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喻東並不在休息室。
萬良波和阿奇正在房間裡收拾東西,看到甘藍昭獨自出現,他們也很詫異。
“東子說有事找你,去演播大廳了,你倆沒碰上?”
夜已深,完成工作的人們都快速收拾好東西離開了錄影棚,準備心無旁騖地迎接三天假期。演播大廳內昏黑一片,隻留了兩盞夜燈,保潔阿姨都已經做好了清潔工作,相繼離開了。
甘藍昭著急地衝進演播大廳,觀眾席第一排靠走廊的位置隱約有個人影。
她放慢腳步,一點點走近。
李喻東身上的演出服還沒有換下來,一身白衣,孤獨地坐在黑暗中,像一尊雕塑。
看見甘藍昭,他招招手:“來陪我坐一會兒。”
到這個時候,他終於可以不用維持體麵的微笑了,一雙眼眸之中好像盛滿了愁緒,比海更深的愁緒。
上次看到這樣的眼神,還是在那天淩晨的海邊。在得知聆音成為新的投資方後,李喻東再陷情緒漩渦,去海邊寫歌,最後在晨光中笑著反問她:“你以為我要退賽?”
那時候的李喻東也是這樣,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讓她陪他坐一會兒。
“今天辛苦了,甘導。”李喻東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條巧克力遞給她,“表現很棒,給你個獎勵。”
“你口袋裡怎麼裝了這麼多糖?”
“看你喜歡吃。”
甘藍昭拆開外包裝,掰下一塊放進嘴裡。甜蜜的味道蔓延到整個口腔。可不知為何,舌尖卻嘗到了苦澀,從心裡滲透出來的苦澀。
“觀眾起哄的時候,我如果能勇敢地站出來維持秩序,就不至於讓你那麼難堪了,對不起。”甘藍昭吸吸鼻子,又說一遍:“對不起。”
“這是梁玥想要的節目效果。就算你當時站出來,她也會攔住你。”
“消息捂得太嚴實了,一點風聲都沒有走漏,竟然是《街燈》,他怎麼拿到的版權?”
李喻東無奈地笑了笑,眼底的落寞更深了。
“這首歌的版權不在我手裡。”
版權不在原作者手裡,那隻會是在發行公司手裡。怪不得節目第一期,其他人都挑選了自己最具代表性的經典金曲,大家都覺得李喻東要唱《街燈》,但他卻沒有唱。
不是不願意唱,而是唱不了。
聆音是不會把版權放給李喻東的。
“那其他歌……”
“也都是他們的。解約之前,我的一切都歸公司所有,所以離開公司的時候,隻能帶走自己的聲音。”
甘藍昭又生氣又可惜,替李喻東打抱不平。當年幾張唱片爆火,到如今早就掙得上億版權費了,竟然全都落進了聆音的口袋裡。
“陳嘉朗當年對我有知遇之恩,如果沒有聆音這個平台,我創作的那些歌也不一定會被那麼多人聽到。”李喻東反過來安慰她,“就當還他的。”
“你給當時連年虧損的聆音賺了那麼多錢,你早就不欠他們的了!”
當年韓流風靡,國內的音樂公司皆遭遇重創,李喻東的出現讓幾乎要退居二線的聆音娛樂打了場翻身仗。
“這些賬算不清,不去想了。”
“你想讓事情翻篇,可是陳嘉朗卻不肯放過你,每一次你想重新開始的時候,他都出來橫插一腳對不對?”甘藍昭心裡堵得慌,“啟斯今天跟我說,你當時創作完《小雲》,本來是想自己唱的,誰知道肖子涵突然要了這首歌,逼得你再也沒在公開場合提及過它。”
“往好處想,幸好我沒唱這首歌,否則這次找不到版權的情況下,那才是真的走投無路。”
李喻東的樂觀是一種反方向的絕望,用看似豁達的心態,去掩蓋早就熄滅的心火。甘藍昭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相比之下,她的人生簡直可以用順風順水來形容。
“不聊這個了,我有東西要給你。”李喻東伸手拿起放在腳邊的紙袋,“林之遠讓他助理送來的。”
“衣服這兩天送去乾洗了,下午才拿到手。”
是那件被陳羽瑤搶走遮腿的外套。
“它被扔到哪裡了?”
“樓梯間。”
“我不會再穿了。”甘藍昭撇過頭去,賭氣地說:“回去就扔掉。”
“也好,眼不見為淨。”
“不行,我要把它掛起來。”甘藍昭又改口,“這兩天已經沒有人提這件事了,就好像它隻是一個飯後甜品,吃飽了就隨便聊聊,消化了就忘記,可我不想忘記。”
“你不想忘記什麼?”
“不想忘記陳羽瑤還沒有向我道歉。”
“還有呢?”
“還有,我不喜歡被冤枉,所以以後千萬不能冤枉彆人。”
她終於理解為什麼李喻東會在不開心的時候找個昏暗的地方一個人待著了。
隻要光線足夠弱,她就可以不用看彆人的臉色,不用擔心自己臉上的淚水被發現。不發出一點點聲音,情緒也可以激烈地翻湧哀嚎。
甘藍昭心想,如果不夠強大,就會像這件衣服一樣被隨意丟棄,她要儘快成長起來,從守衛自己的衣服開始。
李喻東低頭看著甘藍昭,欣慰地笑了。“我記得小時候每次看到你,你都像這樣在拚命憋眼淚。”
甘藍昭趕緊抬手把眼淚擦掉。
“我哪有這麼愛哭。那是因為正好遇到點事情……”
甘藍昭還在嘴硬,但聲音越說越小。彆說李喻東的記憶了,連在她自己的記憶裡,每次見到李喻東,都少不了要號啕大哭。
“你那時候每次看到我,是不是覺得我很煩?”甘藍昭歎了口氣,“一個被嬌慣壞了的總愛哭鼻子的小女孩,很想遠離對吧?”
“沒有啊。”
李喻東站起來,“我當時想的是,這個妹妹真可憐,想抱抱她。”
下一秒,李喻東展開雙臂,將甘藍昭擁入懷中。手掌貼於後腦勺,傳來一些似有若無的溫度。
甘藍昭短暫地忘記了呼吸,世界好像都短暫地顛倒了片刻,她沒來得及思考擁抱背後的意味,滿腦子都是:幸好監控壞了一直沒有修好。
很快,李喻東鬆開手後退了半步,“走吧,我送你回酒店。”
****
甘藍昭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下車的時候也隻是匆匆道彆,然後像逃跑一樣快速跑進酒店。
現在已經是淩晨一點多,大部分人都睡了。甘藍昭小心翼翼地刷卡開門,躡手躡腳地走漆黑的房間。
“你還知道要回來啊。”楊啟斯的聲音幽幽響起,“我以為今天又要獨守空閨了。”
“哈哈哈……”甘藍昭尷尬地笑了笑,打開燈,“你沒睡關什麼燈?”
“你不懂,黑暗中獨自一人憂傷才是高質量憂傷,我就是想體驗一下這種感覺。”
甘藍昭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一些在黑暗中發生的片段又閃現在腦海中,一會兒清晰可見,一會兒又不真切。
李喻東的那個擁抱實在太過於短暫,短到還沒有朋友間禮貌性的擁抱持續的時間長。甘藍昭覺得,就好像一陣風穿過了身體,那感覺太難以抓緊了。
楊啟斯看出了不對勁,眯起眼睛盤問:“發生什麼事了?你今天為什麼這麼晚回來?”
“啟斯,我問你個事兒。你覺得出於安慰對方的目的,給對方一個禮貌性的擁抱,這樣可以嗎?”
“當然可以了。乾嘛這麼問,你想抱我?還是想讓我抱你啊?”
“那如果擁抱的對象……是異性呢?”
楊啟斯這回反應很大:“這話什麼意思?你大半夜不回來,原來是瞞著我去抱小帥哥了?沒做其他事吧?甘藍昭,你可是有夫之婦!”
“沒有沒有沒有。”甘藍昭手腳並用地表達了否認,“我就是假設一下!假設!”
“如果真的是關係單純的異性朋友,擁抱一下也無所謂啦。聽過那首歌沒,兄弟抱一下,說說你心裡話。當然了,我持有這種觀點純屬因為你是我朋友,要是我的另一半在難過的時候抱其他女人,我一定讓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甘藍昭覺得更困惑了。
什麼叫關係單純?她和李喻東之間的關係,怎麼形容都無法用“單純”來形容吧……
“你要是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不當場問他?”楊啟斯一眼就看透了甘藍昭的心思,“如果有下次,記得直接問回去:這位先生,請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可萬一對方真的隻是出於單純的目的,我這樣問不是顯得很心虛嗎?”
楊啟斯笑道:“所以,到底是誰給了你一個單純的擁抱呀?”
甘藍昭意識到自己被套了話,臉更紅了。楊啟斯打了個哈欠,決定不再逗她,“總而言之,隨便你做什麼,但要小心點,彆被你老公發現了”
甘藍昭沒忍住,怒砸了個抱枕過去。
****
終於又迎來了三天假期。
楊啟斯拎了個小包準備回家,走之前問甘藍昭:“我家司機來接我,要順便把你送回家嗎?”
甘藍昭探出埋在衣櫃裡的頭,“不用了,我也有人來接。”
“哦,該不會是妹夫親自來接吧?那我不著急走了,跟你一起下樓去見見本尊。”楊啟斯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當真坐了下來,一副要等甘藍昭一起下樓的樣子。
“誰說的,我也是司機來接,你趕快走!”甘藍昭把楊啟斯推出門外,正巧撞上拉著行李箱從門前走過的林辰昊。
“你們準備回家?”他扶了扶眼鏡,笑著問。
甘藍昭:“嗯,你也是?”
“我去工作,接了個商拍。”
“我先走了,下次再見本尊,這次就不著急當電燈泡咯。”楊啟斯做了個鬼臉,步履輕鬆地離開了。
林辰昊的臉上閃過一瞬疑惑,隨即很快恢複如常。
“那我也先走了,趕火車呢,再見!”
天漸漸轉涼,已徹底入秋,夏天穿的衣服都可以收起來了。甘藍昭把行李箱裝滿,一路推到地下停車場。
已經到了和阿奇約定好的時間,她在距離出口不遠的位置找到了李喻東的私家車。
甘藍昭繞到駕駛室的位置,敲了敲窗戶。
“阿奇,麻煩你下車幫我搬下行李箱。”
“下次有事可以直接聯係我。”李喻東搖下車窗,有些無奈地看著甘藍昭,“阿奇隻是我的員工,他也需要下班休息的。”
坐在駕駛位上的竟然是李喻東,甘藍昭眼神閃躲,按住車門。
“那算了,我自己搬。”
她快速繞到車尾,打開後備箱,屏住氣息用力一提。
三十寸的行李箱離地十公分,然後自由落體,重重地砸回地麵。甘藍昭低估了行李箱的重量,也高估了自己的上肢力量。
就在她準備嘗試第二次的時候,李喻東出現在身後,單手抬起箱子一氣嗬成地塞進了車裡。
李喻東斜著眼飛過來一個眼神,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說了什麼。
甘藍昭低下頭,感覺耳朵和整個脖子燒了起來。
****
“停停停停停!”楊啟斯突然叫道。
司機嚇一個激靈,一腳踩下刹車。楊啟昀不滿地瞪向自己的妹妹:“你乾什麼!”
幸好這還隻是在停車場,要是在路上指不定要出什麼交通事故。
楊啟斯嘴巴半張,一副實實在在被嚇到的樣子。
“我不是在做夢吧,我出現幻覺了?”
“你又在這裡發什麼神經。”楊啟昀給了個白眼,但又有點好奇,於是轉頭順著楊啟斯的目光看去。
楊啟斯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擋住哥哥的頭,強行將其掰正。
“沒什麼!我什麼都沒看到!我們走吧,爺爺在家裡該等著急了。”
誰說大白天不會碰到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