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1 / 1)

兩心纏 巽星 6411 字 9個月前

薑煐羽睫微沉,彎起紅唇。

她仿佛聽見初夏的第一聲蟬鳴著急忙慌地開始了,可仔細一聽,四周安然靜謐,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蕩在心中滋長。

如果是這樣,裴頤之心悅於她是道……

不得善終也算是命向麼?

她要求裴頤之拿起天機鏡。這麵菱花狀的鏡子在薑煐看來始終和普通鏡子彆無二致。鏡子可以照映出她的麵容,神色,妝容。但她無法從此外讀出任何東西。

“裴頤之,你會攬鏡自照嗎?”

裴頤之眼眸晶亮,溫溫柔柔笑道:“我和殿下一樣,常日裡僅能觀照外貌。”

“你能看見我嗎……”她喃喃。

她如果在自己身上就好了。那樣她就不必擔憂無法改變她與裴頤之的結局。說到底,情之一字她從不懂得,也從未珍惜。她茫茫然遇見了,利用了,恰如她為了母親臨終前的遺願和滔天的憤恨奪下皇位,卻尋不得半點滿足。

“裴郎曾在鏡中看到過什麼?”

裴頤之雙目沉沉,緩緩啟唇:“鏡中夢,中水月。它們離我很是遙遠。既說到此,殿下已經親口否認了一個夢,也回應了我的夢。於此,殿下便知這些夢境千變萬化,需要細細甄彆。”

他欲收起手中鏡子,薑煐拉住長長的鏈子,一點點往手中扯,他伸長手,意外觸碰到她的指尖,僵了手。

“殿下……”

“我喜歡你喊我皎皎。”

裴頤之幽深黑眸綻起漣漪,唇邊笑容如融融春光。

薑煐正色道:“我想清楚了。”

他臉上泛起薄薄緋紅,俊俏郎君純情抬眸:“……皎皎當真想清楚了麼?”

薑煐點頭:“想清楚了。如果此事為真,小朝儀是為千山圍獵一事而來,我必將救梁晗,魂歸本身,以此方能長久。”

裴頤之頓了頓,抿唇還未回應。

薑煐問:“如何?”

“……好。”

“裴郎麵色算不得好。”

裴頤之搖頭:“白日夢罷了,殿下不必擔憂。”

臨近程廷約定的時間,薑煐身著新衣新幕籬與裴頤之上了馬車。

這些衣裳都是新買的成衣,裴頤之特地叫人加了她喜歡的花紋,每套都彆出心裁,薑煐頗是喜歡。

薑煐不知裴頤之怎麼了,好端端的沉悶起來。說是不著急,可那些溫柔也忽然藏在恪守禮儀的硬殼下,不再輕易顯露。

她可是對他說了很重要的事,把她內心所想所為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了,以往她都對他說好些謊話呢。

還是說,裴頤之喜歡她說謊?

薑煐眼珠一轉,抑或是裴頤之喜歡聽那些蜜語甜言?她記得在道宮裡撒嬌時,裴頤之就拿她沒辦法。

薑煐拍拍他的手,他不理,隻悶頭看書。她從不善罷甘休,伸手捧住他的臉,要他看自己,他薄唇輕抿,移開目光。

薑煐氣得咬了他兩口。

裴頤之一聲不吭,看著手腕上兩個牙印子,詭異地笑了笑,伸過來:“皎皎再咬咬。”

薑煐悶頭又是一口。

裴頤之唇邊笑容更甚,長指撫過咬痕,指腹泛著迷離幽光,再一瞬,已然到了經書卷上。

薑煐默默瞧著他手握經卷的模樣,說:“裴郎從小就玉樹臨風,怪道日後盛京貴女趨之若鶩。”

他輕笑一聲,眼眸未抬:“皎皎定是風華無限,真想親眼見見。”

“我在你身邊還不夠?”薑煐眨眼,“你感覺不出來?”

裴頤之道:“皎皎風采照人,隻是……”他歎了口氣,“殿下莫笑我,隻是我與未來的殿下對話,不免生出好奇,想要……”快快到來日去。

薑煐說:“你隻需知道本宮從來都是傾國顏色,你婚後愛極了我,從不曾多看其他人便好了。”

“愛極了……”裴頤之清潤嗓音頓住,微微一笑,“那皎皎對我呢?”

薑煐極快回複:“自然如一。”

車上說了好些謊話,薑煐都感覺熱了。每每勾著裴頤之的過程她都覺得有趣又上癮,可一旦有旁事,她便即刻抽離,心緒不寧。

福庭茶肆中琴聲悠揚,程廷定了雅間,遠遠朝他們招手:“裴兄!”

薑煐極少來到人員雜亂的地方。她聽見茶肆中紛紛聲響無一不在討論“燃同根而天命見”,不由耐著性子放慢腳步。

“此話當真?”

“還能有假?十幾年前不就有一個傳聞抱著鏡子出世的嬰兒嗎?當初那批功臣貶的貶,殺的殺,流放的流放,眼瞧著換了大批人了。如今天命降世,燃同根,燃同根,可不就是……”

“噓!小心點,這可是誅九族的死罪!”

……

當初那批功臣?

薑煐知道她的父親薑令安為人扭曲而膽怯,因害怕雍親王勢力,讓不少舊臣告老還鄉,但說道貶殺流放,卻是汙蔑。

她和裴頤之走進雅間,程廷將佩刀放在一旁,打量了他們一圈,笑說:“兩位貴客讓我一頓好等啊!遲遲不來,手上藏著印子,是在做什麼好事呢?”

裴頤之半含諷道:“小公爺幽默如昨。”

“裴兄現在不一樣了,有了娘子陪伴,說話就是硬氣些。”程廷看向薑煐,“想來兩廂情願是增人神氣啊。”

薑煐笑眯眯道:“小公爺說錯了,裴郎難哄得很,一路上愛答不理呢。”

“哦?那也符合他的性子。”

裴頤之麵色不善,打斷他們:“程兄坐吧。”

程廷笑道:“裴兄生氣便喜歡換個稱呼,我可老早就知道了。看來還是改說正事吧。”

程廷說到這裡,薑煐才反應過來。怪道她總要提醒裴頤之叫她皎皎便好,感情是他轉口叫殿下,想要和她拉開距離麼?

程廷吊兒郎當地架起腳,說道:“不知有何要事需在此一談?”

他看向的是裴頤之,回答的卻是薑煐:“小公爺年少力強,不曾想過投軍報國?”

“年少?投軍?報國?”程廷大笑一聲,“小娘子真是非同一般人,上來就頗有指點。”

薑煐皺眉:“小公爺為何發笑?小公爺時下及冠,又是宣平公的嫡子,雖未承蔭——”

程廷打斷她:“小娘子可知我為何沒有承蔭?又如何得知我沒有承蔭?”他笑得危險迫人,雙眸微眯著,“皎皎娘子真是忠君愛國啊。”

“這不是甚麼秘密。”薑煐未從他的眼神下逃走,平靜說道,“小公爺無需緊張,我自然是向著小公爺的。”

“哦?”

程廷挑眉,換了個姿勢,撐著頭歪向裴頤之:“你聽見她說甚麼了嗎?向著我。”

裴頤之瞥他一眼。

程廷朗笑道:“小娘子也是這麼向著裴兄的?”

薑煐見他嬉皮笑臉,心生不悅,仍是維持笑意:“小公爺何意?”

程廷朗笑:“小娘子是逆天行道!還是說裴兄也想要見這‘天命’?”

裴頤之眸光幽幽,唇邊笑意不止,竟生出幾分深不可測的寒意。

“小公爺差矣。”薑煐不再猶豫,摘下麵紗,露出傾城顏色,從容一笑,“本宮並非逆天行道,乃身處道中。小公爺在千山圍獵助本宮,實則助人自助。”

程廷聽見她的自稱,略略吃驚:“你……不對,外麵都傳朝儀帝姬還未到邑安府……”

“本宮想讓世人得見何物,便得見何物。真真假假,又有何人能辨之。”薑煐氣定神閒,寥寥數語誘道,“流言如星星之火,今雍親王欲用,朝廷欲用,小公爺年輕才俊,如何不懂?”

程廷仍是不信,轉頭看向裴頤之:“你竟……”他口中猶豫沒能讓裴頤之轉頭,下一句話卻讓裴頤之和薑煐都投來目光。

“你真喜歡上她了?找了個這麼像的?”

裴頤之神色沒什麼變化,淡淡道:“小公爺慎言。”

薑煐笑道:“小公爺若不信,七日後千山圍獵相見便是。屆時我若裝作不相認,也請小公爺莫介懷,按計劃行事。”

程廷聽了半晌,指節瞧著桌子,喃喃道:“不對啊,這不對,唉。”

“如何不對?”

程廷抬眸看她,說時遲,那時快,用靴壓住刀鞘抬手拔刀朝薑煐而去!她伸手捏住握刀處,借著勁兒翻轉,讓那刀硬生生嵌在刀麵上。她抬頭一看,程廷收了笑,一雙眼眸如火如星,似乎想要看透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兩人劍拔弩張,靜而逼視,忽有兩根白皙長指將其間隔開來,捂住程廷的眼睛。

“程兄,刀。”

程廷朝後退去,直起身子收了刀,似笑非笑,吹了聲口哨:“殿下果然和傳聞一樣。”他瞥了眼裴頤之,“隻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薑煐挑眉,“沒想到本宮會饒恕你持刀犯上?”

“哈哈,”程廷笑著,抄手歎息,“沒想到闊彆多日,裴兄終不似少年意。想來時命的的確確會改變吧。”

程廷笑中消沉,薑煐看在眼裡。她隱隱約約有什麼事情是裴頤之和程廷知道,她卻不知道的。她重新戴上幕籬,笑道:“小公爺若幫本宮,封妻蔭子觸手可得矣。”

程廷問道:“殿下也是這麼許諾裴兄的?”

許諾?

她……

薑煐微微出神。

她未曾許諾過裴頤之封妻蔭子,她甚至沒有甚麼許諾,她僅僅是用天命最具有欺騙性的外殼,用裡麵最甜蜜的一層包裹住了他。

他便信了。

“封妻蔭子?”她說道,“那可難了。”

程廷眯眼笑道:“千山圍獵是雍親王的獵場,殿下又能做什麼呢?”

她看向裴頤之,見他眉頭深鎖,要他說話。

談到千山圍獵計策,裴頤之侃侃而談,薑煐講解地形地勢,說道:“小公爺隻需救出梁晗,後續事宜本宮自會處理。”

“梁晗?”他若有所思,“明安郡主……”

“正是。”

爾後,程廷和裴頤之陷入沉默。

半晌後,裴頤之起身對程廷說:“小公爺,有事儘可聯係。”

薑煐站起身,欲要離開,程廷叫住她。她回頭。

“大不敬也好,治罪也好,我不是因為你答應的。”

薑煐笑了笑:“小公爺善解人意,是國之棟梁。”

“嘁。”程廷黑著臉,扭頭走了。

-

長日將近,街頭小巷逐漸熱鬨。華燈初上,遠近吆喝聲不斷,薑煐和裴頤之漫步街巷,俱是一言不發。

薑煐被街上食店裡的蜜煎香藥勾去了神,回頭張望的工夫,那香甜軟糯的蜜煎香藥便被油紙包著由裴頤之遞到幕籬前。

她揚唇接過,裴頤之轉頭往前走,見她嘗嘗味道,送回了自己手中。

“不吃了?”

薑煐搖搖頭。她不餓,就是想嘗嘗味道。

裴頤之看著手裡的東西,包好,拎在手上。遠處的夜黑沉沉,眼下四處燈火都亮了起來,星子都比不上。

薑煐在燈火中望他,問道:“剛剛程廷說你終不似少年意,是何意?”

夜風輕柔,人聲嘈雜,裴頤之靜靜看她,溫柔堅定的話語一字不落地傳到她的耳朵裡。

“不入朝,不登殿。”

薑煐遠沒想到是這個。

“可你入朝了,也登殿了,還娶我了。”

裴頤之揚唇:“嗯。”

他說過,會勉力至君側。

薑煐盯著他的笑:“若我欺負你,你也這般答應?”

“殿下的確常常欺負我。”裴頤之眼眸轉動,“那怎麼辦呢?”

“哼。”

方才留存在身體裡的疑惑逐漸轉化為不安,她看見街上擺著算命二字的老頭,拉著他去算。

算一道不夠的,姻緣,財氣,事業,都要算的。她的財氣自然是無窮無儘,大富大貴,事業也是極好的,算到姻緣,那更是錦上添花,天下未有的好福氣。

光算了她也是不夠的。

薑煐聽了高興,要他算裴頤之的。

她如何不知裴頤之要比他厲害得多?可是她偏要聽點高興的,化解她滿腔不安到欲凝結為殺意的東西。

她不安。

很不安。

啪——嗒——

卜卦的結果出來了。

一遍又一遍——

啪——嗒——

啪——嗒——

老先生算了一遍又一遍,擦了擦汗,哎呀哎呀直叫喚。

薑煐問:“還沒算出來麼?”

“算出來了。”裴頤之淡淡一笑,長指指著卦象,細細和她說。

她越聽越不開心,沉著臉說:“這是何意?”

“意思是皎皎大富大貴。”

薑煐眼刀橫過去:“我問你。”

裴頤之絲毫不對卦象有任何驚奇,仿佛他很早很早之前就料定了這個結局:“客星犯帝座矣。”

老先生顧著生意,忙說道:“誒誒,小郎君此言差矣。這卜卦將落未落,一切未成定局。”

裴頤之道:“老先生說得有理。”

薑煐板著臉問:“那我與郎君姻緣何如?”

“自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百年修來的好姻緣!”老先生摸著長髯,眼睛一亮,“嘖,生得一男一女,湊齊一個好字呢。”

薑煐倒是沒想過孩子這種事。但要的這個意思已經達到,她便喜笑吟吟地催裴頤之付了錢。

馬車一路回裴宅,裴頤之若有所思,薑煐拉過他的手,看見他手腕上嫣紅齒印,說道:“裴郎也做一條紅繩戴吧。”

裴頤之摩挲過她的紅繩,垂眸沉聲道:“和殿下相處這般久,都不知道要如何麵對小朝儀殿下了。”

“到被你說的像兩個人了。”

他眉目如畫,放下她的手。薑煐卻不肯放過他,靠在他的肩上,將他當成了可供倚靠之人。

馬車晃晃悠悠,她的發如柳葉撥動靜河,在他脖頸間拂動。薑煐一指一指撫過他的手,將手抵在他掌間,伸出五指,與他交叉纏繞。

她見裴頤之閉眸的眼睫如蝶翼顫抖,得了趣,又想了想,轉過頭,湊在他耳邊輕輕說:

“若有一天,我真欺負裴郎了,裴郎便離開吧。”

馬車適時停下。

裴頤之倏爾睜眸,怔怔地看向她。

她眨著眼睛,一派為他著想的模樣,令他心中生起流竄於四肢百骸的洶湧情緒,幾乎瞬間將他湮滅。

他鬆開手,啞聲離去:“殿下下車吧。”

兩隻手猝然分離,蘭香褪儘,掌心的一點點溫度極快消散。

薑煐思怔片刻,下了馬車,看見同心提著燈籠站在裴宅前。

裴頤之眉目藏在暗中,神情模糊難辨,從未有過的冰冷。

“郎君,娘子。”

同心福了福身,抿了抿唇,通報道:“主母回來了,正在前廳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