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欺負?
薑煐張口,無辜道:“沒有欺負裴郎呀,郎有情我有意,怎麼能算欺負?”
裴頤之頓了頓,拘謹地往邊緣處再挪了挪,躲開她的身軀。
薑煐問:“裴郎不信我?”
裴頤之轉過頭,看她的眼神很是猶疑。薑煐大大方方任他看,眨著水眸:“那裴郎如何才會信呢?裴郎說什麼‘我的東西,哪有那麼容易任旁人用’,難道世上還會有另一個靈魂通過天機鏡來到這裡?”
他稍作思忖,她便又貼上來,溫香軟玉在懷,如藤蔓糾葛將他繞住。薑煐知曉他潔身自好,乃謙謙君子,更喜瞧他慌亂自持的模樣。
從這一點上來說,她從來沒有改變過。
她藏著笑,在他懷中問:“塵寰相製,時命於此,莫非這不是裴郎料想?”
聽見這幾個字,裴頤之忽而停下。他垂下頭,漆黑的眼眸瞧不出任何情緒,薑煐看見一個小小的她倒映於他眼中。
“你能算到未來是何模樣嗎,裴郎。”她輕輕說,“你若能看見,若能算到,可否看看來日我升祚繼明禦極時,可又是孤身一人?”
裴頤之眸心劃開一圈漣漪,埋下一枚訝然的果種。他抿著唇:“殿下所求乃國運大業。”
薑煐摟住他的脖頸,笑道:“不止呢,裴郎,我很貪心,什麼都想要。”
她在雨聲中輕輕巧巧將事實說給他聽,仿佛飲水般容易。
隻有薑煐自己明白,她這麼個疑心病重,連狸奴都信不過的人,花了多久時間才徹底相信裴頤之。
其實不久,不過是裴頤之的一生。
然則裴頤之僅存在二十六年遠遠不夠,她說過,她很貪心,他這樣驚才絕豔的郎君,要利用,也該利用一輩子吧。
她欲再言,裴頤之輕聲道了句唐突了,白皙的手背攬住她的腰背,將她輕鬆抱起,送到床前,為她蓋好被褥。
薑煐握住他沒有絲毫留戀的手,言道:“裴頤之,你到底什麼時候能喜歡我,我會等著急的。”
他唇邊仍舊含著客套的笑:“殿下從來日歸,若是事實,應當知曉在下何時心悅殿下。”
“完全不知情。”薑煐搖頭,“但我可得提醒你,九遍不好抄的,我當時找的小道士字寫得潦草,被我大罵一通。你每日都在殿中,可要小心刀劍。”
她想了想:“我還會變成小狸奴嗎?”
“我為它寫好符籙,可緩肉身腐蝕。隻要你不輕易摘下紅繩,應當不會魂魄飄散。”
“你給我的,我自然不會摘下來。”薑煐繞著他垂下的發,雙眸亮晶晶道,“對了,明日替我尋張幕籬來,我可不是能待在房中的人,悶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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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彩徹區明。薑煐早早醒來,走出內室屏風,發覺裴頤之已然擺好碗筷。
他端著蘭花走出去,回來時見薑煐呆站著,不由問:“殿下睡眠不佳?”
薑煐搖搖頭。
倒不是……隻是,太像新婚燕爾,比真結婚還有新婚感。
她記得當時大婚夜她與他和衣平躺一夜,什麼都沒發生,大清早就去上了朝,一個月都顧不上和他說一句話,隻在朝堂上匆匆掃上幾眼。
她坐下,瞥見凳子上的幕籬,咽下小米粥,問:“你就要去了?”
裴頤之將天機鏡戴上,藏於懷中,淡道:“去天師處上早課,晚些再去。”
“哦。中午會回來嗎?我在這裡走動,青硯他們不會亂傳些謠言吧。”
他拿起一把十二骨繪蘭油紙傘,似笑非笑道:“似乎算不得謠言。”
那該如何是好?她可擔心著呢。
她不是個好惹的主,要是被小朝儀知道裴頤之身旁有個女人,不得變本加厲,哪還有對裴頤之心生好感的可能?
“那不成,我得捏個身份。”薑煐拍拍手,“從現在開始,隻要我戴上這幕籬,我便是你的姐姐了。”
裴頤之沉默。
“你可以喚我皎皎,這是我的小字。”薑煐臉不紅,心不跳,胡謅道,“裴家老宅在隴中,你便說我是從隴中來盛京的,無處可去,在這裡住一段時日。”
“若喚殿下的小字……”
“爹爹喚我煐兒,弟弟叫我長姐,旁人稱我殿下。‘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①,這小字本乃你所取。天上天下這麼叫我的,便隻有你裴頤之了。”
裴頤之捏著傘柄,笑了笑,叮囑她暫且彆亂走動、彆出風頭,就此離開。
薑煐腹中並不饑餓,料想人偶之身不用進食,而是將入睡當作進食。
她戴上幕籬,關門出去,道宮中人少清淨,她繞到前殿上香,頭一回以謙卑喜捨之心敬仰塵寰宇宙。
待她回到後殿,見花園中停了一架素樸輪椅,一名麵色蒼白的絕貌女子正坐在海棠樹下,不由心中微動。
明安郡主,梁晗。
原來小朝儀要見的友人是她。
梁晗曾是她閨中密友,比她大三歲,生得柔美婉約,極富詩書才華。
她十六歲時,梁晗被迫嫁於密謀造反的雍親王為妾。
與她薑煐有關的是,梁晗在出嫁前曾冒雨來麵見她,請求她出麵庇佑,她當時自私恣意,隻覺自身難保,未曾答應。
待成婚後她才訝然得知,梁晗早已懷了一名書生的孩子,雍親王當著她的麵將書生淩遲至死。最後梁晗鬱鬱含恨而死。
薑煐輕移蓮步,不待靠近,便有一名男子推著她往河邊走。她蒼白的麵容浮上喜色,回頭與他說話,瞧見站立於一旁的薑煐,眼神稍作停留。
“這位娘子識得我?”
薑煐沒有福身,她此時穿著普通,大抵像個尋常人家的娘子,可梁晗眼尖,發現了她手上的紅繩,問道:“娘子這條紅繩看上去有趣,非同尋常。”
“是嗎?”薑煐抬手一看,看不出來。她見慣了好東西,這個並不特彆。
“赤色桃木,金光流轉,並非俗物。”梁晗向來內斂敏銳,“想來娘子不是道宮中人。”
薑煐笑道:“方才見娘子一人獨行,便想施以援手。”
“謝謝你,我不需要。”她冷傲如霜,身後的男子頭戴玉冠,已然行冠禮。薑煐的目光躲在幕籬後打量他,聲線未露出任何波動。
“娘子來求姻緣?”
梁晗哼聲:“玉清宮供奉天地人皇,國運,卻不主管我這無根浮萍的姻緣。”
“雖說姻緣天注定,但倘若無根浮萍皆能團結一心,便不算隨波逐流。”
梁晗側目打量她:“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薑煐走近她,“但你和這位郎君相見,我定會替你保密。”
梁晗瞥見她桃木珠:“裴……你是盛京裴家之女?建寧侯可沒有女兒。”
“我從隴中來,到盛京不過幾日。我那傻弟弟常常念叨著這朝儀帝姬的美名,昨日聽聞郡主大駕,方愁不能麵見帝姬呢。”
“哼。裴頤之?你弟弟倒是好眼光。”梁晗聲如寒雪:“我多有不便,請娘子自處。玄盛,走。”
玄盛想必就是那名書生。他含笑致歉,推著明安郡主離去,
薑煐望著她遠去的身影。
梁晗之父因救駕有功,被先帝親封樂安侯。樂安侯樂善好施,為人正義,可惜於一次山賊入侵中失去性命,梁晗未死,但失去了雙腿。
爹爹在樂安侯逝去後,追封其為樂安公,封梁晗為明安郡主。
隻是同建寧侯一樣,沒落世家並不能因此殊榮得以翻身,走投無路的梁晗最終仍是雍親王的玩物。
於她記憶中,梁晗從未到玉清宮尋過她。莫非從她在玉清宮認識裴頤之起,一切便有了變動?
薑煐望著高聳的圍牆,看向天上飛雁。此生非彼生,縱是黃粱一夢,她也會救她。
她熟悉完玉清宮地形,打道回府,腦中盤算著現在的線索,總有不詳之感。
午後又落了一陣雨,她在裴頤之屋裡看書,心跳得極快。
哺時將過,外頭烏泱泱擠了人,忙不停的腳步聲朝屋子湧來,比雨聲還逼得緊。薑煐隔著窗一探,為首的是青玄天師,身旁跟著著急忙慌的是青硯。
這是什麼大事,怎的年事已高,閉關修行的青玄天師也跟著出麵了?
眼見他們要推開門,薑煐倒吸一口冷氣,連忙往屏風後躲。她戴上幕籬,推開後頭的窗,翻身躲在後頭。與此同時,前門被推開,青玄天師手握拂塵扇,掃視一圈,沉聲問:“你們當真看清楚了?”
“千真萬確!我們看見一個戴著幕籬的青衣女子三番四次來師兄屋子!”
青玄天師看向青硯:“青硯,你可知?”
“弟子……弟子不知。師兄恪守道規,絕不可能在玉清宮養女子,我、我從來沒聽說過!”
青玄天師走進來,站在窗前。琴案上躺在一冊已翻開的書卷,上麵留有新鮮字跡。他問:“頤之何在?”
青硯躬身:“在朝儀帝姬房中。師兄他……他是被帝姬叫去的,絕對未行不苟之事!”
青玄天師肅聲道:“皇家名聲怎容玷汙。來報者自去三清殿後領罰。”
薑煐見幾個小道士垂頭喪氣地走出屋內,雙眸一眯,壓住內心怒氣。她躲在廊下,等旁人離去。
誰想一回身,便見青玄天師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一旁!
她並未不成樣子落荒而逃,而是微微頷首,準備從他身旁不動聲色地走過。青玄天師手中的拂塵扇點點她手中紅繩,慈眉善目道:“女施主迷路了?”
薑煐笑道:“未曾。”
“施主且隨我來,片刻後,頤之便到。”
他悠悠往前走,薑煐遲疑半晌,跟上去,隨他從正門走入屋內。小道士們散得一乾二淨,大抵沒有人看見他們走進來。
薑煐坐在琴案前,合上那本翻開的書冊。
青玄天師問道:“殿下近來可好?”
薑煐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她幕籬未摘……
“日前頤之來上早課已托付殿下行蹤,再三請求為師相助。”
薑煐抿唇。裴頤之這是料準了她的性子?
“天師真的相信?”
“曆朝曆代借由天機鏡的傳聞,那孩子抱鏡出世,曾為其母親帶來不少煩憂,因而送進玉清宮修行,算是供奉國運。”青玄天師拂扇歎息:“他雖是普通人,可能窺得天機,已是不普通。行卜卦之術,未曾錯過。性善好施,何必說謊。”
薑煐沉吟:“天子授命於天,天機鏡顯世,昭示王朝國運將變。明君將現之時,天機鏡便會消失於世。天師若相信在這裡的是薑煐,便該知曉弟子在的來日,天機鏡並非消失。”
“順天道,行天命。”青玄天師道,“午前我算了一卦,得知我天命將儘。再算你的,卻呈迷蒙之象。天命未定。”
她心中微動:“那裴頤之?”
青玄天師深深一歎:“他呀……”
電閃石火間,裴頤之推門而入。窗外風雨隨雷聲湧入,他肩頭濕了一片,手中油紙傘靜靜在廊前滾著水珠。
青硯在他身後,看見裡頭當真有位女子,慌忙側立。
裴頤之眸中沉靜,薑煐卻覺他眼中似有深海,暗藏波湧。
他掠過她,抬手躬身,白皙的手背上留著三道清晰的紅痕。
“師傅。”
“不必跪了。”青玄天師背過身。裴頤之屈膝的動作於空中一頓,脊背挺直,微微垂首。
大雨淋潦滂沱,屋內無人言語卻風不靜,雨不絕。
青玄天師無奈歎息,站於屋前。
“頤之。勿忘今日聽之聞之算之。”他遙望蔽日陰雲,負手道,“天地悠悠,但儘人事或可順道而為。切記。”
裴頤之目送青玄天師離去,來通風報信的青硯往裡頭最後一瞧,跟著離開了。
薑煐始終坐在原處,她與裴頤之同時開口,隻出了一聲,又同時合上唇。
薑煐無意問些他為何要將此事告知青玄天師之類的廢話,她站起來,尋了個由頭,將他的手握在兩手中,輕輕道:“提前離開,被罰了?”
裴頤之抽開手:“不妨事,與你無關。”
“如何不妨事,如何無關?”她掀開幕籬一角,露出皎白臉龐,眸中含笑,步步深入,“是你非薑煐所傷,還是你非為薑煐而來,還是說你今日聽之聞之算之中……都沒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