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甘藍昭下午睡夠了,此時此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裡都是李喻東的那句“太太”。
他們倆之間的關係不清不白是真的,但要說兩個人不太熟,也是真的。
她盯著天花板,開始認認真真複盤起她和李喻東的這段荒唐奇遇。
她最先想到的是一年半前的那頓晚宴。
不對。甘藍昭搖了搖頭,把腦子裡的聲音晃走。
還是按照時間順序,從她七歲那年開始想起吧。
七歲,剛上一年級,腦子也開始記事了。
大年初一那天,她獨自一人跑到花園吹冷風生悶氣。
氣生到一半,甘藍昭已經快被凍僵了,正當她糾結要不要回去服軟的時候,她看見一個打扮得十分優雅,看起來知書達理的老人,帶著一大幫人浩浩蕩蕩進了自家大門。
甘藍昭是獨生女,父母也是獨生女,她從來沒體會過熱熱鬨鬨過年的感受,但這一年她體會到了。
那個老人是甘藍昭外婆舒雯的閨中密友,名叫程英。
兩人從小認識,後來一個留在了南,一個嫁到了北,從此兩地分隔,隻能書信往來。
去年,程英一家終於搬回了老家,兩人再度重逢。
這是一個大家族,光是和甘藍昭同輩的就有五六個,但年紀都不小了,個個長得人高馬大,甘藍昭看他們像在看巨人。
李喻東是兄弟姐妹裡年紀最小的那個,彼時也才十二歲,在所有人眼中和甘藍昭一樣,都是小孩子。
李喻東十分安靜,不太愛說話,也不喜歡看電視,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認真地聽大人們聊天。
隻是沒聽一會兒就被打發走了。
“你坐在這乾什麼,去找你妹妹玩,她在花園裡。”
李喻東心想:我不是年紀最小的嗎,什麼時候多出來了個妹妹?
花園裡,果然坐著一個漂亮的小妹妹。
此時冬寒料峭,花園裡沒有一朵開著的花,她坐在鐵藝凳上,雙腿沾不到地,托著腮好像有什麼心事。
李喻東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抱著“她不搭理那我以後也不理她了”的心態走上前打招呼。
“你媽媽叫你進去。”
“我不回,我一輩子都不回家了!”
小妹妹語出驚人,李喻東大大的眼睛裡盛滿了震驚和疑惑:“為什麼?”
“我想養一隻小狗,他們不同意。”甘藍昭扭過頭,憋著眼淚看向李喻東:“他們說話不算話,還騙我說是因為我對小狗過敏,為了我好才不讓我養的。”
明明說好隻要能考到全班第一,就能在家裡養一隻狗。
除了語文以外,甘藍昭每一門都考了班級第一,但爸爸還是以沒達到要求為由拒絕在家養狗。
“你彆哭。”李喻東說。
可甘藍昭哪裡還能控製,眼淚啪嗒啪嗒開始落。
“不是我把你弄哭的。”李喻東又說。
可甘藍昭的眼淚已經從點連成了線。
“你先回屋子裡。”李喻東走上前一步。
甘藍昭卻開始嚎啕大哭。
小姑娘的眼淚對於家中幺子李喻東來說殺傷力極大。
“哭有什麼用啊就知道哭再怎麼哭小狗也不會憑空出現你快回屋子裡吧你媽媽怕你著涼!”他一口氣丟下這句話,落荒而逃。
自此以後,甘藍昭時不時就能看到程英婆婆,還有其他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李喻東卻很少再見了,隻有過年才能在人堆裡看到他,一副非常文靜老成的模樣,但他一看到甘藍昭,總是立刻轉身扭頭,或者大步離開。
一直到了她的十二歲。
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因為十二歲,本命年來了。
甘家父母比較傳統,非常看重這個日子,春節前替甘藍昭準備了很多紅色的物品。
可甘藍昭不喜歡,或許是因為名字裡帶著“藍”,她格外中意藍色的東西。
又是大年初一,甘藍昭因為不想穿紅色的襪子而和父母鬨彆扭,再一次獨自跑到了花園,蹲在一棵樹下挖坑,一邊挖,一邊悶悶不樂地想心事。
身後傳來腳步聲。
甘藍昭回頭一看,竟然是李喻東!每年都長個子的、在甘藍昭眼裡也長成巨人的李喻東。
能這麼近距離地看到他,算是一件稀奇事,所以不管甘藍昭再怎麼不開心,還是跟他打了招呼,因為媽媽說長大了要懂禮貌。
她蹲在地上,昂起頭:“小東哥哥好。”
“你在乾什麼?”
李喻東有些好奇。這個像瓷娃娃一樣漂亮精致的女孩子,兩隻手上沾滿了泥巴,越挖越用力。
挖到滿意的深度,甘藍昭小心翼翼地拿過一邊的鐵盒子,放到土坑裡。
他又問:“你在埋什麼東西?”
“你少管。”禮貌額度用完了,甘藍昭不滿地瞪了眼李喻東。
兩個人就這樣,一個蹲在地上,一個站在一旁,不再對話。
畢竟李喻東已經十七歲了,可甘藍昭還是個小姑娘,他們之間隔著叛逆的青春期。
埋好東西,甘藍昭頭也不回地走了。
其實那天,甘藍昭心情不好不僅僅是因為紅色的衣物。
她還偷聽到了大人們的聊天內容,商量著要去國外生活,不光是他們一家去,連帶著程英婆婆的一大家子都去。
甘藍昭是沒有辦法改變大人們的決定的,她隻能哭著整理自己的行李,哭著和所有在國內認識的朋友告彆,再然後在飛機起飛的一瞬間,哭著和這片土地告彆。
心想,長大以後一定要回來,一定一定要回來。
她把自己的念想留在了那顆大樹下麵。
從那一年開始,甘藍昭再也沒有在大年初一,見到過李喻東。
****
李喻東剛剛出道的那幾年,火到了國外的華人圈子裡。
念高中的某一天,甘藍藍一走進教室,就聽到有人在放音樂。是中文歌,從一個華裔女孩的手機裡傳出來,很好聽。
甘藍昭好奇地湊上去問歌名,那女孩把播放界麵給甘藍昭看。
李喻東。她一眼就看到了這個名字。
相隔一整個太平洋,這是身在加拿大的甘藍昭,多年後再一次收到有關李喻東的消息。
她這才知道,當年兩家人都陸陸續續移到了國外,唯獨李喻東沒有,他選擇留在國內念書考大學,然後參加比賽出道,簽約公司,憑借兩張完全自寫自編自唱的專輯,紅遍大江南北。
轉眼又過了幾年,甘藍昭大學快畢業了。
年前,她提前從美國回到加拿大,先是替父親甘之衡策劃了公司年會,再然後又替他操辦了六十歲壽宴。
甘之衡的朋友在生日酒席上當麵誇讚甘藍昭,年紀輕輕就有這麼強的領導策劃能力。
甘藍昭心裡開心,一邊繼續忙前忙後,一邊想找機會和父親商量回國的事情,誰知轉頭就聽到甘之衡和朋友的對話,心涼了一大截。
“你們家藍昭交男朋友了沒有?”
“你也該為她考慮了。”
“Stephen家的大兒子和藍藍差不多大,我給你們介紹認識認識,他們公司……”
那人在不停地說,甘之衡始終沉默著。
甘藍昭了解自己的父親,他的沉默代表了認同。
甘之衡年近四十才得了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從小給予了她最好的物質條件,也對她給予了厚望。
甘藍昭知道,自己享受的一切,未來某一天都是要還的。
她是獨生女,甘之衡的企業越做越大,想要找接班人,要想拓展姻親人脈,她便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這麼多年,甘藍昭身邊的親人、朋友,全都陷入了商業聯姻的泥潭。她又豈能例外?她必須聽從安排商業聯姻,給甘之衡蒸蒸日上的事業再添一把柴。
這從來不是一道選擇題。
十年前,她沒得選,被迫坐上了跨國航班。
十年後,難道同樣沒得選,要被迫出賣婚姻和自由嗎。
甘藍昭失神落魄地走到花園裡,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想,父親這邊恐怕沒辦法動搖了,隻能先找母親求求情,但外婆前不久去世,母親的狀態一直不好,她不想再傷害母親。
又或許,先斬後奏,不顧一切先回國再說?
可她離開了十年,一個國內的朋友都沒有,前路迷惘,太冒險了。
走著,甘藍昭不知不覺走到了角落,那裡擺放著一套鐵藝桌椅,和記憶中的那套一模一樣。
風吹到身上,心口蔓延出來了寒意,甘藍昭想起一些往事。
甘之衡不允許她養狗,她於是真的再沒能擁有一隻寵物。
甘之衡的決定,沒有人可以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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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多認識一點人,你怎麼自己跑到這裡來了。”
“我又不是來相親的。”
寒風把一些動靜吹進了甘藍昭的耳朵裡。她隱約看見兩個男人站在不遠處談話。
其中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說:“外婆身體不好,你也親眼看到了,整天把你的名字掛在嘴邊。”那人頓了頓,“反正你現在的事業也是那副死樣子,不如退圈,趕緊結婚生子安頓下來。”
另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人並未回應,但拒絕的態度在沉默中已經很明顯了。
“這是外婆最後的心願!你好好想一想!”
甘藍昭認識白衣男子,是程英婆婆的大外孫。
如果她沒記錯,也是商業聯姻的受害者,大學畢業就結婚了,然後離婚,再結婚,再離婚……現在有三個孩子,每個孩子的母親都不一樣。
白衣男子說完就走了,沒有看到站在暗處的甘藍昭。
剩下的灰西裝一直沒有回頭,光看背影,甘藍昭認不出他是誰,但是從他們剛才的對話可以得知,也是一個被家裡人逼婚的可憐人。
甘藍昭走上前,想尋求一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安慰:“你家裡人也開始催婚了?”
男人聞言,皺著眉回頭,目光並不友善。
看清灰西裝的長相,甘藍昭把接下來的話咽了回去,有些不可思議:“李喻東?”
李喻東和十七八歲時相比,變化不算大,還是看起來文靜而內斂。最多就是又長高了一點,更帥氣了一點,強壯了一點,成熟了一點,也更加拒人於千裡之外了一點。
“我是甘藍昭,你還記得嗎!”
麵前溫婉大方的人竟然是記憶中那個哭到麵目猙獰的甘藍昭。李喻東完全沒有認出來。
“聽說你現在是大明星,還一直生活在國內嗎?不好意思啊,剛才不小心聽到了你們的對話。程英婆婆的事我也是知道的。”
“我外婆這兩年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嗎?”
李喻東常年在國內,隻有過年才會來探望父母親人。
這兩年解約風波鬨得很大,事業受到重創,他的身心健康一直不太理想,家裡人為了不影響他的情緒,一直在隱瞞程英的病情。
甘藍昭誠實地點了點頭:“婆婆一直想要回國。”
落葉歸根,老人一旦真的動了這個念頭,說明自己心裡也有數了。
“謝謝。”李喻東向甘藍昭頷首,“我今年會帶她回家。”
“原來程英婆婆一直念叨的人是你。”甘藍昭輕歎一口氣,“那天被送進急診的時候,一直在喊福福。”
福福是李喻東的乳名,他從小體弱多病,程英把他接到身邊親自照顧,給他取了這個名字,想要福氣籠罩著他。
甘藍昭的話深深刺痛了李喻東。
“你不要太傷心,程英婆婆現在的狀況還是很穩定的。”甘藍昭走上前一步,伸手攔下準備離開的李喻東。
她腦袋裡嗡嗡地響,就在剛才,有一個極其大膽的想法突然出現,衝擊著她的思緒,一瞬間點燃了她的整個身體。
少不更事的另一麵,是大膽衝動。
“李喻東,我們結婚吧。”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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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證的時候,李喻東滿腦子都是那天晚宴花園裡的畫麵。
甘藍昭當時穿著漂亮的禮服,妝容精致,完全不輸他在娛樂圈裡見過的女明星。可這麼一個看起來十分乖巧的富家千金,竟然語出驚人,說要和他假結婚。
“當然,不是真的結婚。應該這麼說,在外人看來,這場婚姻是真實的,但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它是假的。”
“什麼意思?”
“合約婚姻啊。”甘藍昭說,“你沒看過小說嗎?”
把小說情節代入到真實世界,果然還是個小孩子。李喻東拔腿就要走。
“我沒有在開玩笑!就算我們之間沒有合約婚姻,你,還有我,遲早也會和另外的人,開始一段與合約婚姻沒有兩樣的婚姻生活。”甘藍昭衝著李喻東的背影,有些激動:“反正都是做生意,你先聽一聽我這筆生意怎麼做。”
李喻東還是覺得太胡鬨了,但不知為何,他沒有離開。
“合約婚姻,為期三年,簽合同,再然後去公證。”甘藍昭說,“三年內,我們互不乾擾,甚至可以不見麵,有需要的時候演個戲就好。我們之間不會有婚姻之實,所以可以自由戀愛,但我建議不要,造成的後果很嚴重,你我都承擔不了。”
看李喻東沒有回應,甘藍昭有些著急:“結婚能暫時讓程英婆婆安心,這不正是你需要的嗎?她看著我長大,回國以後我也能幫你照顧她。對於你來說,這場交易完全不虧!”
“我確實不虧,你呢?你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終於等到了回音,甘藍昭壓抑住激動的眼淚,一字一句說:“結婚以後,我就有理由跟著你回國了,我要的,是這三年的自由。”
太大膽了。
李喻東在圈子裡摸爬滾打將近十年,漸漸養成了謹小慎微的性格,做什麼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思量,確保不會有什麼意外情況才會行動。
顯然,甘藍昭不是這種人,她想一出是一出,膽大無畏,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為了想要得到的東西,她有放棄其他東西的魄力和勇氣。
甘藍昭願意為了回國,讓自己空白如紙的人生經曆被敲上結婚證和離婚證的印章,以及麵對和明星結婚,必定有的不可控製的流言蜚語,當然了,還有三年合約到期後數不清的麻煩。
李喻東此時卻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願意為了音樂夢想,獨自一人留在國內,日日夜夜過著舉目無親、單打獨鬥的生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倆其實也是同一種人。
“你太衝動了。”李喻東說。
“那你願意也衝動一回嗎?”甘藍昭又走上前一步。
等了好半晌都等不到下文,甘藍昭發熱的頭腦逐漸地降了溫,她後知後覺地開始擔心自己的衝動,是否會帶來不可挽回的後果……
可李喻東卻抬頭對上了她的目光:“你知道你的提議意味著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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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味著什麼?
手裡拿著結婚證、護照和機票的甘藍昭,坐上了前往英國的飛機。
她也不知道這場合約意味著什麼。
“結婚”異常順利,讓她覺得一切都很不真實。
兩家人認識很久了,知根知底,商業上也一直有合作,對於他們的婚姻,家長們從頭到尾沒有表現出一點點反對和不滿。甘藍昭甚至懷疑,他們早就在暗中考慮過她和李喻東結婚的可能性了。程英更是非常喜愛甘藍昭,因為這樁喜事,精神狀況竟然真的好了不少。
結婚後,李喻東留在國內,甘藍昭申請到了碩士學校,孤身前往英國。
不出意外的話,兩人在未來一年不會有任何交集。
甘藍昭不願再深思李喻東提出的問題,她靠在座位上睡著了。
她隻知道,她終於擁有了珍貴的三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