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睡(1 / 1)

兩心纏 巽星 4375 字 9個月前

屋內蘭香繚繞,桌上攤著一遝信件,筆墨未乾。

裴頤之麵如美玉,劍眉輕蹙,酒後顯露了不少少年氣,能聽出迷惑的委屈。

上次裴頤之喝了蓮花碗那麼多的酒,直接醉得睡倒過去。這回還能醒著沐浴三次,可見沒有喝太多。

薑煐吱呀一聲關上門,說道:“同心給你上藥,怎麼不樂意?”

他搖搖頭。

“不上藥怎麼能好?你這傷也有七八日了,現下雨多,來日天熱,都不好養傷。”薑煐走過去,坐在床前,接過了他手中繃帶。

一圈一圈,一繞一繞,把他裹在手心。

便是薑煐這個不會伺候人的,也懂得如何料理他人傷口了。

中途柳嬤嬤抹著淚來送傷藥,看著他的模樣又是哭:“這下我可怎麼和主母交代,怎麼交代!”

薑煐覺得腦仁生疼:“我自有交代。”

“聽說都是替小娘子擋的?不知你是哪家小娘子,將郎君害得這副模樣,不如放過他吧!”

薑煐唇邊笑容凝滯:“來此是你家郎君的選擇。”

柳嬤嬤哭天搶地跪下來:“郎君,請郎君為自己想想啊。”

薑煐青眼相對,轉過頭。

裴頤之沉聲,不容拒絕:“嬤嬤去歇息吧。”

好一番鬨騰屋內才徹底平靜,燭火在風中搖搖晃晃,極不安穩,窗外一聲雷響,雨又下起來了。

“裴郎早些歇息吧。”薑煐起身,甚至還行了個禮,似笑非笑道,“不打擾郎君了。”

裴頤之忙道:“皎皎彆走。”

他托著她的手,食指微微顫動,不知是否是因為疼痛。

“郎君現下不惦記著男女大防了?”

裴頤之觸電般鬆手,眼眸瞬間黯淡,直直抿著唇:“殿下……打擾殿下了。”

他的反應明顯,薑煐覺得有趣,坐回來,繼續為他塗藥,纏上繃帶。

裴頤之的手不知放到哪裡,在床柱旁磨蹭了好一會兒,勾在枕邊穗子上,又揉著床褥。

薑煐一靠近他,他便屏住呼吸,一遠離,便垂著眼睫,像做錯事的孩童。

薑煐兩手往後撐,在他身後將繃帶交疊成結。馨香如玉的身子就在他懷裡,她聽見裴頤之屏住呼吸,心跳聲快了好些。

溫柔蘭香往她鼻尖處卷,裴頤之俊雅麵容不再如清冷弦月,反倒滾燙得觸手可得。

她往他額頭上一探,同心說的不錯,吃酒果然於身子有礙。

裴頤之現下就像個火爐,渾身上下都是燙的,連目光都是燙的。她又用手去觸碰他的脖頸肩下,確定他的體溫,無意撩動了他上下滾動的喉珠,惹得他眸色幽深。

她卻未注意,起身去關窗,欲將桌上燭台挪到床榻前,看見裴頤之還未寫完的家書。

他在燈影中看著她,臉頰燒得滾燙,眼尾帶著詭柔的紅,身後的黑暗似想將他吞沒,可他微微笑,朝她張唇。

“阿娘想見你。”

薑煐心一顫。

他懷著一腔心意,小心翼翼,含著淡喜,猶若一池春水亂了痕跡:“皎皎,等雍州事暫了,我們便回盛京。”

薑煐抿唇:“自然。”

他星眸含笑:“我會勉力篤學,如君所言,趨至君側。”

她曾耍賴裴頤之看她的眼神不一樣。但如今他的眼神分明和大婚當夜一模一樣。

郎君如玉,眼眸如星。

她下意識將眼神躲閃開去,放下燭台,立於他身前。

“裴郎再不歇息,明日身子恐好不了了。”

他吃吃一笑:“皎皎怎麼慣說些我趕嬤嬤的話來趕我。”

“冤枉,我可沒有趕裴郎。”薑煐捧住他的臉,“你難道不知道自己身子燙極了,都燙得說胡話了?你自己摸摸。”

薑煐的手往下滑過他的繃帶,帶著他的手往臉上拂過。他仰著頭,以幾乎虔誠的姿態將她的倩容儘收眼底。

薑煐的手搭在他白皙手背上,見那修竹般的手指微微屈起,勾住她的,力道輕而柔,生怕把她嚇跑似的。

“我沒有說胡話。我沒有。”

他滿腔熱忱薑煐不得不應,卻不敢回應。

裴頤之呼著熱氣的唇若有似無地摩挲著她的手腕,手指間捏著她手上的紅繩:“來日我和皎皎,一定會很好很好。”

薑煐浮現出天火那日裴頤之躲在箱子裡瑟瑟發抖的模樣。

是她利用裴頤之害他變成那幅模樣。可在她不斷引導下,他卻以為未來是極好極好的。

她心虛難忍,抽回手:“裴郎忘了,十四歲的我還不曾喜歡你。”

她笑道:“可裴郎已經決定了麼?”

他眼底燙的發紅:“我都答應皎皎了。”

“答應什麼?”

“不可不見你,不可中途離開,不可消失不見,不可背叛你,會一直好好地在你身邊。”

薑煐不理會他病後的癡纏,哄道:“好。”

裴頤之睡下後仍勾著她的手。

薑煐坐在床邊,被滿屋蘭香擾亂心緒,不得不抽開自己的手,喊守夜婢女按上回郎中的藥方去抓些藥來。

“娘子,奴來便好。”

她睡不著,心裡壓著塊重石,暗風吹來抖了一身雞皮疙瘩,忍著坐在炭火小泥爐前慢悠悠揮著扇子熬藥,屏退了婢女。

麵前的炭火燒得她臉滾燙,但她心火卻如雨熄。

她勾著裴頤之喜歡她,可他真的喜歡她之時,她便退卻了。可笑至極的是她分明相信她人的來日可以就此改變,卻無法對裴頤之下定決心。

她要的隻是那個果,甚至不待嘗一嘗,拿到手裡把玩把玩,僅供觀賞便足矣。

寥寥幾語,她似乎想起那年大婚夜裡裴頤之說了什麼。

他說他等了許久,終於等到了這一日。他還說希望他們一切順遂,百年好合。

她是怎麼說來著?

她全無興致,說他聲音雖然悅耳,但實在聒噪,莫要再說。

她說她今日在這裡歇下,之後會住到彆處,方便處理政務。

他有回應嗎?

薑煐單單想起了方才裴頤之乖乖仰頭看她的臉。

大抵,他說了好字吧。

想到這裡,薑煐追悔莫及。

她怎麼會想不起來。

小泥爐裡的藥熬了一個時辰,已經是亥時三刻。她將藥倒在蓮花碗中,拿到裴頤之房裡去。

屋內仍是一盞燭火。屋簷上的雨線滴落,於牆上映出陰雨綿綿房模樣,空中的蘭香暖暖的,想必裴頤之還燙著。

她伸手一摸,果真如此。

“裴郎,裴郎。”

她輕輕呼喚他,微涼的手指撫過他的眼尾:“醒醒。”

裴頤之眉頭攢動,費勁兒睜開眼,昏昏沉沉地看她。

“皎皎?”

“把藥喝了。”

她扶著他的肩坐下來,把藥端到他唇邊,裴頤之聽話得很,乖乖把藥喝完了,幽深的黑眸一動不動看著她。

“怎麼了?”

他墨發淩亂,俊美無儔,唇瓣因體溫嫣紅,迷迷糊糊有些得意:“我知道皎皎會來找我的。”

“你錯了,我現在就要走。”薑煐忍笑。

“不成。”裴頤之睜大眼,摟住她,將她帶上床。

茫茫蘭香籠罩住她,攝人心魄,比雨聲存在感還要強。

薑煐以為裴頤之還有什麼動作,誰知這人身子一轉,眼睛一閉,又睡著了。

此刻夜靜情長,薑煐心中難得無所壓迫,伸出手指,從他的發間慢慢爬上去,撫過他的下巴,落在他的唇邊。

揉了揉。

薑煐驀地彈開手。

都怪裴頤之長得……

她想,或許不是這個理由。至少這一次不是。

在他安寢時,她可以心無旁騖,不受愧念折磨。他不會因為誰落到最後的悲慘結局,而是裴頤之應有的樣子。是她最心安的時候。

此時,薑煐才知曉有了惦念的自己來到這裡之後,是害怕的。

“皎皎。”

裴頤之閉著眼睛喚她。

薑煐遲遲未應,慢慢嗯了一聲。

他用氣聲在她耳邊說:“我方才又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站在你的棺木旁?”

裴頤之笑了笑,搖搖頭。

“我夢見皎皎上朝的時候,如何都不看我。我每每舉圭說話,你的眼睛都沒有看著我。可是我不知曉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淡淡陳述,不含一絲欣喜或委屈,可薑煐很快就能回想起當時的場麵。

垂簾聽政時她忽視裴頤之的場麵。是故意的。

當時他麵無表情,她還以為他並不在乎,暗誇裴頤之沉得住氣。

“可是你偶爾會送我手信,吃食,衣裳,玉冠,蹀躞帶……每次收到我都會很高興。”

薑煐聽他如數家珍,不由詫異。之前若說是夢見的巧合,倒也罷了。

可裴頤之說的這些東西她的的確確全都送過。儘管裴頤之一次都沒用過。

她送人禮物是挑選過的,畢竟不能讓釣來的人跑了。

她試探開口:“可你從來沒用過。”

他怔了怔,睜開眼,垂頭看著她。

薑煐從那雙深海般的眼瞳中看見一陣了如輕煙的痕跡,似乎連裴頤之自己都不明白這些如假似真的夢境究竟是否是事實。

他啟唇,再度閉上眼:“我沒用過。我怕用了就沒有了。”他摟緊她,蹭動她的額發:“那應該不是真的吧。”

薑煐垂眸:“不是……真的。”

真的,全是真的。

裴頤之竟會知曉這一切,也許,青玄天師說的一直都沒有錯。是她固執不肯相信。可事到如今,她經曆了這麼多事情,又怎能不相信裴頤之呢?

她停在他衣上的手慢慢收起,攥住他的袖,說:“睡吧。”

薑煐覺得自己的良心大抵沒有壞。

她竟還會聽他的夢。

應該不算太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