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武英殿裡的是薑煊,薑煐是絕不會冒著冬夜大雪前往的。
但傳她前去的是薑令安和裴頤之,她思考再三,起身套上外衣,打開門準備過去。
門外雪已停,張炳才正福身在外等候。
一路小轎馳往,薑煐抵達燈火通明的武英殿,神情微斂,換了一副神情。
她脫下大耄,一走進殿內便聞到一股悠長清香,不是她送來的凝神香,而是暖暖的蘭香氣。靜芽在外麵,張炳才關上殿門,她忽而生出一種不安穩。
殿內一片寂靜,無人招呼。她蹙眉喚了一聲,無人答應。
她繞進內室,薑令安慣喜歡在這裡批折子麵見大臣,可屏風後不見薑令安,也不見裴頤之,更沒有太子薑煊。碧紗櫥中一片灰暗。
她在案前繞了一圈,看見桌上擺著攤開的折子,朱批上的字並非薑令安所書,而是代筆。那字跡矯若遊龍,清雋飄逸,和字的主人一樣神清骨秀,不媚不俗。
她複坐在椅子上等了一盞茶的時間,總覺得哪裡的目光正拂在她身上,那目光輕柔冷靜,並不讓她生厭。
她不知曉這是否是薑令安對她疑心搞出的低劣試探,但薑煐不願意再等下去了。
正待她起身要走,昏暗的碧紗櫥中忽然啟開一道門縫,將她毫不猶豫地拉了進去!
薑煐低呼一聲,聲音出口一半,剩下的都被身後人捂在嘴中。她被抵在碧紗櫥門上,未著厚衣的身軀瞬間感受到不一致的體溫。
裴頤之低下頭,冰涼黑亮的發絲垂落在她脖頸上,激起她一陣雞皮疙瘩。暖蘭香氣鋪天蓋地罩住她,修長手指捂住她的唇,讓她無處可逃。
她氣道:“你……你放開我。”
他低笑一聲,說道:“殿下再大聲些,陛下醒來就能看見我們如此一塊兒了。”
什麼如此,什麼一塊兒?
薑煐往後一看,果然看見薑令安正在碧紗櫥中沉睡。她氣得牙癢癢,不敢太用力,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薑煐恨恨地磨著他的指腹,濕熱口腔呼出的熱氣將他掌心熨燙,裴頤之嘶了一聲,不見鬆開,反而愉悅。
薑令安綿長呼吸忽而停了停,薑煐渾身緊繃,不敢動作。裴頤之手指沒有往裡伸,而是從她顫顫的唇舌齒尖緩慢抽出。手指沾著透明口津,銀絲一點點垂落在她的唇間下頜,恰似海棠花露。
薑令安翻了一個身,繼續沉眠。
裴頤之氣聲幽幽:“殿下心跳得很快。”
薑煐沉聲道:“你假傳聖意,這是重罪,裴頤之,彆忘了你的身份!”
身份?
裴頤之靜默一瞬,沒有放開她,想了想,說道:“臣十五歲時嘗於玉清宮修行,那時臣一心修道,不作他想。臣如今登堂入殿,隻為一個結果,一個答案。”
薑煐還等著他繼續說,誰知他說道一半不再說了。
薑煐反問:“什麼答案?”
他笑道:“臣也需向殿下討要這個答案。”
薑煐以為他當真有什麼要緊事,誰知是這麼個不正經的話!
她拍開他的手,轉過身,被他傾身攏在雙臂間,複貼近了碧紗櫥門上。
薑煐腦中閃過方才夢境,那聲嬌滴滴的夫君根本不是她能說出來的話,可是看著裴頤之這副好皮囊,她心中竟然一聲又一聲回放著那句夫君。
夫君。
夫君呀。
心中那聲音忽而委屈巴巴,帶著狡黠的快意。
裴郎當真不喜歡我了?
眼瞧著裴頤之張唇要說話,她伸手捂住他的唇,耳尖紅得滴血般,忿忿道:“起開!”
裴頤之搖頭。
薑煐踹他一腳,他悶悶一哼。
她手掌下柔軟雙唇緩緩彎起,淺笑下呼出的氣息震麻了她的掌心,她顫顫收回手,咬唇道:“裴頤之,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假傳聖意,以下犯上,你當真不要命了?”
裴頤之搖頭:“臣惜命,深夜勞煩殿下起身,除卻思念殿下,實是為一樁正事。”
薑煐不理會他的情思:“甚麼要緊事非要在此時說?”
裴頤之認真道:“今年冬月大雪成災,民間怨聲載道。臣偶批得安州奏折,安州知府上感於天,恩謝陛下和朝儀帝姬,對太子薑煊隻字不言。”
“那又如何?”
“殿下雖在宮中,卻心係百姓,令臣動容。可殿下行事不便,需有人相應。”
“放肆。”薑煐皺眉罵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甚麼?本宮從不過問政事,談何相應?你莫要以為為帝代筆批折便可在本宮麵前吠吠而語。”
裴頤之含著淺笑:“如若不過問,殿下為何派人前往盛京獄打探程家二郎的消息,又為何送信前往豐州,為何……送來凝神香?”
聽他不急不緩娓娓道來,薑煐微微睜眼,複而眯眸,冷靜勾著笑:“從前便懷疑裴大人身患癔症,如今聽來是病入膏肓了,本宮念裴大人勞苦功高,為裴大人尋個好太醫吧。”
薑煐不知裴頤之暗中還知曉了甚麼事,可他說的這些句句屬實……
難道裴頤之已經知曉她的計劃了?
不對。
她自十六歲密謀以來,處處小心,扮演者不聞窗外事一心玩樂的驕縱帝姬,何曾出過差錯?她與裴頤之從未有過交集,就算他說她曾許諾要他當夫君——
薑煐心一顫,聲音更冷:“起開。”
“殿下害怕?”
“本宮心無愧事,有何怕之?”
“當真無愧?”
薑煐見他似笑非笑,黑瞳緊盯了自己,挑眉反問:“本宮該有何愧?”
許是確定了她的態度,裴頤之罕見地沉下眸光。死寂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裴頤之又道:“殿下承認或不承認,都不要緊。如今陛下身體不適,安州恩謝,武將頻繁出現都屬事實。殿下孑然一身,為成大業,何必拒絕他人相助。”
她才沒有拒絕他人相助,隻是裴頤之……裴頤之實在是……
“殿下眼前需平三事。一則外疆動亂。外疆要殿下和親,臣猜想,殿下是萬萬不肯去的。”
“我不會嫁你!”
裴頤之短暫沉息,再道:“殿下不願意,臣不會強求。”他說得逼真,薑煐偏過頭去瞧他神色。他黑瞳雖深不見底,可閃過星光,總讓她覺得的確有幾分真情實意。
但薑煐一想到要和他扯上關聯,就沒由來的心慌,煩躁。
她覺得這不是一個好決定。
裴頤之卻一直告訴她,這是一個上好決策。
他在告訴她,她需要他。
“二則親王動亂。雍親王時隔多年按兵不動,外疆動亂,雍親王許會趁亂行事。三則被困深宮。太子薑煊名正言順……要除掉他們,需要謹慎行事,更要有人暗中行事。”
薑煐咬唇不答。
裴頤之笑道:“殿下是在想臣欺君瞞上,還是對臣所言心生懷疑?”
他沒忍住,伸手撩起她微亂鬢發,貪戀她的溫度:“殿下為何不言語?”
薑煐姣好麵容隱在光後,濃密羽睫悠然翩動,眸中清晰倒映出他的身影。
她……她不敢信。
她甚至懷疑過失憶這件事本身也是皇後王甯編造出來的謊言。
深宮沉浮十數年,她怎會輕易相信一個外臣?
就憑他空口說惦念她?
裴頤之驀然間拉過她的手往床榻邊帶,他成年男子氣力較她大些,她不能瞬間掙開,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彎著腰撐在床邊。
黑發垂搖,紅唇微張。
薑煐幾乎大氣不敢喘。
薑令安的臉就在她眼前,隻要她一動,她一個氣息……
她攥著床榻上的團龍紋,聽見裴頤之笑了一聲,轉過頭。
他傾身覆過來,長發與她的發疊在一處,親密得恍若恩愛夫妻。
他的臉就在她臉頰邊上,目光冷而柔,如玉如月色,如綁縛心最密最悄無聲息的緞。
薑煐眉間攢動,任由無孔不入的蘭香侵入她的五感,掠奪她的意誌。
“殿下害怕?”
她的氣息在抖。
“害怕苦心經營的計劃被揭穿?”
裴頤之悄聲問。
薑煐抿唇,不敢輕易言語。她眼中堅毅,騰著怒光。裴頤之的手蓋住她的手背,將她的手帶起。
薑煐不能往前,也不能往後。她僵在原處,見裴頤之修長五指沒入她的指縫,與她糾葛交\纏,手心手背緊貼著,溫度幾乎融為一體。
她搖頭:“不……”
“噓,殿下彆出聲。”
裴頤之哄著她:“看。”
薑煐腦中的弦緊繃著,感覺上頭懸著一把刀,落下即刻就能斬斷所有琴弦!
她越是收回手,裴頤之的手就收得越緊,他們緊緊靠在一起,兩隻手落下去,碰在薑令安手邊,薑煐一跳,硬生生被裴頤之按在懷裡。
所有計劃,仇恨都在一瞬間清空,她甚至想不出一個完整的語句。
她腦中一片空白。
隻聽見裴頤之輕聲安撫她,感覺到他輕輕拍著她的背。
她死死扣著裴頤之的手,指甲在他指腹上扣出一個個小月亮。等緊繃的意識漸漸回攏,她發覺薑令安沒有醒來,而是仍舊安然沉睡。
“他……”
“殿下莫怕。”裴頤之說道,“臣撤下凝神香,換了幾味藥。陛下不會醒來。”
薑煐恍然鬆懈下來。她發現自己臉上有水跡,心下氣惱,終於放心回身推開裴頤之:“你走開!”
她心緒紛亂,兩腿虛軟,走了一步有些站不穩。裴頤之扶住她,她扭過身,深深喘氣,一步步坐到地上。
裴頤之跪在地上,單手扶著她的身子,看見她仍留著兩道淺淺淚痕,低聲道:“臣有錯。”
“你有錯,你一直有錯!”
“是。”
薑煐指著他鼻尖罵道:“你錯在欺君瞞上,錯在留有二心,錯在不顧禮法,心生歹念——”
“是,都是臣的錯。”
“你,你……”
他認錯認得如此順滑,倒叫薑煐氣得說不出話。
裴頤之道:“臣登堂入殿,是為做殿下的臣子。”
薑煐張唇,無話可說,仍然重複著:“你……你……你……你是有病……”
“臣無礙。”裴頤之從懷中掏出一個菱花狀鏡子,放在她手裡。
薑煐指尖蜷起,不敢置信。
這是傳聞中那麵鏡子……
她腦中忽而閃過一個詞:“天機鏡。”
裴頤之笑道:“殿下還記得。”
“世人皆知,本宮怎會不知。”
裴頤之下藥暈了薑令安,又把身家給了她,她再裝不明白也得明白。
天機鏡,昭顯國運。
她盯著他的眼睛。
“若殿下不信,便一刀將臣殺了,賜臣欺君之罪。”
薑煐咬牙:“不許尋死——”
裴頤之笑著,星眸湛亮。
“臣願把一切托付給殿下。”他於她麵前臣服,緩聲道,“隻願殿下明白,臣絕無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