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約(1 / 1)

兩心纏 巽星 6528 字 9個月前

鏡麵冰涼平滑,鏡中人的麵容留有錯愕,複歸於平靜。

她站起身,走出碧紗櫥。

風拂雪碎,她聽見窗欞間鳥倉皇撲翅躲進簷下,微微叫了幾聲。

裴頤之跟出來:“殿下不願信臣?”

她心中浮動不安愁緒,用錦帕極快地擦去麵上留下的水痕,重新站在光中。

手中的天機鏡沉甸甸,極有份量,不像是握著一把刀、一把劍,隨時隨刻都有保護自己的力量,刺向他人的力量。而給予她不知如何實施相向的沉重。

信他?

和他一起?

如裴頤之這樣天生聞名大景的人物,薑令安親近他是理所應當,是天賦君權的證據,是製掣裴頤之的方式。

而她身為帝姬,要做這些事隻能與他暗中勾連。

那便也罷了。

可他所求不是榮華富貴,而是她。

一想到要和他在一起,她就覺得隱隱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像是會吞噬美夢的野獸,把一切弄得血淋淋。

她不願給。

她緩聲道:“本宮無法給你想要的。”

裴頤之笑道:“殿下知曉臣想要什麼?”

薑煐抿唇。

裴頤之垂下眸,掩去眸中暗光,抬眼時仍是從容模樣:“臣想要榮華富貴。”

她麵色複雜:“你已經有了。”

裴頤之道:“沒有啊。臣尚未承蔭,沒有妻女,沒有奢華得令人咋舌的府邸。”

他說:“‘燃同根而天命見’,也許殿下還記得這句話。殿下才是天命昭示之人。”

他把自己的心思放得很低,藏起來。

“因此,臣是為自己做打算。”

薑煐沒有說好,也沒有不好。

她的視線順著他的麵龐滑到天機鏡上。

無論這是局是戲還是真情,她都沒有正麵回應。

這夜風雪再度吹起,直到第二日雪花滿枝頭。

薑煐食早膳時聽聞薑令安對她與太子的德行誇讚有嘉,也不知道裴頤之用了何種方法四兩撥千斤,叫那折子裡多出太子的痕跡來。

她見靜芽繡好一個簡單布袋子,要將窗下案前大喇喇放著的天機鏡裝起來,便放下手中象牙玉箸,示意靜芽拿過來。

靜芽憂心道:“殿下,這鏡子不好叫旁人看見了,還是放進去罷。”

薑煐摩挲著簡樸素淨的布料,覺得將天機鏡放進袋子裡這個行為怪是好笑。她腦中模模糊糊閃過什麼痕跡,卻丁點想不起來。

午後她看完書,閒來無事,在布袋上繡上一圈蘭花,枝葉不夠清秀漂亮,她好勝心上來,多加了一圈金線,拿遠了仔細瞧,仍舊畫虎不成反類犬樣,將布袋從裡邊翻出來,將蘭花連同鏡子一起藏了進去。

她把鏡子帶在身上,照例去乾福宮給王甯請安,卻聽見王甯身子不適,不見人的消息。

“殿下,平煙說皇後病了。”

薑煐笑道:“是病了,心病罷。”

許是在某處聽見了她的名字,心生不悅。

薑煐慢悠悠上了轎,臨近禦花園,靜芽小聲問道:“殿下可要下轎?”

“下來做甚?”

靜芽說:“看見了裴大人的小狸奴,好像是摔了腿。”

薑煐道:“不管。”

靜芽點點頭,放下簾幔。

薑煐沒忍住撩開簾幔一看,貌美小狸奴藏在白雪中,蓬鬆大尾巴甩來甩去,右腿滲著血,圓溜溜的黑瞳滿是委屈,一聲一聲哀叫著。

轎子過了一丈遠,薑煐咬了咬唇,讓人停轎,問靜芽道:“沒人照料麼?”

靜芽搖頭:“沒有。”

哀哀貓叫仍在繼續。

薑煐忽而想起裴頤之的黑瞳。那日在武英殿裡,裴頤之在地上就是這麼看著她。

她覺得小狸奴有些可憐,便讓靜芽從雪中將它抱出來。

薑煐從簾幔處接過它,狸奴乖得很,老老實實坐在薑煐懷中,粉嫩嫩的貓爪子開了花。

薑煐揉它毛茸茸的腦袋:“怎麼弄成這副樣子了?”

“喵……”

委屈。

薑煐又順了順它的毛。

毛這麼軟,聲音這麼軟,臉和眼睛都是圓圓的……她從前害怕狸奴,現下都有些回想不起來那是甚麼感覺了。一個人的性子當真能轉變的這麼快麼。

她起轎將狸奴帶回淩華宮,請了最好的太醫給它醫治腿傷,將一條小貓腿包得像大雞腿。

小狸奴趴薑煐腿上,大眼睛盯著薑煐衣服上的海棠花和蝴蝶,輕輕地拍上去,歪著貓頭再拍兩下,不慎將天機鏡勾了出來。

這還真是裴頤之的小狸奴。

薑煐怕鏡子碎了,找了個匣子將它放進去。小狸奴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薑煐動作,惹得她食指點著小狸奴的頭,問道:“你是不是裴頤之變的?”

“喵嗚……”

小狸奴甩著大尾巴,伸出一隻貓手去扒拉薑煐的食指。

“不許告訴裴頤之。”

“喵……”

“現在是我救了你。”薑煐低聲說,“你和裴頤之都得聽我的了,明白嗎?”

小狸奴不明白,張開嘴,一口含住了薑煐的手指。

薑煐迅速抽出來:“你果然是裴頤之變的,對不對?”

“喵喵。”小狸奴可什麼都不明白。

小狸奴不明白薑煐在說甚麼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薑煐修信一封,極其精練、言簡意賅地告知了裴頤之小狸奴的消息。

裴頤之很快回信,字跡一反常態,龍飛鳳舞,上書:謝殿下憐惜。陛下留臣於垂拱殿麵白,太子擇時將至。若無事,今日可否一見?頤之上。恕草草。①

薑煐捏著這張宣紙邊角料,覺得裴頤之提出的要求有些無禮。

他一介臣子,成日裡想要來深宮見她做甚麼?

薑煐用宣紙拍拍小狸奴的頭,它毛茸茸的小耳朵變成飛機耳,靈活地上下動。

“看看你主子,沒規矩。”

薑煐再修一封信,隻回了兩個字:沒空。

這封信之後,今日果然沒有後續了。

但是不過三四日,等小狸奴腿漸漸好起來可以走路的時候,裴頤之又來信了。

薑煐本不樂意,但看見裡麵的內容大致是早朝時眾臣的言論,近日的舉措,被陛下否決的變革等等,又由著他寫,不再拒絕。

可在末尾處,他總會署名“頤之上”,強調這不是奏本上書,而是和薑煐的私下書信來往。

薑煐寫道:不必署名。

裴頤之回道:閱後即焚,殿下不必掛心。

薑煐寫道:若他人不慎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這次,裴頤之回複的書信中沒有署名,僅僅在裡麵包了一根小魚乾。

薑煐拿起來喂小狸奴,說道:“你主子想見你了。”

小狸奴一嘴啃上去,吃得嘎吱嘎吱響。

薑煐回信:狸奴樂不思蜀也。

薑煐一開始還會把裴頤之的信全部燒掉,不留痕跡,後來次數多了,便留下幾張信箋存於匣中。

她不是很明白自己為甚麼會有這種舉動。

她理智上告訴自己不應該留有任何真情,也不要真的和他打上交道。

她明明不願意和他有不一樣的牽連。

可她好像總是忍不住。

薑煐深刻反思過這件事,可作用不太大。她拿到信箋後還是會第一時間拆開看,再丟幾封鎖到匣子裡。

小狸奴舔著小魚乾味道的信箋,扒拉兩次,裡頭的墨跡暈開,像深深淺淺的雲朵。

薑煐隻好把信箋抽出來,用銀剪子剪碎了燒去。

薑煐偶會盯著這些字出神。

她看見裴頤之的字消失在無情的火舌之中,覺得好不吉利,又覺得十分可惜。

等到火焰消下去,變成黑白灰燼,她的思緒慢悠悠地圍著他繞啊繞,想——

裴頤之怎麼能把字寫得這麼飄逸好看的?

她知曉他的師傅是已逝的青玄天師,想必他在道宮時就十分努力……不,他是建寧侯的孩子,彆說到了道宮的事,從小家裡應該就有人教導學習。

當她摸著刀玩的時候,裴頤之手上隻有筆。

薑煐腦中勾勒出一個縮小版包子臉裴頤之,雙腳夠不到地麵,仰著小腦袋努力握著筆臨帖的模樣,輕笑出聲。

他應當是付出了很多努力才得以進入大景宮中平步青雲。

薑煐撐著腮,那不服輸的心思又起來了。

裴頤之的字雖上上佳,可她也不是不行。

她在信箋上寫下“頤”一字。

……不算好字。

她寫下許許多多的裴頤之,卻很難寫出他筆墨間的風韻。薑令安雖不善政事,可藝術造詣高,偶看見她的字,都是留著情麵評價道:風骨猶存。薑煐知曉這個意思:不好看。

薑煐臨摹來臨摹去,後來煩了,便丟在桌子上置之不理。她賭氣要靜芽找摹本來,靜芽拿了三本來供她挑選,她一打開,仔細一瞧,這裡頭摹的字……好眼熟啊。

“這是當下最好的?”

靜芽猛點頭:“都是給殿下找的最好的,時下大家公認的摹本,絕不會有錯。”

薑煐一頓猛翻,第一本翻完了,翻第二本,兩本摹本上赫然寫著書寫者的大名:

裴頤之。

怎麼、怎麼又是他!

薑煐把手頭兩本丟到一旁,心想這大景是無人了。

她翻到第三本一看,剩下這人的字雖也好看,卻軟而媚,風骨不正。

翻來翻去,看來看去,薑煐不得不承認,裴頤之的字的確是好。可她真要學,不看裴頤之直接寫來的,卻看他的摹本,豈不是本末倒置?

薑煐覺得沒趣極了。

就當她以為這件事到此結束,不會有任何人知曉時,裴頤之來的信箋中提到了這一事。

裴頤之上書:殿下若有意習字,可多加控筆。

薑煐看見大為窘迫,急急書案上找了半天,發現那張臨摹的紙不見了,繼而回道:本宮字如其人,不需他人限製管教。

裴頤之多日未回,似乎是因為朝中有事。薑煐一麵布置著,讓人通知那些武將提早到外疆去,一麵心煩意亂好幾天,看著裴頤之的摹本暗暗不爽。

小狸奴跟在薑煐身邊日漸圓潤貌美,在薑煐腿邊蹭來蹭去,賣萌撒嬌,是薑煐深夜挑燈練字的唯一見證者。

薑煐用毛筆輕輕戳小狸奴的長毛,和它說道:“你就好啦,隻要長得可愛,做什麼都行。”

小狸奴咬住她的筆頭,薑煐哼了一聲,壞心眼地在小貓臉上點了兩點淚痣,薑煐見它更加美貌動人,心下喜歡,便留著沒擦掉。

結果小狸奴舔爪子洗臉的時候,小粉爪變成了粉黑爪子,在薑煐寫好的信箋上留上一串調皮的梅花腳印。

薑煐縱容它,沒有另外寫一封,就這麼送過去,吩咐裴頤之不要把程廷送到邊疆,而是送去雍州邑安府,並準備了足夠的銀兩供他使用。

她說不清楚自己有何把握,但是冥冥之中她仿佛能夠預知後續走向。

和親之事隻是停滯,並沒有憑空消失,大景不動,外疆那族卻是個耐不住性子的,必定會生出什麼風波來。

屆時,宮中若有動靜,沉寂下來的雍親王必然有所舉動。

果然,大雪初融那日,裴頤之送信來,稱外疆使節已經出發。薑令安在朝堂上黑著臉一語不發,朝臣各執一詞,不同意她和親的占於少數。

大臣們討著薑令安開心,當夜便有人往宮中送美人佳寶,一件事情就這麼被搪塞下去,隻剩下薑令安在後宮把酒言歡,嬉笑作畫的聲音。

薑煐抱著小狸奴,坐在八角亭邊,看著清冷月華鋪滿地,暗暗念道:“……隔江猶唱後/庭花。”

靜芽選來可口的糕點,以為漏聽了甚麼吩咐,低下身子問道:“殿下?”

薑煐搖搖頭。

風中傳來陣陣花香酒香,薑煐幽幽歎一聲,忽而問道:“裴頤之還在宮裡嗎?”

“殿下,裴大人陪著陛下呢。”

薑煐慢慢皺起眉來。

陪著薑令安?

這個意思是……裴頤之也在那美人成堆的不正經的地方?

靜芽察覺到她的心思,問道:“殿下,可要奴婢去探一探?”

“不必。”薑煐冷臉道。

她和他之間本就沒有什麼立場互相乾涉對方的私人生活。

裴頤之要願意在那裡……

薑煐眸光冷厲,嘲弄道:“都說裴頤之是君子,如今看來也不儘然。”

她看見靜芽掩著唇,低頭在笑,皺眉提高聲音道:“笑甚麼?”

“沒什麼。”靜芽道,“奴婢這裡有裴大人的信——”

“本宮不看。”

靜芽點點頭,噙著笑福身準備下去。

薑煐見她走遠了,心煩意亂地揉著小狸奴的腦袋,似不在意道:“慢著。”

靜芽轉過身來看著她:“殿下。”

薑煐眼睛飄到夜幕疏星上,勾了勾手指:“時局緊張,本宮看看他寫了甚麼。”

裴頤之的信很快到了她的手裡。

小狸奴的粉墊子踩在信箋上,把他的字通通踩上一遍,湊上去聞了聞。

信箋上不是蘭香馥鬱,而有一陣淡淡的脂粉香氣。可以料想到裴頤之是處於什麼樣的環境。

薑煐無事時臨摹過多遍裴頤之的字,對他每個筆畫,每個字都了如指掌。

上頭那一行字龍蛇飛動,行雲流水,不似他平日規整,彆有一番風流韻味。上書:思如皎月,夜夜清輝。②

薑煐的手長久停住了。

小狸奴耳朵抖了抖,喵了一聲,毛茸茸的腦袋蹭著她的手腕,黑瞳中倒映著她的臉——薑煐雪頰酡紅,眉尖蹙起,一副怒又不怒的模樣。

爾後,她將手裡的信箋揉成一團,按在桌上。

裴頤之竟敢在那種場合給她寫這樣不要臉的信,簡直不成體統!

她忖了忖,起身走進室內,將信箋丟進了火盆子裡。八個字湮沒在火中,仿佛不曾來過。

薑煐懶得知曉薑令安會有什麼荒唐事,早早睡下,又夢見了裴頤之。

夢裡好像總是在下雨。

她有時熱情,有時冷淡,有時勾著他,有時推開他。

她夢見裴頤之真的成為了她的夫君,大婚當夜,她躺在床上和他做交易。

她夢見她給了他和離書,命令他離開。

夢裡煙雲流散,一晃十年,她又夢見自己成為了一隻小狸奴,每日跟在他腳邊。

她夢見一場大火,一段綺念。

她迷迷糊糊做夢,臉上拂過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她以為是小狸奴,揮手拍開,翻了個身,念道:“……彆鬨。”

她以為小狸奴走開了,思緒正待重新沉入深海,準備把謎團搞得清清楚楚,可是一旁有人低聲沉笑,呼出淺淺的酒氣,中斷了她的清醒夢。

“殿下怎麼哭了?”

那人聲線微微沙啞,像是揉了鑽的沙,“夢見……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