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不知不覺黑了,甘藍昭逐漸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
她夢見自己走在一條泥濘的小路上,兩旁的樹叢化成一雙雙扭曲的大手,拚命想要拉住她。
一開始李喻東還跟她並肩而行,誰知來到一個岔路口,李喻東頭也不回地選擇了另一條路。她隻能孤身一人繼續跑。
直到被手機鈴聲吵醒。
屏幕上顯示著“父親”兩字。
甘之衡很少主動給她打視頻電話,甘藍昭立刻從床上爬起來,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多倫多此刻沐浴著清晨的陽光,屏幕那頭的甘之衡戴著棒球帽,背景是樹林小徑,他每天都有晨跑的習慣。
“藍藍,你在哪呢?”
甘藍昭沒有說實話:“我在會議室。”
她回國工作甘之衡是知道的,但悄悄搬離青灣花園的事情卻沒來得及和家裡人說。
“爸,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就是想起來了,所以打電話問問情況。你這個項目什麼時候結束?”
“等節目全部播完,大概要到年底。”
甘之衡語氣不滿:“還要玩這麼久。”
聽到父親的話,甘藍昭先是一愣,再然後臉上一陣火辣辣地疼。
原來她做了這麼多事情,下了人生中如此重要的決心,在父親的眼裡,竟然還隻是“玩”?
“公司的業務你也要儘快跟著熟悉熟悉,我就等著你接管公司,我和你媽去過逍遙日子了,到時候你再給我們生個小外孫,天天帶著他……”
甘之衡的聲音由近飄遠,聽不真切了,甘藍昭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血液一陣陣地往大腦衝去,斷了她理性思考的能力。
原來在父親的筆下,她的劇本已經完稿了,她根本沒有動筆修改的資格。她到底要做什麼,要怎麼做,才能讓父親知道,她的人生應該由自己主宰?
夢中的泥濘小路其實一直在自己腳下,那些奇怪的大手,其中有甘之衡的一雙。
“爸,我要去工作了,先不說了。”
甘藍昭失落地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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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機前,現場最累的人非秀導莫屬。
秀導,隸屬於導演組。顧名思義,對舞台的“秀”負責,產出舞台表演的創意方案,以及編排統籌群舞和群演。
楊啟斯連軸轉了二十個小時,回酒店的一路睡得昏天黑地。
踏上酒店柔軟的地毯,哥哥的電話也打通了,楊啟斯忍不住一頓輸出:“我很無語。”
“無語什麼?”
“你說我無語什麼,我可是你親妹妹,你不知道我在無語什麼嗎?”
電話那頭的楊啟昀立刻麵無表情地點擊“結束通話”。
“那些明星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明明之前溝通得那麼好,還誇我們的秀案做得彆出心裁,結果到了現場一會兒一個意見,有意見怎麼不早點說!合著要加班改方案的不是他們,嘴皮子翻一翻多輕鬆,我們累死累活當牛做馬。經紀公司怎麼不管管他們,哥,你手底下的藝人難道也……喂?喂?”
竟然把電話掛了!
楊啟斯怒氣衝衝地來到1519門口。
突然想起,今天有人在群裡通知新室友入住了。要住在同一屋簷下了,還是給對方留個好印象吧。
“忍字頭上一把刀。”楊啟斯自我催眠,“謹記三不原則,就當這是一場修行。”
房間內燈火通明,散發著好聞的新的室內香氛的味道。楊啟斯撞見剛洗完澡出來的甘藍昭,眼前一亮。
長得這麼漂亮,應該來他們秀導組,說不定有機會在舞台上露露臉。反之,像她這種對演出行業沒絲毫興趣的人,最應該去海濱影視產業園大門口當值班保安。
甘藍昭主動打招呼:“你好,我叫甘藍昭,是導演組實習生。”
“楊啟斯,秀導實習生。”
楊啟斯把包往床上一甩,徑直走向零食筐,從裡麵掏出一罐汽水,“要不要來點吃的?吃點東西,心情會好一點。”
甘藍昭愣住:“你怎麼看出來我的心情不好?”
“我隻是猜測,看來我猜準了。”
“嗯……隻是有點累。”
“可不是麼!我剛來那幾天正巧趕上秀案定稿,人還沒認全就被關進排練室,三天沒出得來。後來好不容易能回酒店休息了,我這越想越委屈,愣是生了大半夜的氣沒睡著。”
說起這個,楊啟斯又來了氣。
她那當娛樂公司老總的親爹,和當經紀公司老總的親哥,共謀陷害她,說是要讓她去行業一線曆練,她本以為是去辦公室吹空調摸魚,誰知道被安排進了梁玥的節目組當實習生。
美其名曰,學了十幾年的舞蹈,給個舞台展現展現。
這哪裡是登台展現,這分明是勞動改造!
楊啟斯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裡的雞腿:“我都這麼低調了,怎麼還有這麼多事要做……你在哪個組,負責哪個藝人啊?”
“我在李喻東組。”
楊啟斯咀嚼的動作一停,轉過頭兩眼放光:“你運氣可真好!”
“啊?”
“他很有才華的,據我所知人品也不錯,身上沒埋什麼雷。他一定能翻紅,你是他們組的實習生,到時候跟著沾光。”
楊啟斯的話出人意料,和甘藍昭這段時間聽到的消息完全不一樣。
但不知為何,甘藍昭更願意相信她說的話,於是追問:“你知道什麼內幕?”
“嗯,我確實知道一點,但也就一點。”楊啟斯說得含糊不清,她暫時不打算把自己的哥哥給賣了。
甘藍昭的情緒又落了下來:“可我覺得太難了。”
憑借綜藝節目翻紅,光靠才華和人品遠遠不夠。讓觀眾了解、喜歡的前提條件是要讓他們能看到你。
先導片裡的李喻東總是一副把自己藏在殼裡的模樣,要怎麼被人看到?
“萬一成了呢。”楊啟斯說,“不要還沒做就泄氣嘛!再說了,他之前又不是沒有紅過,想當年他可是稱霸排行榜,火得一塌糊塗。以前可以,為什麼現在不行?”
甘藍昭也想問。
李喻東,怎麼以前站在舞台上那麼意氣風發,現在麵對鏡頭卻儘藏鋒芒?
“讓李喻東翻紅,這哪裡是我一個實習生能做到的。”
“彆總是一副仗還沒打就投降的樣子啦。李喻東的名聲差不多已經觸底了,這意味著往後每走的一步都是往上爬。嗯,可真是個翻身的好機會!”
同樣一件事,在彆人眼裡是蚍蜉撼大樹,可在楊啟斯看來卻是希望和機會。
楊啟斯喝掉最後一口汽水,滿足地砸砸嘴:“總而言之,你很幸運。”
這份樂觀也感染到了甘藍昭:“謝你吉言。”
“真好,你總算真心笑了。”楊啟斯拿起洗漱用品向浴室走去,“快睡吧,明天開始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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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開機前的最後一次帶妝聯排,也是唯一一次所有嘉賓都能到齊的聯排,要預錄鏡頭。
海濱影視產業園的安保防護明顯增強了,不僅要過安檢、刷身份證,保安大爺還一個一個檢查工作證上的照片能不能和本人對得上,生怕有人混進來。
淩晨五點半,天還沒亮得完全,風裡帶著點涼,看樣子是要下雨。來上班的每個人好像都還沒有完全從昨夜的夢裡醒過來,各個麵色蒼白,行動遲緩。
甘藍昭和楊啟斯先是去後台放好了自己的東西,再然後去領早餐,一個雞蛋,兩個包子和一袋牛奶。
手裡的肉包子半溫不涼,散發出陣陣劣質豬肉製品的油膩味。
剛進組的時候,楊啟斯嬌氣得不行,嫌包子難吃,嫌雞蛋煮老了容易噎,嫌牛奶味道淡。可梁玥嚴禁工作人員在演播大廳吃東西,結結實實餓了一個禮拜後,惜命的楊啟斯終於開始乖乖吃早飯。
她剛想以過來人的身份勸甘藍昭彆挑食,至少把肚子填飽,誰知甘藍昭正吃得津津有味,根本不用勸。
在加拿大生活了十多年,甘藍昭覺得國內的豬肉哪怕隻用白水煮都很好吃。
飯後,兩人回演播大廳,在門外遇到匆匆來遲的燈光設計總監Jeffrey,蹲在門檻上大口吃早飯,一頭金發亂糟糟的像個鳥窩。
Jeffrey長得人高馬大,渾身上下被金黃色毛發包裹著,平日裡不修邊幅,最愛趿拉著人字拖在片場走來走去,最近天冷了,才戀戀不舍地換上板鞋。
他鼓起兩個腮幫子打招呼:“兩位美女,早上好啊!”
雖然是純種葡萄牙人,但Jeffrey從小在中國長大,粵語和普通話都說得十分流利,有時候讓他拽兩句葡語秀一下才藝,他還得好好思考一會兒。
“Jeffrey食量大,頓頓都在挨餓。偏偏他的所有工作都得在演播大廳裡完成,餓得要死也不敢在梁導眼皮子底下吃東西。”楊啟斯在甘藍昭耳邊悄聲說,“你等著,放午飯的時候他一定是跑得最快的那個。”
“你們都怕梁導嗎?”
“開玩笑,那可是梁玥,得罪了她還想不想在這一行混了。”
“可是你不怕。”
“你怎麼知道?”
“你帶了半書包的零食。此時此刻,身上就藏著三袋——”
楊啟斯連忙求饒:“保密,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可以把那些吃的分你一半。”
“我當然不會說出去。你想吃就吃,反正你也不怕梁導。”
“那可不一樣,我不怕她,不代表我要挑釁她的權威。連Jeffrey這種業內有名的燈光設計都不敢做的事,我何必冒這個險。這三袋餅乾隻是戰略儲備,隻有餓得危及生命,我才會動它們。”
雖然楊啟斯覺得實習的每一天都是煎熬,但半途而廢從來不是她的風格,既然來了,就一定會堅持到最後才離開。
要是因為在演播大廳吃東西,違反規定被退回,也太丟麵子了。
楊啟斯緊緊拉著甘藍昭的手:“你應該也看得出來,我以後不想在這一行混,天天盼著殺青以後改行。所以第一天進組,我就總結出了一個‘三不原則’,給我省掉了很多工作上的麻煩。你想聽嗎?”
“想。”
“不主動、不出頭,還有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
最後一個,最重要,也最難完成,楊啟斯一整天高度集中注意力,就是為了能夠完成這最後一個“不”。
“絕對不能背鍋。”她說。
不主動、不出頭、不背鍋——楊啟斯的三不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