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當空,碎雪將融。
裴頤之站在武英殿前眺望巍峨城牆,一個小黃門過來福身,說道:“郎君,陛下請您帶上畫具去曉芳閣。”
裴頤之將手裡紙條上“亥時淩華宮”折起來,道:“知道了。”
自從烏蘇裡留在大景,不是居住在接待外使的鴻臚寺來遠驛,反而住在大景宮中。薑令安不僅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
他帶著烏蘇裡流連美景美人美酒,醉後寫字作畫,出了不少上好字畫。可是一朝之帝沒個樣子,不理朝政,出再多好字好畫都不頂用,百姓怨聲載道,叫苦連天。
裴頤之今日一襲青色道袍,翩翩然來到曉芳閣。
這裡是後宮新封的芳貴人的居所,薑令安近日常常流連於偌大的後院,在此酒池肉林。
裴頤之周身氣度清冷,站在園林一角,更顯突兀。
“叔慎,來!”
薑令安衣衫不整,烏蘇裡左摟右抱,裴頤之一動未動,拱手道:“陛下,臣已經將畫具帶來。臣告退。”
他說完便要走,薑令安挽留道:“叔慎彆走呀,你不是沒嘗過女人滋味麼,便留下來罷。”
裴頤之停在拐角處,眉頭微皺,冷臉上瞧不出任何情緒,隻讓人覺得不敢靠近。
被薑令安指來的小宮女紅著臉怯怯不敢動,烏蘇裡道:“怎麼,這位裴大人對女人沒興趣?我瞧著你們大景的女子個個身嬌體軟,很是喜愛啊!”
裴頤之眸光靜靜,掃過他們:“臣告退。”
趁薑令安在曉芳閣玩鬨之時,裴頤之已經批完數份奏折。
他代勞此事已久,可總有朝臣妄想薑令安會親眼看一眼折子,參本他越俎代庖。
裴頤之認真看完,朱批寫上“已閱”二字,想起什麼,翻出前日批完奏折第九本,果然也是他所上書。
此人名為顧頫,是新進進士,為人剛直,但多有提出水利、土改方向的良策,是可塑之才。
他將兩本折子放在一起,繼續往下批,此時,小黃門來通報說外頭有人來送東西。
小黃門眼生,說得模棱兩可,裴頤之以為又是思風不正的臣子派人來送東西,直言閉門不見。過了半晌,小黃門送進來一盒食點。他略一皺眉,準備讓他把東西拿走,聽見門外傳來女聲,是靜芽。
“裴大人,我家殿下知曉大人操勞,特做了些食點,補償大人勞累。”
靜芽的“補償”二字強調得極重,裴頤之一下就知曉,這是他從假山那裡討來的賞賜。
他心尖湧出一股綿密的暖流,唇角忍不住勾起,眼角眉梢浮上笑意,叫小黃門都看迷了眼。
“多謝殿下。”
靜芽福了福身,長長的影子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門外。小黃門問要不要給他打開,他搖搖頭,執筆停在半空,一滴朱墨落下,暈在奏折邊沿,像一顆小小的可口的紅果子。
小黃門下去了。殿內無人,裴頤之把朱筆擱下,白皙長指撫過食盒,遲遲沒有打開。
他忽然覺得有點恍惚。
……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以為曾經在玉清宮經曆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無法啟齒的幻夢。
梁晗失血過多不被雍親王所救,歸於意外而死;十四歲的薑煐轉身離去;母親因舊事心生怨恨,勸他留下助雍親王;程廷勸他不要犯傻,離開邑安府;青玄天師溘然長逝,留下遠離盛京的遺言。
自千山圍場事件發生後,一切都短暫歸於平靜。沒有任何一個人希望他去往盛京,去大景行宮,就連他自己也違背了不登朝入殿的初衷。
可他的夢境變了。他在鏡子中看見了自己的臉。他不再夢見薑煐站在他的棺木前。他夢見一樹海棠開得正好,他站在春日裡等她。
他醒來甚至沒有卜卦,他覺得他不是那麼需要了。
殿試高中,進士及第那日是狀元郎看見盛京花的得意之日。他遠眺看見大景行宮,看見巍峨綿延的廟宇宮牆藏起無人知曉的夢。
他不是一個貪圖榮華富貴的人。他希望他會在這裡和她重逢。他隻能爬得更高一些,布下更多暗線,勉力推動各項改革,一路往前走。
也許她站在最頂處就能直接看見他,而不是一掃而過,將他歸於芸芸眾生中她看不到的角落。
可日複一日不僅讓他見不到她,更讓他對大景皇帝失望透頂。
二十一歲那年,他被朝廷遣至水災頻發的魏縣。
魏縣田地被淹,貧困潦倒,孩童平日踩著泥水摸沙,成人無事可做,燒殺搶掠之事頻出。縣知令說縣府沒有一分財政,虧空嚴重,抱怨朝廷白銀補貼後仍是不夠。
他沒亮出身份,隻是拿出身上所有銀兩供魏縣采買。不過五日,他便發現縣令在府中和其他阿諛奉承之人有說有笑,將他裡裡外外嘲諷一遍,說他愚蠢可笑。
他撐著傘走到府中廊下,不發一言,底下的人直接把縣令壓在地上,縣令了他的烏紗帽。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有種想要殺人的衝動。
薑煐曾在他身旁說過大景的未來,而他僅是見與一隅,便心痛不已。
縣令嫡子在內堂玩耍,手裡托著一個上好的玉鐲子。
他問孩子從哪裡來,孩子指了指牆角窩裡蹲著的小孩,滿目殘忍天真:“從狗身上拿的。”
“那是人。”
孩子直白道:“爹爹說是狗。有些人天生是狗。”
小孩蹦蹦跳跳走了。
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他身為輔佐大景是對是錯,是善是惡?他身為建寧侯和柳氏之子,不為父報仇,是對是錯,是善是惡?
縣令被暗中押送至獄,他靜靜地站在細雨中。
縣令的兒子走過來,替他撐傘,說道:“哥哥,你的頭發濕了,會頭疼。”
他低頭看著小孩:“你的玉鐲子呢?”
“給我朋友了,”他撓撓頭,“他斷了一條腿,沒錢治病,我覺得可以給他用。”
他問:“他算不得狗麼?”
“嗯……”小孩扭捏道,“不算吧……他是我的朋友,是好人。”
他說:“我是好人麼?”
小孩點點頭。
“你的爹爹是好人麼?”
小孩點點頭。
“你朋友的腿是你爹爹弄斷的,你爹爹貪汙受賄,我讓你爹爹進了獄。誰是好人?”
小孩怔怔的,不說話。
自他進入朝堂後,裴頤之心想,他也不是甚麼純粹的好人。
二十二歲這年,他以極快速度官拜翰林學士,成為了薑令安身旁的紅人。無數人開始巴結他,討好他。他借此厘清黨羽,早早為將來鋪上路。
至於薑令安,懦弱無能,他不會重複父親的舊路。
冬月來得忽然而漫長,頭一月沒有下雪,卻凍得難受。
府裡添置了一批冬衣,他挑挑選選,還是穿回了秋日的青色衣裳。
他的思緒偶爾會跟著這種顏色回到多年春夜的雨中。他躺著裴家舊宅子裡,借著生病的由頭和她同床共枕。
他有時候會想,他何以至此?短短的離奇的相遇,竟然真的讓他流連至今?
於是午夜夢回,在勃勃春意中,他在薄汗中咬著自己的手腕,記起她唇舌曾在這裡留下的痕跡。
他看著不對等的齒印,想:他還是想見到她。想看見她扯著自己的袖子,眼睛亮亮地喚他夫君。想要看見她壞心眼地捉弄。想要聽見她甜蜜的謊言,哪怕是來來去去捉摸不定的心意。
他不想要看見她真的消失在暗黑的山崖,失意的孑然一身的湮滅在曆史的長河中。
他回不到不認識她的時候,回不到本該走的那條路上了。
就是這樣。
僅是這樣。
這個理由對他來說足夠了。
她沒救下梁晗,沒有改變她口中的事情,她發覺不知道的還有很多,她害怕。
他可以幫她。哪怕那具棺木為真,他也一點都不害怕。
羅呈的夫人梅氏舉辦的宴席上,他聽聞朝儀帝姬難得出門,將會參加,早早便回家沐浴,熏了香。
太久太久了。
她會認出這種香氣嗎?他甚至不確定,那個來招惹他的薑煐是否還會回來。
可是很快他便在心中嘲笑自己。
當然沒有。如果那個二十一歲的薑煐回來了,為什麼不來找他呢?
想來想去,他一身打扮還是趨近於當年。他坐在案前啜飲香茗,前頭的女使通報朝儀帝姬來了,他手心出了一層薄汗,微微抬起頭,希冀這一次相遇能夠如同多年前的奇遇,他一推門就能看見她。
可是沒有。
他看見她清淡的眸光略略掃過他,沒有浮動任何波瀾,徑直路過他走遠了。
他的手放在茶杯上,直到女使驚訝著他握著這麼燙的茶,才微微鬆開。
他看見掌心燙紅的一片痕跡,微微一怔。
他們應該要相遇了。
不對,他們應該會在一起的。
就算她落下山崖前說的是真的,他們和離了,不在一起了,那他們也是會相遇,會成親,會在一起的,不是嗎?
這場宴會他破天荒地落了筆,撫了琴。薑煐坐在屏風中和羅家夫婦說話,似乎沒有注意到他。
等到日暮時分,眾人各回各家,他飲了一杯薄酒,回到自己在盛京的府中,才發覺自己的可笑。
他賣藝沒賣到她的心上去。不僅如此,連容貌都沒有讓她上心。
可是她隻稍一露麵,他的眼睛就隻能看著她,離不開半分半毫。
他泡在浴桶中,把甚麼熏香甚麼氣味通通洗了個乾淨。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掠過人群輕輕淺淺看他的那一眼,來回無數次地投映在腦中,回過神來時,清水微濁,手腕上又留下了幾個不深不淺的深紅的齒印。
他鬆開手,失力地靠在邊沿,清冷麵容染上幾分惑人的媚色。
他不是甚麼好人……
他對著她做這種事,不光明磊落,違背他少年所學所知,不似君子。
他沉沉一笑。
也許他本來就不是甚麼君子。沒有見到她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可以像從前那樣冷靜自持,可現在他隻想抓住她,牢牢地抓住她,留在她的生命裡,直到最後一刻。
後來又是無法相遇的時日。這段日子裡,外疆和親之言不斷,朝中議論紛紛。直到有一日散朝,他回了家,換下朝服,忽然被叫回大景宮中等待。
他以為是陛下的旨意,可進來的人,卻是薑煐。
他閒適的態度一下子變得緊張,渾身僵硬,透過屏風微微看她,又不敢看她。
她……很好,很漂亮……他一時之間把形容神女的詞忘了個乾淨,愣愣地想,他沒有穿上什麼好看的衣裳。
她微微一笑,說,她選中了他當駙馬。
她還以為他會不高興,不樂意。問他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要說什麼呢?想要的東西來的那般突然,他說,他已經等了很久。
太久太久了。
可是,她忽然之間反悔了,失憶了,不願承認了。
倉皇中,他如墮冰窟,以為他又做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夢。
他克製住漫天飛絮般的邪念,竭力像個君子那樣找她,念她。
相處中,他覺得失憶後的薑煐有些不一樣。她不怕貓,忽遠忽近,就像從前。
她什麼都不願意承認,可目的還是那麼明確。不至於讓他找不到出口。
——至少,他在朝中積累布局數年,她還可以利用他。
萬幸。
至於其他的……其他的……
裴頤之打開食盒,裡頭傳來一陣淺淺清香,是梅花糕。
入口甜而不膩,軟脆適中,他再咬了幾口,覺得口中甜味蔓延到了指尖,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吃完之後,梅花糕上的油紙背後寫著一句話,是她的筆跡,有幾分像他。
一點小小的甜頭:
“給裴大人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