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遠端著一托盤的菜,走進房中,放在桌上。
“哭那麼傷心做甚?”
他一手一個孩子,按到座位上:“今日皇極宗大出血,這都是外麵買不到的上品靈肉,多吃些。”
阿鈺抽噎道:“師父,我吃不下。”
盛澤稷搖頭,實在是沒胃口:“多謝,我暫時沒心情。”
“試試。”常遠將筷子遞與兩人,笑道。
盛澤稷與阿鈺推脫不了,拿起筷子夾起一口菜。兩人目光一亮,好鮮美的靈肉!
見他們倆有吃飯的心思,常遠找了個凳子坐下,看向玉髓棺:“蘇師妹,食材我替你留下了,等你醒來,我再做給你吃。”
蘇木聞不到外麵的肉香,她此刻被困在識海深處。
血霧繚繞,她在這裡走了許久,都沒離開這團血霧。她猜測,這團血霧是否來自她的身體,嘗試收回,無果。
蘇木盤腿坐下,她思量著,她的肉身受了重傷,但景夫子與大長老一定找來靈丹妙藥給她續上命了。
意識在這識海中出不去,未必是件壞事。她可以嘗試去尋此前看到的十八層劍塔、黑衣女子和孩子。
以哥哥的說辭,他們曾被困在時空隧道中,肉身不變,神魂卻長了百歲。那黑衣女子與孩子,必然有一個是“她”。
“她”上次說,還未到見麵的時機,那現在算不算到了時機?
蘇木大喊道:“你在嗎?”
“她”並未回應,識海中寂靜、無聲。
還是沒到正確的時間嗎?蘇木垂下雙眸,看向識海中自己的倒影。
紅色衣裙,紅金色發呆將飛舞的發絲束起。
等等,她何時穿了紅色衣裙?
隻見識海中的自己笑眼彎彎,伸出手。
蘇木下意識地將手伸過去。
一股大力,將她拉進識海的另一邊。
紅色衣裙的自己,是“她”。那個被困在時光隧道中,活了百年的“她”。
蘇木剛剛站定,“她”朝自己揮手道:“百年後的蘇木,你好啊。”
接著,“她”向蘇木奔來,“她”與自己融為一體。蘇木看向自己,褐色麻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襲紅裙。
蘇木從未感到過這般充盈,心裡空缺的那部分被補齊了。
“她”驅使著蘇木的嘴,留下最後一句話:“從前的記憶,會在百年後記起。”
再抬眼看去,十八層劍塔赫然出現在前方數步台階上,台階兩側各有一頭石獅子趴在台階上酣睡。左邊的獅子缺了右掌,右邊的獅子缺了左掌,十分對稱。
蘇木上前,左邊石獅子睜開眼皮,蒼老的聲音道:“年輕人,想上台階。那你先說說,你為什麼要拿劍?”
右邊的石獅子伸了個懶腰,懶洋洋道:“若你能答出正確的答案,我們就放你過去。”
為何拿劍?
自打能記事起,她就跟著師父練劍。拿劍,於她而言,就像凡人離不開吃喝拉撒。她可以暫時放下劍,但劍絕不可以離開她。
非要問個緣由的話,蘇木答道:“劍,天生配我。”
“你這狂妄的語氣,與他們兩人如出一轍。我這把老骨頭禁不起折騰,也就是嚇唬嚇唬你。”兩頭石獅子同時開口,往旁邊縮了縮,讓開了一條道。
“他們是誰?”蘇木問道。
左邊的石獅子張開嘴,剛想說,右邊的石獅子欺身而上,按住他的嘴:“年輕人,問那麼多作甚,還不快上去。”
蘇木見問不出個所以然,提劍走了上去:“多謝兩位前輩。”
她踏上台階,每邁上一步,壓在她身上的重量就增加一倍。起初,她還能勉強直起身子,到了後麵,她不得不以劍為拐杖,雖佝僂著身子,但她一直抬著頭,目光死死盯著那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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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我們真的不能再多留些時日嗎?小師姐還沒醒呢。”盛澤稷咬著筆杆子,坐在桌前,麵前擺滿了他畫的圖紙,還有一封未寫完的信。
“小澤澤,你留下來做什麼?拖後腿麼?”景行停筆,吹了吹紙張上濕潤的墨跡。
盛澤稷看向玉髓棺,語氣落寞道:“小師姐不受傷則以,一受傷就躺上十天半月的,我還以為這次來能跟她說說話呢。下次見麵,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想起蘇青遠師兄,那個高大的青年,他憤憤開口,“還有蘇師兄,與小師姐一般可惡,走了也不說什麼時候回來。”
“也是,我隻是一個小小的煉氣,何時築基都未可知,留下來隻能拖小師姐的後腿。”盛澤稷扯了扯嘴角,隨即目光一亮,“師父,你真沒什麼法子讓我速成嗎?”
“閉上眼。”
盛澤稷如實照做。
“睡吧,夢裡什麼都有。”
景行見徒弟惱羞成怒,哈哈大笑,笑聲傳到了樓下。
憐煙裝食盒的手一頓:“掌門日常發瘋。”她看著滿臉歡喜的婆娑娘子,挑逗的心思又起來了,“裝食盒多累,聽姐一句勸,將你徒弟打包送去書院,我與塞鴻保證,包吃包住。”
婆娑娘子笑容一僵。
塞鴻拍腿大笑道:“婆娑,過去這麼多年,你還是不經逗。”
阿鈺端著托盤,撩開簾子,紅著臉說出一句:“師父給師祖養老,我給師父養老。”放下碟子,拿起托盤又跑回了後廚。
“那你可得努努力。”大長老嚼著肉乾,笑道。
“隋真兒,你收拾好了沒?”憐煙朝樓上喊道。
隋真兒從窗戶探出頭:“憐煙前輩,我馬上就好。”
她將信裝進信封裡,轉身敲響蘇木的門,盛澤稷開了門。
“這是我留給蘇木的信,待我安頓好同門,我再來尋她。”
盛澤稷將隋真兒的信放入匣中,好奇問道:“你尋她作甚?”
“我想,蘇道友或許缺個同行之人。我雖沒蘇道友那般厲害,但替她看顧後方,還是能做到的。”隋真兒朝景行,行一禮,“景院長,我知你會顧慮,我是否彆有用心。但我想說,蘇道友值得。我想在蘇道友漫長的求道路上,陪她走一截,哪怕我需要死皮賴臉。”
當隋真兒麵無表情的臉,說出“死皮賴臉”幾個字的時候,景行樂得笑出聲:“我與老白養她十八年,想讓她快些長大,卻又見不得她受苦。若有人能伴她同行,自然是欣喜的。若你有什麼心思,同她直說。小木頭若將你視作自己人,必然會為你考慮。作為父親,我希望她的真心不被辜負。”
“替我照顧好小師姐。”盛澤稷紅了眼眶,他是不舍得與小師姐分彆的,“等我到了金丹,定與你們同行。”
他走到玉髓棺前,祈求的目光看向師父:“師父,我能看一眼嗎?就一眼。”
景行走來,推開玉髓棺棺蓋。
蘇木閉著眼,額角長出了新肉,蓋住了白骨,而其頸下被血水覆蓋,青絲漂浮在血水上。
盛澤稷流下的一滴淚,滴到了蘇木的臉上。
此時的蘇木,推開門,門後的世界,不是滄瀾界的任何一處地方,像是一處人間。
走進人間,蘇木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何處來,隻記得自己是個劍客。
突如其來的大暴雨將她淋了個透心涼。
她在雨中悠然漫步,背著兩捆柴的老翁路過,停下喊了一句:“後生,下嫩大的雨,趕緊回家去吧,你家爹娘會擔心的。”
蘇木笑道:“多謝老伯。”
老翁見她並沒有著急趕路的意思,搖了搖頭,匆匆朝家趕去。
蘇木走上一會兒,見老翁跌倒在路邊,她將老翁從柴裡扒拉出來,老翁扭到腳踝,走不了路。
“老人家,我背你回家去吧。”
“我的柴。”
蘇木見老人家對柴火如此執著,隻得將柴撿回來,重新捆起來。
她背起柴火,扶著老人,兩人在泥路中,深一腳淺一腳,緩緩歸家。
灶台裡燒著熱水,蘇木蹲在灶門口,伸手汲取火焰的溫暖,不時往裡填根柴火。
她身旁坐了個六歲的丫頭,老翁喚她巧兒。
巧兒捂嘴笑道:“姐姐,你看起來,好像個落湯雞。”
蘇木失笑。
老翁杵著跟竹竿,對巧兒道:“將她領到你娘那屋裡,找套你娘的衣裳。” 隨後對蘇木笑著說:“孩子年紀小,你彆同她一般見識。”
巧兒拉起蘇木的手,往外走,不忘回頭同爺爺做鬼臉:“姐姐人美心善,定不會同我計較。”
蘇木笑道:“多謝老翁。”
屋子不大,但勝在乾淨整潔。
巧兒找出一身花衣裳,蘇木額角抽了抽,還是換上了,不見巧兒的娘,她問道:“你娘呢?”
“我娘在莊子上做工,還沒到回來的時候。要是我娘回來了,定會給我帶冰糖葫蘆,姐姐你吃過冰糖葫蘆嗎?若你沒吃過,我到時候分你兩顆吧。”巧兒掰著手指頭數,娘親買回來的冰糖葫蘆,上麵到底有幾顆。
蘇木點頭:“我沒吃過。”
“吳翁,你閨女在莊子上出事了。”院外有人穿著蓑衣,急匆匆跑進來,焦急地喊道。
那人對著吳翁說了些話,吳翁臉色一變,杵著竹竿就要出門。
蘇木對巧兒說:“鎖好院門,我陪你爺爺去。”
“吳爺爺,我腿腳快,我背你去。”蘇木自稱是前來投奔的遠房親戚,背起吳翁。
吳翁著急,認下她這個“遠房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