛撥冗軍糧軍馬,又在邊疆各州備上人馬,恐不存在短缺一事。民生疾苦,世子半點不在乎嗎?”
裴頤之和薑燁有來有往,薑煊捧著腦袋坐在龍椅上,苦惱地撓頭。他不明白政事,要拿決策,是萬萬不行的。
“好啦好啦彆吵啦,我腦袋都疼了。”
薑煊嚷嚷退朝罷了。散朝後,裴頤之睨薑燁一眼,被他扯住。
“當年裴兄一介道士,卻像小偷跟著來府邸,又去圍場。”薑燁悄聲,視線如鷹,“如今裴兄又跟著來盛京,一躍成了大景宮的宰相,真讓我刮目相待。”
裴頤之靜靜瞧著他眸中湧起的風雲,一語未發。
薑燁湊到他耳邊:“我當真好奇,裴相每日晨起會給自己卜上一卦嗎,還是聽那寶貴鏡子裡的話?裡頭有告訴裴相……怎麼竊取這天下嗎?”
“世子慎言。”
“慎之一字,在裴相身上。”薑燁咧嘴,“裴相位高權重,太子儘信於你,與朝儀帝姬也關係匪淺。裴相真會關心人呐。”
裴頤之淡看著他,道:“世子不妨直言。”
薑燁眯了眯眼:“涴清是你殺的?”
裴頤之轉過身,麵向他道:“明安郡主死在誰的懷中,世子不清楚?”
“是你捅了她一刀。是你,裴頤之。”薑燁咬牙切齒,眸中湧上血光,按在自己腰間佩劍上,“是你。”
“世子喜愛明安郡主?”他沉如玉山,聲如環佩,“直至今日,世子又曾幫上她什麼?”
薑燁一愣。
裴頤之不屑多言,轉身離去。
薑燁騰而暴怒,在殿中大喊:“天下攘攘皆為利來,裴頤之,莫以為你扮出這副模樣就能瞞過所有人,你居心不良,是為皇位!”
散朝的臣子皆往後看去。白玉階上飛鳥盤旋,無人言語。
於寂靜中,裴頤之從容不迫,開口道:“我等朝臣,皆為大景、為國業而來。微臣以為世子同樣如此。卻不知世子為何利而來?”
薑燁嘴唇跳動,麵色不善。
裴頤之拱手:“恕微臣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