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變(1 / 1)

兩心纏 巽星 5497 字 9個月前

裴頤之與她擦身而過。他皮膚白,手背沾著雨,三道紅痕愈發鮮豔,和上次被扇巴掌一樣,他恍若無感,惦記著那兩盆悠然蘭草,抱進來,關上門。

薑煐扯住他的袖:“不疼,不回,不看?”

他的袖子同樣是濕的,到現在,左肩大片都濕的能看見胸膛的線條。他含著笑:“確實不妥,還請殿下回避。”

他來得巧,偏生做出一副超脫君子的模樣,薑煐恨不得能八百裡加急扒下他那名為規矩的外衣。

他就是太講規矩,所以才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水裡推。不像她,沒規矩,從小到大都沒規矩。

裴頤之走進屏風後,見薑煐仍麵對他,少不了歎息:“殿下……”

薑煐取下幕籬,迤迤然走近,膚白發黑,婉麗動人。她明知故問:“怎麼了?”

“殿下,在下要更衣。”

嗯……薑煐仔仔細細打量著他的身姿,回想起婚後從未仔細瞧過裴頤之,生出一種遺憾感。

她問:“裴頤之,你為什麼十五歲就長這麼高了?”

裴頤之站在屏風後,不言不語。

薑煐斷定他麵皮薄,更無顧忌:“往日什麼沒見過,倒跟我客套。”

裴頤之笑了一下,慢騰騰地解開腰帶,薑煐隔著屏風朦朧朧看見輕飄飄的帶子墜下去,屏風外露出一條濕答答的小尾巴。

她忽然覺得風大,轉身把支摘窗關上,外頭漏進來的雨珠冰冰涼涼,叫她知曉自己臉頰微燙。

布料的聲響如猶在耳,她背著身,手心起了點潮濕的水汽,不知是雨還是汗。

“裴頤之,出來上點藥。”

“不需要。”

“你不怕疼?”

裴頤之頓了頓,笑道:“多謝殿下關心,我不疼。”

薑煐轉身望他,他已經換好了外袍。

恍如無事發生一般,他坐下聽雨,看見薑煐方才看過的書,說她若是喜歡,他便把年前抄寫的經書拿出來供她解悶。

薑煐立於案前,伸出柔荑,手臂上的紅繩滑下來,圈在皓腕處。

裴頤之凝睇著她的手。她三指微動,漾出弧度:“手伸出來。”

他抬頭,俊朗麵容清雋如月,雙唇微啟,話到了嘴邊瞬間又吞了回去。

手背上輕巧如蝶翼飛過的觸覺恍如幻夢,他眼中情緒激起圈圈漣漪,複而歸於詭異的平靜。

放下手時,紅痕處又多了一道紅色,如赤蝶落於指骨。

薑煐唇邊口脂滑亂了些,嘗到靡膩的脂粉氣,淺笑吟吟,意有所指道:“我還以為裴郎這不知那不知全然不知,原來除了疼,都能知道些?”

裴頤之的目光從她身上翩然劃過,望向未開啟的窗。

日光穿過層層雲靄,留下束束微光。他站起身打開了門,窗外驟雨初歇,天才還晴。

他嗓音微啞,仍是含笑:“雨過天晴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①。殿下,是好兆頭。”

“你呢。”薑煐問,“你在不在好兆頭中。”

“殿下不必憂心來日。”

“我在問裴頤之,你。”

“裴頤之嗬……”他歎氣,戲謔道,“是啊,他應當再清楚不過了。”

-

翌日,薑煐去青玄天師處仔細詢問過能否附身於小朝儀身上,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她請求天師為小狸奴做了一場法事,將它送回了玉清宮後山上。算是了了這段緣分。

回來時,雲銷雨霽,潮濕的水汽打濕了她柔軟的裙擺,如同喝飽的海棠。她看見梁晗坐在廊下,想到是裴頤之在殿中抄經書,所以梁晗特地出來等候。

隻是,她身旁的男子卻不是玄盛。

他一身緊袖黑衣,遠處看袖間腰身衣擺浮金驟現,腰上沒有佩劍,但蹀躞帶上分明有放置短劍的皮革袋。

他在海棠樹陰暗處與梁晗說話,薑煐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她走至月亮門後,透過蝠紋窗仔細打量,男子長指狠厲地掐住梁晗的臉,俯下身,眼尾眉梢都湧著不可抗拒的怒氣,咬著牙叫梁晗的小字。

“梁涴清,選錯人了,那個草包帝姬能如何幫你?”

薑煐心裡一窒,有種熟悉的殺意在心中彌漫。她小心側身,見男子大拇指上套著一枚玉扳指,有絲驚訝。

梁晗麵色蒼白,眼尾發紅,顯然哭過。她胡亂伸手,想要推開身前的男人,可男人紋絲不動。

他一手將她攬腰抱起,一手沒入她的發中,反而將她的口脂吻散,將她帶到樹乾上坐下。

梁晗雙腿無力,隻能倚靠他,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襟,帶著哭腔道:“薑燁你混蛋!”

他絲毫不顧旁人目光,吃吻軟膩舌肉,直到梁晗發髻微散,口脂不見,適才急喘著笑了笑,用鼻尖蹭她的麵龐,啞聲道:“聽聞你這幾日和玄盛親密得緊。”

梁晗臉龐浮上病態的赧紅,狠狠道:“你派來的人,隨你說便是。”

“涴清,涴清。”薑燁著迷地嗅著她發間香氣,不斷啄吻她的肌膚,把她的雙腕牢牢反扣在背後。梁晗吃痛,冷著臉問:“我的婢女在哪裡,將她放出來。”

薑燁悶聲笑著:“不放,你要隨我回隴中,她會說出去的。”

“薑燁——你這個瘋子,你不能殺她!”

“你乖乖聽話,我不殺她,乖乖的,我讓你帶她一起去,”薑燁哄著她,舌尖卷走她的淚,“你知道怎麼做的,涴清。”

薑煐看見梁晗臉色煞白,隨後定定如木偶般,閉著眼吻上他的唇。

海棠花落,一時荒唐。

薑煐扭過頭要走,玄盛出現在她身前,用劍抵住了她的脖子。

好厲害的功夫,她竟然半點沒感覺到。

薑煐穩固心神,當即揚唇道:“怎麼,雍親王世子想要殺了本宮不成?”

玄盛的劍挑開她的幕籬,眸心微縮,忽而跪地。

“此事你不說,本宮不說,本宮就當過去了,絕不吐露半個字。”薑煐冷道,“否則,你們都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玄盛躬身行禮:“是,殿下。”

-

回去的路上薑煐的心還在猛跳。

她並非害怕,而是從心中隱隱生出一種毀滅的欲望。她感到狂躁不安,冥冥之中一切曆史軌跡正如脫韁野馬。

薑燁。

她竟然從未想到他。沒想到他逼迫梁晗私相授受,和他回雍親王封地,他們父子倆簡直欺人太甚!

薑煐繞回海棠樹下,薑燁和梁晗已不在原處。她回到裴頤之屋內,坐下聽裴頤之撫琴,泠泠流水聲未撫平她心中狂怒,更加顯露無疑。

裴頤之手背上最重的那道紅痕微微發紫,被貼上了小塊膏藥,薑煐問:“誰貼的。”

“你。”

是小朝儀。

不愧是她,就算是利用裴頤之,也絕不能避免覺得他好看這一事實。

她攏住他的手,扯過琴來,隨手撫動琴弦,彈得肅殺無比。見他似笑非笑,她將琴弦緊緊扣在琴麵上,堵住龍池鳳沼,壓得裴頤之這把好琴無法出聲。

她抿緊唇,閉上眼。

殺了!

她睜眼,眸中殺意獵獵。一團團心火燃燒脈絡,將她的理智燒得粉碎。那些礙事的愛告狀的小道士,還有雍親王薑令方,他的世子薑燁,全都不得好死——

嗒。

薑煐呼吸一滯。

她緩緩垂下頭,看見裴頤之將手放在琴上,從她手中救出了琴弦。

嗒,嗒,嗒。

一根根弦從她手中逃脫,發出滑稽聲響。她不知為何覺得可笑,心境逐漸平複。

“我不善撫琴。”

“我知曉。”

她又說:“還不善言辭,不通感情。”

裴頤之靜靜聽她說。

“我不擅者龐多,因而來此。卻百無變通,一意孤行。”

她殺了太多人,救贖……罪過……一切真能重頭再來?

可倘若她又殺了人……

她的情緒較再度翻湧上來,裴頤之的手越過玉腰,輕輕攏在她的手上。

“失禮了。”

靜夜落花,山澹影長。屋內燭火長,餘香嫋,她在他的指引下調息盤坐,將一腔怒氣暫且吐出。

待裴頤之剪了燭芯,閉上支摘窗時,薑煐仍閉著眼:“你不問問我為何發怒?”

裴頤之將銀剪子放在桌上。他沉默半晌,含笑問道:“殿下為何生氣?”

薑煐抬眸:“事態如脫韁之馬,不受製之我。”

“道法自然,日前我已說過,殿下不必憂心。”

“什麼都不做怎麼行?”

“非也。”裴頤之熄滅香爐,淺淡蘭香繚繞於她鼻尖,他胸前鏡子正對薑煐,將她的麵容照得清清楚楚。“去甚,去奢,去泰,再依從本心。殿下已在道中。”②

裴頤之微微一笑:“隻是在下難免好奇,白日那個室內噘著嘴舞劍的小帝姬,實在和殿下不相似。”

薑煐想到薑燁喚她“草包帝姬”,大為不悅。她抄手哼聲:“我小時候就是這般無理取鬨,嬌恣奢靡,很討厭吧?”

薑煐偷偷看他的反應。

裴頤之一挑眉:“不算討厭,並無太大感覺。”

薑煐咬牙切齒:“裴頤之!”

對她來說,好之惡之,皆情也,皆有動焉,惟無視不可也!

滅燭器刷的熄滅燈火,裴頤之照例鋪開自己的被褥,薑煐尚不肯走。

“殿下,我有錯。”裴頤之拽回自己的被褥,臉上沒有一點遲滯,和他用來應付的微笑並無不同。

薑煐就地躺下,滾進他的沾著蘭香氣的被褥中,墨發淌在他膝頭,圈圈繞繞,疏影幽幽。

她似歎道:“原來你不喜歡我的時候是這樣的,裴頤之。可惜也很討我歡喜。”

“殿下要睡了麼?”

“趕我睡覺?好呀,我就睡在這裡。”薑煐伸出手,雙眸一彎,“你不想我睡在此,便抱我去床上吧。”

她不是沒規矩,而是根本不將規矩放在眼裡。

裴頤之道:“我已經向師傅請示,騰出一間新房供你使用,屆時你隻需說那理由便可。”

“不要。我不要。我偏要和裴郎在一起。”

她如假似真,裴頤之彆無他法。他想起白日抄經卷時,小朝儀舞劍乏了,口饞要吃冰酪,也是這般在靜芽麵前撒嬌——

裴頤之鼻息一滯。

他逾矩了。

不論是隨意支使他的小朝儀,還是現下需得附身人偶,方才戴了個裴字紅繩的她都生來高貴,將他當成解解悶的器具,喜歡啊,夫君啊,這種話怎可當真。器具,他這一生本就是器具,也不太可當真罷了。

裴頤之仍是淺笑:“殿下千歲,陛下萬歲,在下又怎敢與天同壽?”

薑煐聽來不是滋味,剛想駁斥,便聽得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響,有什麼東西從空中掉下來,摔了個粉碎。

她覺得奇怪,打開門去看,幾個小道士湊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講話,她催裴頤之去問。

裴頤之整理衣冠,仍是翩翩君子的模樣。待他回來,薑煐忙問:“怎麼了,是不是郡主?”

裴頤之麵色古怪:“郡主失蹤了。”

薑煐橫眉冷對:“不可能。”

她戴上幕籬,胸中好不容易平息的狂怒又湧上心頭。

疾步而去,不過半刻,她看見中庭輪椅碎得一乾二淨,小朝儀麵如土色,呆呆站在那裡。

“明安郡主失蹤了。”

“找,還不快找!”

耳邊樹影婆娑聲不斷,沒再下雨。薑煐眼前仿佛出現那個大雨日,梁晗滿是淚珠的臉。

“殿下,妾唯有一願!”

梁晗之願是什麼來著……

是什麼……

她太陽穴突突直跳,回過神來時,她手中已搶過堂上長劍,曳地而行。

裴頤之拉住她,眸光沉沉:“殿下去哪裡?”

去哪裡?

“殿下,妾唯有一願!”

她想起來了。

梁晗希望死後回到祖墳,但她當時身在皇宮,被囚無依,也沒能做到。

霎時間,所有聲響回到她的腦中。

她聽見小朝儀在哭。她年少有多嬌恣,便流過多少眼淚,日後又變本加厲地施加在他人身上,從無安寧。

“裴頤之,你看,我原本隻知啼泣。”薑煐微微一笑,“我何以至此?皇城猶唱靡靡之音,二年內無虞。三年後我被囚皇宮,四年後皇室堪憂,五年後外疆戰亂不止,親王欲動。我竟比你更知天命了。”

裴頤之深邃眉眼在闌珊燭光下神情難辨。

她深深喘了一口氣:“這一次,梁晗沒死,我要救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