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瞻彼四方 隨忭 4164 字 9個月前

早春草木剛吐出一點點新芽,還有寒風冷氣,雪化後草木濕潤,樹枝間墜著晶瑩的水珠。

鄭恕一動不動,在原地坐了許久,目視焦斛逐漸走遠,她才叫了一聲:“師傅。”

焦斛聞聲回頭,鄭恕道:“能否將這老嫗背下山?”

剛才打鬥弄出那麼大動靜老嫗都沒起,可能是又聾又瞎。

即便不是又聾又瞎,她兒子死了,一個瞎眼老婦,獨自在山間就是讓她等死。

“她未必肯走。”焦斛道。

如焦斛所言,他們試圖帶走老嫗,但老嫗嘶啞的喉嚨發出難聽的嘶吼,手錘腳蹬,不肯跟他們下山,她又聾又瞎,聽不到鄭恕用縉語和她說話,隻知道感覺出他們不是她的兒子,便抗拒和他們一切接觸。

鄭恕看到外麵男人的屍體,還有她身上的血跡,有種滑稽可笑感,她殺了她的兒子,卻在此擔憂她的生計。

最後從山下用錢使人上來照顧老嫗,令那人發下誓言,才離去。

鄭恕每月給那人錢,老嫗活著,那人才有錢,不怕他惡意使老嫗生活不好而死去。

但最後老嫗也沒活過兩月,照顧老嫗的人告訴鄭恕,老嫗年紀太大了,粥都喂不進了,神智也不清醒……

當然,這是後話。

鄭恕隨焦斛從山中離開,回到住所換洗後,向監管她的裡長報到表明她還在,裡長笑笑給了她兩個果子。

從裡長家回去的路上,有鄰人向她打招呼,鄭恕皆點頭應下。

她腦子裡一直盤桓那男子死前對她的哀求和哭訴。

“大王征糧太多了……”

“我阿父已經餓死了,我阿母需要人奉養……”

“我不是真想殺他們,可是我得活……”

回到住所,向姬煮了香茶,焦斛和陽佟正圍著火塘而坐,一邊品嘗著香茶,一邊指點陽佟用石刻字的方法。

“恕兒回來了。”向姬高興道,“快來喝點香茶暖暖身子。”

鄭恕在焦斛旁邊坐下,接過向姬遞上的香茶抿了一口。

這是齊國來的茶,應當也是宮室之物,最開始向姬不會做,後麵才研究出這種吃法。

焦斛忽然道:“你在不滿我讓你殺掉那男子?”

“並無。”鄭恕道。

焦斛淡淡看了她一眼,道:“那男子曾與同夥在貢縣殺了一戶家人上下一十三口,逃出貢縣後因分贓不均燒死了他的兩個同夥,然後四處躲藏有司捉拿,後逃到山中,缺糧時便下山搶劫老弱農人,如遇反抗則殺之。”

焦斛平靜地陳述那男子的犯罪事實,如此凶惡之人,死有餘辜。

焦斛又道:“敵我對陣,不可心慈手軟,你可記住?”

鄭恕順從地點頭:“豎子謹諾。”

她口稱謹諾,也不知聽沒聽進去,焦斛見她麵上仍舊一副鬱鬱之色,心下歎氣。

他對鄭恕大抵是操之過急了,她現在不過一十來歲的小女子,再如何妖異不似同齡人,也不能要她第一次殺人就乾淨利落。

鄭恕與他想的則不是同一件事,窮凶極惡之人該死,在這個有司也不能總管一切的社會,遊俠懲凶除惡,李白稱為“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她在這個世界已經生活了很多年,見過餓殍和饑寒,也見過殺戮和爭奪,以為自己早已經融入這個茹毛飲血的時代了。

現在發現,也沒有完全融入,她上輩子見過人民安居樂業自由平等的繁榮世界,人本應那樣生活的,人可以活成那樣的,而不是這樣流離失所、饑不果腹,從窮苦、疾病、戰爭的土壤裡滋生出罪惡,不免令人悲哀。

鄭恕忍不住心裡歎了口氣,她也隻是一個毫無分量的質子而已。

若有朝一日、若有朝一日……

罷了,明天吃什麼啊?

一個冬天過去,鄭恕的劍術突飛猛進,在焦斛手下扔討不到一招半式,但比之前已是有了長足的進步。

冬日結束,春日到來,暖陽消化了積雪,道路因為雪水而泥濘,又過幾日後,荒蕪的村莊陸陸續續開始有了綠意。

春光明媚,學室重新開室,鄭恕開始回到學室進學。

縉國稱王之後,為強大縉國爭霸天下,創下曲陽學宮,招攬天下賢士,學宮之下有學室,供八歲以上的孩童學習。但後來學宮漸漸變成沽名釣譽之徒彙集,以狂放之言博人眼球的地方。

鄭恕記得她剛來縉國時,曲陽城中名聲最盛的是一名叫奚文翰的青年人,他最著名的言論是“向使民皆從玄黃之術而得長生,則民不死、生不儘,而王無憂矣!”

結合前後原由,大致意思是說,縉國征伐戰事多,國家打仗死了很多人,大王擔憂人口不足,曲陽城當時的時興話題就是怎麼增加人口。

有人說,把吞並的國家壯年男子都拉出去充軍打仗,反正不是本國人,留著不歸心怕造反,乾脆全趕去打仗,死了也不心疼。

有人說,應該下令放開風俗,男女都不結婚,天天祓禊節,因為世有風俗,在春日祓禊節,未婚男女看對眼了就能歡好,如果天天都是祓禊節,未婚男女就天天能交往,就不愁生育了。

而奚文翰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建議人們應該都去修仙,因為修仙可以長生不死,然後可以一直生孩子,孩子又生孩子,有生無死,於是國人如噴井源源不斷,這樣就可以解決大王的顧慮了。

雖然各有各的滑稽,但彆人好歹立足現實,唯有奚文翰求諸神仙,但奇妙就奇妙在,那群立足現實的,因為立足現實,反而遭到各種反對,不現實,求諸神靈的,反而擁躉眾多。

——畢竟,這還是個信崇神靈與先祖的時代。

“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因為他們相信,先祖去世後是進入另一個世界,生者侍奉的東西都是先祖死後要享用的,稱王的一登基就要修陵寢,修上一輩子,因為那是他們死後要繼續享用的呀。

先祖都能在另一個世界繼續活,那信仰神靈、修仙得長生不死就很能理解了。

什麼?你不信?

好啊你,你竟然不信神靈與先祖,此大逆!

所以奚文翰名噪一時。

也能看出曲陽學宮現在是什麼水平了。

但學室倒還是正經教學的,夫子教這個時候諸國間交往的官方語言和文字——梁都官話,稱為雅言、大梁籀文,此外也教諸國的語言文字。

其他國家的質子有驛館、有家臣、能交際,交際好的如現在的衛王在縉國為質時,成為縉王座上賓,走到哪兒都有人爭相結交,待遇自然是最好的。

鄭恕沒有館驛,沒有家臣,沒有交際,連活動範圍都受限,最初隻能在村裡活動,幾乎與世隔絕,後來才尋得機會入學室學習。

今日學的是秦國的文字語言。

課堂剛開始,夫子慣例地拿出一個字,問諸生,“諸小學生有誰認識此秦國文字?”

諸國之間文字大抵相似,又不相同,一個字有好幾種寫法,眾人麵麵相覷時,老夫子把目光投向角落一個少年。

“秦公子可識得此字?”老夫子溫和含笑地詢問。

被點到的少年抬眸瞥了眼夫子手中的字,低下頭不言語。

有人起哄:“秦公子莫非不識秦字?”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他爹跑得早,沒人教他秦字,他當然不認識。”

“知道知道,他爹跑的時候不要他和他娘了。”

“夫子為難人,秦人不識秦字,卻要我等識得。”

“秦先祖勒石奴,秦人賤秦字鄙,我們不要學,我們要學縉字。”

一群縉人起哄聲中,鄭恕悄然抬眼看了眼那小子,雖有同病相憐之哀,但此時看他麵紅目赤,惱羞成怒地盯著那些縉人,鄭恕作壁上觀,一臉淡然。

無他,她與這秦公子綏成有舊怨,秦綏成恨她不亞於恨縉人,上次她和卉岸衛共打架,他就在旁邊看著,臨了還一腳將她買的肉踢開,沒補揍她一頓已經是大度了。

秦綏成從座席上起來,將竹簡收進牘袋,不顧夫子嗬斥之聲,握住刻字小刀走到旁邊一學生麵前。

他一把拽住那學生的衣襟,那人大驚失色,尖叫一聲,被他往前一拽,鋒銳的刻字小刀抵在下巴上。

“秦……秦綏成,你要乾什麼?”

周圍人方才還交頭接耳地笑,此時聽到驚呼,紛紛朝這邊望來。

這麵若好女的少年目光森寒,小刀抵著麵前人的下巴,雖衣衫簡陋卻不墮威風。

隻聽他一字一頓道:“秦先祖逐戎滅狄,一刀一劍從大山之中打出西秦土地,縉人卑秦,可還記得大秦襄王辟土有功甲胄有勞?東出爻山之時,打得縉國連年割地歲歲求和!縉人卑秦時不念我強秦武卒,如此時爾等欺我,也沒想到我會拿刀抵住你的下巴!我此時手上多進一寸,汝命休矣!”

少年語氣中透出的狠戾殺氣令他手上的人膽寒。

他話說完,卻朝鄭恕這邊看來一眼。

他將人重重推扔在書案上,收起刻字小刀起身離去。

但此事並未就此結束,夫子授課結束,鄭恕離開學室,回住所的路上,在一處巷道口,聽到鬥毆的聲音。

鄭恕循聲走入巷道時,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正扭打成一團,正是秦綏成與在學室中被他威脅的少年。

戰鬥正酣,彼此都不手軟,全然不顧在地上滾了滿身泥,一心把拳頭往對方臉上揍,想讓對方鼻青臉腫。

與秦綏成鬥毆的是一公卿之子桓桐,他父親是縉國大將軍桓英,此時帶人將巷道圍住,但這人比衛共卉岸之流君子得多,帶了這麼多人,竟還親自一對一打。

“嗷,我的鼻子——”桓桐一聲慘叫。

“小郎。”

原本隻是圍著等他們打的侍衛立即將人架開,桓氏小家臣擔憂地問:“小郎如何?”

桓桐渾身粘滿了泥土灰塵,原本簇新乾淨的衣裳被撕爛不說,臉上還帶著新添的瘀傷,捂住鼻子,鼻血從指縫中流出來,伏在小家臣手臂上忍痛難受。

桓桐掌心接到一片血,頓時恐慌憤怒起來,抬頭死死盯住秦綏成。

秦綏成也很狼狽,衣服破破爛爛不說,臉上的傷也不比桓桐輕多少。

“上,都給我上,打死這個直娘賊!”

侍衛聞言紛紛將目光投向秦綏成。

另一與秦綏成同伴的少年怒道:“桓桐,你不講信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