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滿(1 / 1)

兩心纏 巽星 4632 字 9個月前

在薑煐的印象中,裴柳氏在他們婚事中所處的角色不外乎是慈母哀兒。她對薑煐多有恭敬,薑煐不追究她低低哀怨。

薑煐記得有一日早起,清露微涼,裴頤之站在院落地看滿地落花,和她告假。她問何事,裴頤之遲遲未抬起頭,良久後才含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他說,母親死了,求殿下允假。

她給了裴頤之三日假,裴頤之回來時,便像卸下了一個無人知曉而沉重的秘密。

如今,裴柳氏就在主廳中。薑煐沒有在外麵等候,她始終覺得雖然隱藏了身份,可是她不該站在堂下任由裴柳氏指責。

她坐在園中喝茶,看見不圓滿的月亮高掛在天際,跑來請她的小婢女氣喘籲籲,說主母一定要見她一麵。

見她一麵……

所求為何呢?

之前裴柳氏在信中大怒,想必現下是怕她這個來路不明,無籍無名的女人留在裴頤之的身份。

裴柳氏不識得她的長相麼?她識得的。

“主母生氣否?”

麵對薑煐平平淡淡地追問,小婢女低低垂著頭,支支吾吾點頭。她告訴薑煐,主母不僅生氣,還在堂中砸了東西,搶了郎君的鏡子,差點砸下去,被同心和柳嬤嬤攔住了,保住了那命根兒。

薑煐心一緊。

好在是差點。小婢女抬頭看了她一眼,再度期期艾艾,郎君被主母指責不孝,說是讓娘子快快來見。

薑煐食指點著桌麵。她既然已經在程廷麵前挑明了身份,又何必再在裴宅惺惺作態,做裴柳氏的出氣筒?

不過半刻,同心跟著小婢女來相勸,從盛京跟來的小廝要拖她走,她笑道:“好大的排場。”

她側身不讓小廝碰她,小廝卻發了狠來抓她,手下毫不留情,將她雪白皓腕抓出印子。薑煐皺眉看著手腕上被拉扯的紅繩,不悅地將那小廝踹開,另一個又從身後撲上來抓住她。

薑煐下意識就一腳踹了過去。小廝捂著腦袋往階梯下滾,像個無主的球兒,剛巧滾到裴頤之的腳邊上。

小廝抬頭想要求主子替他做主,不成想看見裴頤之雙眸漆黑,如勾著把刀子,臨到嘴邊的話在腦中閃去,忘得一乾二淨。

薑煐廣袖揉皺,發絲淩亂,月光下眼底泠泠有光,實在是氣極的結果。

她看向神情冷厲的裴頤之,還未開口,就聽見裴柳氏的聲音從後頭傳過來。

“大膽!”

大膽?

薑煐轉過身,見裴柳氏從暗影中走來。她頭戴雙股青鸞翠玉釵,妝容得體素淨,可見年輕時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薑煐挑眉:“建寧侯夫人這話,本宮聽不明白。”

她拍了拍手,看見裴柳氏臉色微變:“你是……”

“本宮行事張揚,料想夫人見過本宮?”她笑道,“若是不識,便叫裴郎一並行禮吧。”

裴柳氏麵色瞬間蒼白,眉間攏著愁鬱,再刹那,眸中卻閃著奇異熱烈的光,瞥過裴頤之蒼白的麵容。

裴柳氏聲音微微顫抖,眸中光愈盛:“頤之。”

風吹葉顫,眾人屏息而立。

敢瞧的,不敢瞧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圍在未來郎主的身上。

裴頤之年少入觀,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向來從容不迫,雲淡風輕。如今眉間隱隱顯怒,如星眼眸中暗湧流動。

他垂眸掃視過兩名小廝,好像能把他們連肉帶皮一起生剝了,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

“郎……郎君……”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

他們會從他的態度裡決定如何處置這個身份不清不楚的來者。

裴頤之跨步走向薑煐,見她居高臨下地站在台階上往下看他,微微垂首。

他行了禮,看見了她之前被抓住的痕跡,探手向前,輕輕發問:

“殿下何故發怒?”

薑煐嗅見他袖間暖香,神情一頓:“你知不知你在做什麼?”

他抿唇微笑:“他們以下犯上,自會領罰。”

四周寂靜,無人說話。

他將她略顯淩亂的發攏到耳後,薑煐拍開他的手,他一頓,依舊站前來,側身擋住了她的身姿。

他們離得很近。

近得不像是普通關係。

薑煐忽然反應過來,他不僅要告訴其他人她的身份,還要當著所有人的麵表現他們的關係匪淺。

她欲轉身,裴頤之抓住她的手腕,覆蓋住那道紅痕。

“裴頤之!”

裴頤之垂頭將她的身影鎖在眸中,輕輕笑著,幾乎耳語般耳鬢廝磨:“殿下忘了,這些日子在宅子裡都喚我什麼?”

……裴郎。

薑煐雪頰覆上薄紅:“我還沒找你問罪呢,你發什麼瘋?”

裴頤之悅耳笑聲溜進她耳中,她要推開他,他卻不肯。

“殿下才是,知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他說話聲就在她耳邊,小小的,幽幽的,“那夜皎皎宿在我床上,與我同眠……”

“你明明說還未到時候,是你心急——”

“我是該心急。”裴頤之牢牢抓住她的手,藏在身前,叫身後人隻能看見他的背影,“我後悔了,我收回那句話。”

“你……裴頤之!”

薑煐另一手拍他胸膛:“你母親還在。”

裴頤之與她說:“她在更好。要她看見皎皎也是心悅於我的……”

薑煐耳珠紅透,瞪他:“誰心悅你了!”

“沒有嗎?”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裴頤之沉默良久,又泛起那抹捉摸不透的笑:“柳嬤嬤方才又說要讓同心伺候我——”他話還未說完,薑煐惡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你敢!”

她這回終於推開了他。

所有人都看見他們淵渟嶽立的郎君被狠狠踩了一腳,反而看起來更加高興了。

薑煐越過他去看裴柳氏,她沒有盛怒,浮現出叫人意外的親善笑容。

因為知道是她嗎?

她走過去,裴柳氏緩緩行了禮:“殿下貴安。”

薑煐抬頭看她,想起多年後裴頤之告假的那個雨天,總覺得他們的笑容中有種如出一轍的神秘和難以捉摸。

“這段時日,要打擾夫人了。”

裴柳氏抿唇,客氣道:“殿下親臨裴宅,是我等的榮幸。”

那兩名碰了她的小廝被打了十幾大板,接下來幾日,整個裴宅上上下下都對她更加恭敬。

同心時不時送來調理身體的補品,平時是站著的,現在身體躬得低,薑煐看著腰累。她告訴同心不必多禮。這畢竟不是宮中。

同心有時好奇,大著膽子問她,宮中是什麼樣?

“你想去嗎?”

同心搖搖頭:“奴沒這等榮譽呢。”

薑煐說:“宮裡也沒什麼好。”她說的平淡簡單,不自覺透露出情真意切。“等同心進宮,便永遠見不到意中人了。”那裡沒有甚麼情愛,隻有永不止境的權利漩渦。

同心搖頭:“奴沒有甚麼意中人。郎君要奴伺候好殿下,奴便竭儘全力伺候殿下。”

“那你說說,那夜你家主母到了裴宅,到底和郎君說了甚麼?”

“沒說甚麼。”同心略微猶豫,福了福身,“就是卜了一卦。”

“什麼卦?”

“奴看不懂,主母和郎君心照不宣,並未多言。”

薑煐笑了笑。

裴柳氏偶爾來訪,和薑煐印象中一模一樣。

每當她坐在薑煐一旁說話時,薑煐都會想起不遠的但又仿佛十分遙遠的將來。

這日,裴柳氏沉默半晌,試探道:“殿下為那句話而來嗎?”

“夫人在何處聽聞?”

“現下整個邑安府沸沸揚揚,恐怕會傳到盛京。”

燃同根而天命見。這句從未出現過的話誕生於曆史上是否能長出一段新芽還未可知。

她有找同心出去打聽過,朝儀帝姬來到邑安府的事情已經人人皆知,程廷亦給裴頤之來過信件,上書聽說雍親王曾拜訪朝儀帝姬,不料竟然遭到閉門羹。千山圍獵的邀請函好說歹說送進去了,可帝姬睡著,沒回複。

薑煐回複:“夫人不必憂慮。”

裴柳氏輕輕點頭,還愈想問什麼,半張著唇,見薑煐隻顧著看書,不再打擾。

薑煐仍舊覺得裴柳氏的態度轉換太快。可她是帝姬,是世人心中當今陛下手心的掌上明珠,裴柳氏有何理由不對她恭敬呢?

薑煐蹙眉,在想她那抹笑,手中書頁長久停在一頁,待到桌案上多出兩條手臂,一段蘭香,方才回過神來。

自從裴柳氏來了之後,裴頤之便愈發囂張,完全不像之前克己守禮。

薑煐能感覺到他有情緒,從他的手、他的嘴唇、他的氣息之中透露出來,若有似無地籠罩著她。

她驀然抬頭,探入他幽深眼眸中,看見他遞來一封還未拆過的信。

是梁晗的信,上書:殿下,明日巳時千山圍場,不見不散。涴清。

她把信紙夾在書中,看見擦得雪亮的環首刀掛在牆上,反射出熠熠日光,回頭輕問:“裴郎的傷好了嗎?”

裴頤之道:“皎皎關心我嗎?”

薑煐無意於現在兒女情長,裴頤之仍在問:“皎皎明日要去嗎?”

“當然。”

“若我不想皎皎明日去呢?”

薑煐對上他的雙眼,見他笑容不似從前淺淡,反倒氤氳著難言的深意,不由反問:“我從不知道裴郎是出爾反爾之輩。”

裴頤之隨手撫過她看過的書,似漫不經心道:“那皎皎呢?一會兒喊我是夫君,一會兒又據我如蛇蠍。一會兒求問你我之姻緣,一會兒卻告知我需懂得自行離開。我之於殿下當真如此兒戲?”

薑煐蹙眉:“這與明日之事有何乾係?我以為裴郎會更加關心邑安府局勢。”

“局勢?”裴頤之笑了,起身走過去,攥緊她的手。薑煐刹那間便被蘭香包圍,那濯濯如泉中玉的男子翩翩風度丟了些數,肅肅蕭蕭,眉目幽深:“在下便是關心局勢,關心殿下,才會如此。”

“裴郎這是何意?”薑煐抿唇,猜測道,“你聽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知道了什麼?”

裴頤之輕笑。

薑煐問:“聽聞你新卜了一卦——”

“相比我,殿下還是更關心我的卦象。”裴頤之軒軒如朝霞舉,停了半息,“是圓滿。”

“你騙人。”

“是圓滿。”他重複了一遍。

“如若是,你為何不讓我前去?”

裴頤之看著她,白皙麵容浮著笑容,眼裡一片漆黑,猶如不透星光的湖底:

“皎皎不希望是圓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