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滿……外頭的流言蜚語,雍親王的舉動,她何嘗不知曉。如果不是因為想要圓滿,她做一切是為了什麼呢?
回過神來時,她已經拔出環首刀,高高舉起。
刀身映射出她的麵容。
那是一副冰冷的神情,眼眸中浮動著她自己都難以分辨的跳動的光。
裴頤之的卦象,應該是圓滿。應當是圓滿。必須是圓滿。
可如若不是呢?
倘若一切隻是徒勞……
薑煐臉色蒼白,動靜之間如流雲變幻。她的刀刹那間飲血,粘稠的血液順著刀身黏黏稠稠流下來,像是生命的血線。
她呼吸平穩,直勾勾地看著他手掌上的血,自己的手不自覺顫抖。裴頤之握住她的刀,擠入她的視線中,她恍惚間看見那場大雨都澆不滅的天火中他如玉的麵龐。
手腕上滴下的血弄臟了他青色的衣袍,好似蘭花沾上了汙點。
他把未沾血的手腕背側送於她唇邊,可她紅唇張了又合,沒有打開檀口含咬住他,而是將他幽深目光含下,將手中刀送到他的手上。
她輕輕一笑:“裴郎說得對,是圓滿的。”
無論他算出了什麼,知曉了什麼,必須是圓滿的。
她把臉頰靠在他的手腕上,一道豔豔血跡沾在她的臉上,恰似牡丹灼灼。裴頤之喉珠上下滾動,見她眸光璨璨,唇邊笑容悠長,輕聲問他:“這把刀,裴郎能幫我握住嗎?”
能嗎?
“不是一日而已,要足夠快,足夠利落,足夠善人心。”她細細地想,眉尖攢動,“裴郎若握住,便要忍受踽踽獨行於世,也要在我讓你離開時永不回頭。”
他的手僵了僵。
“殿下為何言語中幾次三番要我遠離?”他低眉詢問。
她借他的話回答:“我正是關心局勢,關心裴郎,才會如此。”
她不能讓這把刀鏽掉,她得找個鞘。
窗外的海棠早已謝了乾淨,幾聲弱弱蟲鳴霎時間從外湧入。
裴頤之未挪動半步,沉沉看著薑煐,推門而入的同心卻嚇得不行,忙請來了郎中。
老郎中時隔多日來到裴宅,說薑煐氣色不同往日,有些倦怠,連帶著裴頤之也該好好補補,裴柳氏讓人燉了食補,薑煐動也不動,裴頤之擦乾淨手後回來,她舀起一勺,喂進他嘴裡。
“你多補補。”
薑煐心想他補好了她才會有精神,她全靠裴頤之這根紅繩維係著呢。
可底下的人掩著唇,分明會錯了意。
裴頤之也不製止,唇邊漾著溫柔淺笑,一口一口吃下去,薑煐越瞧他眼神越不自在,放下勺子不喂了,要他自己吃去。裴頤之也不吃了,說是有事稟報。他口頭上沒答應握住她的刀,可事事有回應。
婢女們往外走,不稍時,裡頭丟進來一個人。
薑煐本有些困乏,臥於榻上。她模模糊糊看不清屏風後的身影,裴頤之伸手揉揉她的發,薑煐拍開他的手,才發現那人是玄盛。
他雙手被反扣綁著,麵黃肌瘦,渾身無力。裴頤之悠悠起身,長身玉立,靜看他半晌,蹲下替他鬆綁。
玄盛四肢微動,掙紮著抬起頭,盯著牆上的刀,又看向屏風後的薑煐。
他張開乾裂的唇,啞聲說道:“薑煐。”
薑煐不明他意。
她忽然冥冥之中有一種感覺。
她來到這裡,穿越了十年歲月,所有蛛絲馬跡都將慢慢籠於一團,成為密不可分的絲線球。
她為此感到不安。
她披上外衣,赤足走到屏風後,看向裴頤之,眸中探尋不言而喻。
裴頤之淡淡說道:“殿下識出樂廣為玄盛,可狡兔三窟,焉會就此罷休?”
薑煐抿唇。
圍獵在前,關係千絲萬縷。她不想問出這是何意,她心中有所感知,隻是無法確定。
她不動聲色:“他從外疆來。”
她知道的,外疆躁動。期間何止程廷父子付出?她的母親宋家曾為此赴湯蹈火,最後一無所有。隻需要犧牲千家萬戶的頂梁支柱,犧牲女子此生的幸福和尊嚴,就能換來短暫而虛假的和平。
“外疆和大景的串秧兒,自小被拋棄在羊圈中,年少代母受罪,吃儘苦頭,直到他的母親踐踏至死,他被賣到大景邊疆為奴,一位好心人買下了他,送往邑安府。”
玄盛邊聽邊笑,放棄隱藏:“裴頤之,他千算萬算,竟沒算到你會站在薑煐這一邊。”
裴頤之拿出一封密信,遞到她手中。她匆匆掃過,睜大雙眸,微微吃驚。
這……怎麼可能?
且不論她腦中根本沒有對他的印象,後來……後來他也未曾出現於大景。
他如何能從外疆回來,如何會被納入雍親王薑令方麾下?
裴頤之抬眸對她說:“他姓宋。”
薑煐呼吸一滯。
她想起母親生前的呢喃,那個代為和親的妹妹……
——他恨她。不,不止她,還有讓他母親受儘淩辱的薑令安,軟弱無力的大景,一路輾轉讓他生不如死的人。
玄盛將臉貼在地上,邊咳邊笑:“宋家貴女到外疆後受牽羊之禮,外疆皆言她不如大景宗室女。她備受欺淩,在羊圈誕下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成為外疆人的一條狗。”
“……她臨死前還念叨著盛京歲月,同是身上流著宋家的血,你能在高位頤氣指使,我卻隻能趴在羊圈中被打被罵”宋玄盛咬牙,“薑令安不過是軟弱無能的瘋子,奴顏媚骨,何德何能坐上天子之位!”
他佝僂著腰跪在地上激烈而大聲地斥責,兩掌青筋暴起,不一會兒便氣喘籲籲。
薑煐張著唇。
她總覺得她可以找到一個節點。
隻要扭轉那個節點就足以改變來日。
可她逐漸發現,沒有什麼是故意的,是一個又一個偶然,一個人又一個人的選擇陰差陽錯造成了如此結果。
她站在原地,時間流逝,裴頤之轉過頭。
她看見他的雙眼,她終於承認心裡的不安不從裴頤之身上得來,也不從宋玄盛身上得來,而是從她心底對於時間的不可控而來,從遙遠的,確定又無法確定的未來而來。
她幾乎希望時間轉瞬即過,能親眼看看改變的將來。希望二十五歲的裴頤之站在她眼前,告訴她國泰民安,一切都好。
她從腦中翻出梁晗的信,想起梁晗在菡萏院和她說過的話,雍親王的動作,小朝儀的到來,不得不懷疑這場圍獵並非如此簡單。
燃同根而天命見,這句話無意間正在見證。見證圍獵者,被圍獵者。
見證明日作為一個新生兒的誕生。
她心中的怒氣逐漸被一層輕紗包裹,封住刀刃。
她盯著宋玄盛的眼睛。
她本該殺了他。最初因為梁晗,現如今,是因為宋家。
“你當真與梁晗有情?”她淡淡問。
宋玄盛沒想到她會問起梁晗,愣了愣:“涴清……我在山底撿到涴清時,她還不是郡主,她和她的爹爹樂安侯途徑山中被……我照顧她……後來……在雍親王身旁見到她……她……裴頤之……”
裴頤之眯起黑眸,臉色沉下來。
宋玄盛幾次急促呼吸,雙眼睜大,忽而倒在地上,不再言語。
裴頤之探了探他的鼻息,發覺他渾身滾燙,大約是久未調養,氣血上湧,故而暈倒,叫人將他送回關押房中。
儘管宋玄盛說得磕磕絆絆,但薑煐仍可以從隻言片語中斷定簡單的事實。
宋玄盛被帶往大景後,曾與梁晗相識。意外之後,他們在雍親王處重逢。
“皎皎。”
薑煐搖頭:“我無事。梁晗的事我會處理好,你不必擔心。”
“陛下……”
“陛下?”薑煐含著笑,“他說得不錯,我為何要怪罪他。隻可惜雍親王也不是甚麼好東西,薑氏——”
她停住了嘴,望著支摘窗外的薄日,繼續說道:“我年少不懂事,當不自知的掌上明珠,直到他逼我前往和親之地,才幡然醒悟。”
她似乎不再想說假話,謊言,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所以我選擇了你。”
裴頤之笑容微凝。
“你本在玉清道宮,不知為何參與科舉,二十進士登科,叫一眾學子吃驚羨慕。”她說,“爹爹注意到了你。我亦注意到了你。”
“皎皎說過不會騙我,還記得嗎?”
薑煐點頭。
裴頤之的笑隱在黑眸中:“皎皎選擇我,當真沒有一點……”
她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她沒有說話。
她從屏風後伸出一隻手,從他薄薄袖口鑽上去,如一尾小蛇不知深淺。裴頤之氣息霎時間亂了,長睫微微顫動。
“如今回來,我還是在裴郎身邊。”她玉白足心沾上灰塵,朝前一步,朝他張開手,“裴郎抱我去榻上,好不好?”
過後,她親自給程廷寫了一份信,囑咐他明日巳時千山圍場,若她沒有亮出手中紅繩,則不必相認。她又看見裴頤之托著五六封信托人寄出。
“皎皎不喜歡?”
“怎會。”
到了晚間,下起雨來,裴柳氏說明日不會是個好天氣。
“明日會下雨。”
就連裴頤之也這麼說。
“皎皎當真不怕,當真要去?”
她眯著眼睛,趴在床間,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感到昏昏沉沉,手上赤金桃木反射出迷離的光,紅繩掐出一段肌膚,白得妖冶。
裴頤之的長發,裴頤之身上的蘭香氣,無一不在助雨聲叫她沉迷。
她還記掛著小朝儀有沒有出門惹事。
沒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裴頤之依偎在她耳邊,把答案從夢外之地送進她耳裡,酥酥麻麻一片。
她攥住他的衣袖,懷念在道宮裡單獨和他相處的日子,將蘭香全部吞咽下肚。
裴頤之放鬆手腕,聲音和呼吸卻無法放鬆,她迷迷糊糊咬舔著,他唇邊泛起笑容,摸了摸她的發。
“那宋玄盛呢?”
他醒了。他說。
“他要去。”
裴頤之說他知道。
她還說明日不簡單,她心中對此早有預料。
天下不會有兩個朝儀帝姬,若雍親王將請帖送到小朝儀處,明日必有一真一假。她的爹爹必然在暗中觀察此事。也許就連事實,也會變得亦假亦真。
裴頤之仍說,他知曉。他想起卜卦之象,不由自主想多靠近她。他從沒如此害怕過自己身上的頭銜,有關天機鏡的一切。
你當真要去嗎?
這句話他沒能再問一遍。
窗外銀竹滴星,薑煐閉著眼睛沉沉睡去,裴頤之微微彎下腰,潤澤唇瓣停留在她麵頰上空。
他是想吻一吻她,留下一點確切的證據,像她咬他一樣,讓他感受到自己的確存在,從而自身心迸發顫抖的歡愉。
適時,薑煐鼻間悶哼,發出一聲嚶嚀,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頸。
她的唇擦過他的下巴,呼出淺淺熱息。
薑煐似乎在做夢。
他不自覺屏住呼吸,默念經書,撇去心中雜念。他撫平她眉間痕跡,想讓她得以好眠,度過漫漫長夜。
他想,他該起身離去了。
薑煐卻沒放開他。
她複而皺眉,手指攏在他肩上,指尖很涼,無意識摩挲過的每一處痕跡都連成線,像是在掌心捧起了他的心臟。
裴頤之聽了良久,終於勉強聽清了幾個字。
……叔慎,刀要快,要亮……
裴叔慎。
她嘟嘟囔囔道。
快點長大啊。
快點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