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這次我會給你做一個深度催眠,放輕鬆,不要太緊張。”
天津,河北路38號,中國人民精神病院三層。
在裡麵辦工的許醫生將病床推進診療室,並點燃能讓患者安靜下來的茉莉花香。
許醫生按下病床旁邊的按鈕,將它上半截揚起到一個令人舒服的角度,然後抬眼,溫柔的招呼著站在診療室門口旁的女孩。
女孩二十歲上下,穿著一身素白長裙,宛若小說裡描繪的白月光的模樣。
她緩緩的躺在了病床上。
“這次,我將與你共感,帶你一起去尋找你的朋友。”
女孩仰著頭,露出流暢的脖頸,聽見許醫生的話,笑的眉眼彎彎。
她是許醫生所診療的第十三位具有幻想症的孩子,與其他孩子一樣,都被父母送了過來,要求許醫生消滅掉她幻想中的好朋友。
其他人的幻想都有漏洞,比如身高相貌的矛盾,個人性格的不完善,記憶中的偏差等等。
但這女孩跟其他人完全不同。
因為不管許醫生從哪個角度問,她的回答都是沒有任何漏洞的。
她向許醫生描繪過她的最好朋友的相貌。
一身簡練的黑色西裝,脖子上是一個以羊為造型的金項鏈,嘴上塗著正紅色口紅,眼線又高又颯,卻又不失溫柔,是正派的女強人形象。
許醫生將相貌轉述給了女孩的父母,得知她的身邊從來都沒有這樣的朋友,隻好動用自己的老本行——催眠。
通過催眠,將兩個人共同拉回到曾經的場景中,通過觀察記憶找出缺漏,這樣就能摧毀這個女孩的幻想。
畢竟,許醫生認為,無論是誰,一直沉浸在幻想之中,終究還是得回到現實。
“催眠正式開始,閉上雙眼,感受曾經,你朋友出現的場景。”
女孩點點頭,即使閉上了雙眼,她仍然是微笑著的,對接下來的事情懷揣著期待。
許醫生將貼片貼在女孩的太陽穴上,自己也如法炮製。
【開始載入···】
1、
等精神電波穩定後,許醫生這才睜開眼,觀察著周圍。
女孩是很普通的家庭,客廳很小,中間一個長方形的玻璃矮茶幾,上麵攤著好幾本作業,左右兩邊是白色條紋沙發,背麵還破了洞,黑漆漆的讓許醫生覺得會有老鼠冒出來,牆麵不像其他講究的家庭貼著五花八門的牆布,而是單純的快要掉皮的白色油漆。
很普通的場景,唯一讓她在意的,就是客廳茶幾正前方牆麵上擺放的一個長達三十厘米左右的觀音菩薩像。
菩薩手捏法訣,拿著玉瓶,隔著紙張與許醫生遙遙對望,不悲不喜。
奇怪,明明她問過女孩父母是否有宗教信仰,為什麼他們回答沒有。
精神治療不能出現任何紕漏,稍有不慎他們會一塊無法出去。
許醫生皺眉,不安的開始尋找女孩的身影。
作業本上的筆墨剛乾,估摸著才放寒假沒多久,許醫生拿起作業本,發現是初中的幾何證明題。
她幻想中的朋友是初中才出現的。
許醫生放下作業本,環顧四周,發現客廳旁邊還有一個掩著門的小房間。
她推門而入,這才看到了女孩。
女孩坐在麻將機桌子旁邊,拿著熱水壺,正小心的給打麻將的幾個人倒茶。
“媽媽,茶倒好了。”
女孩聲音很小,夾雜在雙手磋磨麻將的聲音中,根本聽不出來。
“二餅。”女孩的母親,一反之前看到過的謹小慎微的模樣,翹著二郎腿,嘴裡叼著牙簽,不耐煩的朝著另一個打麻將的人大吼,“哎,不許炸胡啊,不然我不會給錢的!”
伴隨著國粹,叫罵,女孩站在旁邊,終於有勇氣大聲的喊。
“媽媽,我已經把作業都做完了,可以把我的ipad還給我了嗎?”
女孩媽媽,這才聽到她的聲音,不耐煩的揮揮手。
“你少來,ipad賣了,拿錢去供奉佛祖了。”
女孩媽摸出了個八筒。
“要我說,你拿ipad根本沒什麼用,還不如讓佛祖保佑你考上個一本。”
女孩難以置信,將熱水瓶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你給賣了?接下來我可能會有網課,那我怎麼聽課?”
女孩快要急哭了,卻換來了母親輕飄飄的一個眼神。
“怕什麼,佛祖會保佑你的,這網課不上也沒什麼關係。”
“水倒好了,就出去吧,彆整天問我要這要那的。你看隔壁徐老頭的女兒,年紀輕輕就能自己掙錢養家,我還供著你上學,你彆不懂得感恩!”
女孩呆立在原地,嘴唇蠕動,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沒有開口,沉默的走了出去。
許醫生處於虛幻狀態,看著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女孩穿過自己的身體,走出了家。
她的身後,其他幾個陪著打麻將的麻友,你一嘴我一嘴。
“哎,你乾嘛把女孩的ipad賣了,說不定人家真要聽網課呢?”
女孩母親冷哼一聲,“我那時哪有這樣的待遇,還用電子產品上課,課嘛,聽聽就得了,也沒想過她能真的考上大學。”
“她要是真考上了,也得在本省,反正是不能離開我。”
許醫生歎了口氣,轉身跟上女孩的步伐。
女孩出了家門,邊走邊沉默的哭著。
眼淚像斷了線的風箏,夾在風裡卻落在地上。
她就這麼緩慢的走著,沿著街道,吹著晚風。
直到走到一個拐角,撞上了一個人。
許醫生親眼瞧見,這個幻想中的朋友。
果真如同這女孩描述的一樣,身穿黑色西裝,高冷女強人模樣。
她即使被撞到了,也沒有破口大罵,反而非常溫柔的拉起了女孩。
女孩仰起頭,她瞧見了女孩的眼淚,一怔。
“對,對不起。”
女孩垂著頭道歉,正想走的時候,卻被這個女強人一把拉住。
“等等,我請你喝東西吧。”
女孩剛想搖頭,卻被她強製拉著,來到了街道最外麵的一家茶吧。
女孩跟許醫生說過,她很喜歡街道這旁邊的茶吧,一杯茶隻要十塊,就能讓女孩一坐就是一整天。
茶吧不大,兩人坐在玻璃門旁邊,高腳椅上,點了同樣一杯鐵觀音茶。
女強人直接付了錢,隨後開始在一旁打起電話。
許醫生靠在門旁,聽見了幾個關鍵詞。
民法,被告,律師函。
女強人在女孩的幻想裡,是一個從事法律相關行業的人。
“謝謝你請我。”女孩軟軟糯糯的,說話一點點音量降低。
女強人擺擺手,衝女孩食指豎起,放在嘴邊。
女孩便捧起茶杯,往茶麵上吹了口氣,慢慢的喝著。
女強人說話乾練,不出三分鐘就掛斷了電話。
她思索了一下,旁敲側擊的問女孩,“你怎麼一個人在大街上散步?”
“我的ipad被偷了,找不到了怕回家被媽媽罵。”
女孩不想讓女強人知道真實原因,但聽到這話的女強人卻鬆了口氣。
“我說呢,我還以為是你撞疼了呢。”
“不就是個ipad嗎?小事。”
女強人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了一個pad,就連包裝殼都在,上麵的保護膜沒撕,被女強人放在了女孩的眼前。
“我年會抽中的,反正自己也沒地方用,不如拿來送給你吧。”
女孩大驚失色,連忙將pad推了回去。
"這怎麼行,你公司獎勵你的,怎麼能隨便送給彆人。"
女強人一把按住pad,強勢的遞到了女孩的手裡。
“咱們可以做朋友啊,做朋友送個pad沒什麼吧。”
“就當我送給你的新年禮物。”
女孩還在猶豫,卻被女強人直接拿著手,拆開了包裝。
裡麵的ipad嶄新,就連保護膜都沒有貼上,女強人直接拿過,幫女孩弄好,還錄入了女孩的指紋。
女孩抱著ipad,臉上仍有猶豫,但更多的是開心。
“謝謝。”
許醫生像觀看一場動畫,界麵在兩人相視的場景卡住,隨後四周開始淡化。
2.
等她清醒過來,發現這次的場景是在一座寺廟裡麵。
小寺廟,坐落在一座山上,沒有什麼香客,隻有幾個常常來供奉的人在列。
許醫生側身從寺廟門進去,一眼就看見麵前高大的佛祖像。
佛祖像下麵,稀稀拉拉幾個香客跟隨著寺廟的師父們念經,其中就有女孩的父母。
原來父母都信佛教。
女孩被迫跪坐,學著父母的樣子雙手合十,念著南無阿彌陀佛。
但從女孩被迫順從的表情來看,她是不喜歡這些的。
“媽,都說了我不喜歡這裡,我也不信這些,你還帶我來乾嘛。”
早課結束,女孩從裡麵跟父母一塊走了出來。
“乾嘛不來,佛祖保佑你,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為什麼不來。”
女孩被推搡著,來到了吃齋飯的地方。
說來這些寺廟可真是奇怪,說什麼免費吃齋飯,卻在吃飯的大廳正中央擺放了一個關公像,旁邊放著一個功德箱。
上麵端端正正四個大字,“自由積德。”
功德箱是透明的,裡麵可以瞧得見彆人到底供奉了多少。
前麵的投了五塊十塊,但女孩的母親,扔進去了五百塊。
“哼,他們心不誠,許的願絕對不靈。”母親鼻比天高,都不看其他香客尷尬的神情,抬腳就坐在了位置上。
“還愣著乾嘛,坐呀。”
女孩被迫坐在長板凳上,焦慮的等著齋飯呈上來。
許醫生記得,這女孩說過,她不喜歡吃齋飯,齋飯少油不說,為了忌葷腥,一點肉都沒有的,而女孩最喜歡吃的就是肉。
沒過一會,和尚抬著齋飯上來。
果然,三碗白花花的大米飯,菜就青菜白菜,甚至花生都是苦的。
女孩有些委屈,小聲的抱怨:“媽,我不喜歡吃齋飯。”
端菜的和尚還在一旁,裝作聽不見的樣子,女孩卻被母親狠狠的擰了一下耳朵。
“小孩子家家,哪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趕快吃,咱們吃完還要念經呢。”
這怎麼吃,女孩拿起筷子,不知道該怎麼動嘴。
女孩母親瞧見了她的躊躇,愣是將細長的青菜挑到了她的碗裡。
“必須吃掉。”
青菜上沾滿的不是油,而是混濁的水,散發著苦味。
女孩低著頭,輕輕的將青菜放進嘴裡,慢慢的嚼著。
苦,沒有放油的青菜,果然是苦的。
女孩悶了好大一口飯,這才將青菜咽了下去。
這時,旁門做飯的和尚突然出來了,對著正在吃齋的人們道:“主持回來了,你們趕緊拜見一下,沾沾好運。”
母親聽見了,高興地連飯都不吃了,直接讓女孩自己吃。
“回來我會檢查的,必須吃完啊。”
母親拉著父親直接走了,偌大的地方,僅剩女孩一個人低著頭吃著不喜歡的齋飯。
許醫生難得心裡感覺到有些不太好受。
她初見女孩一家的時候,以為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人,可當真的見到他們一家如何相處的時候,她感覺到跟幸福美滿的定義不太一樣。
也許母親在她麵前都是裝出來的溫柔和善。
她第一次開始質疑自己,揭穿她惟一的朋友是幻想出來的,這樣真的對她有利嗎?
如許醫生所想的那樣,女強人也來到了這裡。
這次的裝扮倒不是西裝了,反而是一套正統的紅色高叉旗袍,妝容依舊未變,出現在這裡,簡直跟這個號稱佛門禁地的地方格格不入。
許醫生依舊旁觀著,瞧著這個女強人靠近女孩,替她吃完了所有的青菜。
“你很喜歡吃齋飯嗎?”女孩瞧著女強人吃的很香,似乎真的在享受這寺廟沒有油水的吃食。
“當然,你還小,有自己的個人喜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女強人溫柔的拍了一下女孩的頭。
“你喜歡供奉嗎?”
女孩搖搖頭,擺明了自己並不喜歡這所謂的神明。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憑借信仰就能獲得自己想要的,那還需要努力做什麼。
求神拜佛,可以求一個心安,但絕對不能癡心妄想不是嗎。
許醫生一愣,同樣聽到女孩心裡話的女強人也是歎了一口氣。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喜歡的事情,但這是你母親喜歡的對吧,所以你要學會接受他們,接受這一切。”
女強人的說辭並無道理,女孩點點頭。
她不想再討論這個,又轉移了一個話題。
“對不起姐姐,你之前送給我的ipad在我聽完網課之後就被我媽媽收起來了,下次我也買個什麼東西送你吧。”
女強人搖搖頭,反而衝女孩擺手,“你不用送我,你能考上一個好學校,對我來講就是最大的禮物了。”
“我想和你一樣學法律,做一個匡扶正義的人。”
女孩小聲的說出了自己的理想,悄悄的瞥一眼女強人。
“你穿旗袍很漂亮。”
女強人一愣神,衝女孩比了個飛吻。
許醫生雙手抱胸,仔細的觀察著到底有什麼漏洞。
催眠之中,所顯現的場景都是真實的,有人一催眠就能看出破綻,可許醫生已經轉換了兩個場景,還是沒能看出,這個女強人的問題在哪。
容貌真實,五官非常契合女孩之前問診所描繪的樣子。
說話語氣,癖好也能看出是聰明乾練的事業型女人,但偏偏就是太完美了。
完美到根本挑不出任何問題來。
兩個場景的變換,患者已經進入到了深度催眠,可時間不等人。
催眠對神經本身就有損傷。
這次兩個場景已經夠深入了,可以先讓女孩醒來了。
許醫生將手放在白大褂口袋裡,打算掏出鐘表喚醒女孩,卻摸了個空,隻摸到了一朵白色的玫瑰。
怎麼可能。
催眠的主導者是她許醫生,自己的東西怎麼會變。
許醫生這時才開始有些慌亂。
鐘表一直都是催眠的關鍵,找不到鐘表兩人也許根本無法醒過來。
意識不對,許醫生剛想靠近坐在長板凳上的兩個人,卻撲個空,她們在許醫生麵前身影開始淡化,四周開始發白虛空化。
開始要進入下一個場景了。
許醫生想要停止深入。
可她自己還是被帶入著,進入了下一個場景。
3.
這次許醫生的進入要艱難許多,等她終於觸摸到實物的時候,已經快要過去半個鐘頭了。
她頭暈目眩,她與患者同感,明顯女孩也快要堅持不住了。
這次的場景仍然是女孩的家,不過與第一個不同的是嗎,是在二樓她自己的小房間裡。
房間普普通通,一張小書桌,正對著床,床上放著簡單的黑色三件套,牆上貼著一些激勵人心的高考加油語。
小書桌旁邊的地上擺了整整三大摞用過的輔助材料,桌麵上放著一台電腦。
電腦上清晰的放著誌願填報。
時間線已經來到了女孩高考後,那這次是什麼,填報誌願的爭執嗎。
許醫生來遲了,這次場景所演繹的記憶早已結束,自然是聽不見她和父母的爭執的。
那就隻能出去找找,找找她和那個朋友到底在哪裡。
許醫生難得有些焦慮,她迅速地下樓,略過坐在沙發上抽煙的女孩父親,正在打牌的母親,慌亂的尋找著女孩的身影。
茶館沒有,街道上沒有,找不到女孩的身影,她就沒辦法觀察到那個幻想中的朋友。
許醫生跑了過於激烈,都開始有些喘氣。她被迫更加沉浸在這個場景裡,利用共感去尋找女孩。
閉上雙眼,感受女孩周圍的聲響。
從耳旁的沙沙風聲開始,漸漸蔓延,街道上行人走路的踏踏聲,肉餅下鍋過油發出的滋啦聲,直到眼淚滴落在地上的聲音,許醫生這才鎖定了女孩的方位。
看來,女孩是在賣肉餅的地方。
許醫生睜開雙眼,自己果真被瞬移到了肉餅攤的附近。
這肉餅攤在一個小學的旁邊,每到早上的時候,排了老長的一條隊。
攤主是一對老夫妻,支起一個炭火桶蓋上一個大鍋,攤出來的肉餅又大又香,餡多餅薄,加上他們秘製的甜辣醬,簡直就是早起人的福音。
此刻已經接近早晨的尾巴,隻有零星幾個人正在排隊。
其中就有女孩和女強人。
女強人攬著女孩的肩膀,溫柔的摸著她的頭。
“不就是金融專業嗎金融也不錯啊,將來出來了好找工作。”
女孩抽噎,在她麵前明顯哭的要大聲,也不顧及周圍人的眼色。
“可是你知道的,我想選擇法律,我想像你一樣,成為一個厲害的律師。”
女孩無助的抽噎,臉蛋通紅,夏日本就炎熱,站在大太陽下哪怕有遮陽傘也感覺悶熱許多。女孩的背部已經濕透,頭發緊貼測臉,明顯已經有些不舒服的感覺。
女強人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還是閉口不言。
“為什麼,她什麼都要控製我,小到書桌的擺放,大到未來的職業規劃,她都要一一的過目。”
“我是個人,不是沒有思想的動物。”
女孩說的哽咽,哭泣讓她更加的頭暈目眩,一種巨大的恐慌蔓延上女孩的心頭。
縱使她有這個朋友,能在這種時刻開導她,可無論怎麼開導,終究在心裡留下一個巨大的疙瘩,散不去,消不掉。
她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卻仍然籠罩在母親的陰影下,難道到了三十歲,到了嫁娶的年紀,仍要被母親控製嗎?
“姑娘你的肉餅好了。”
攤子的老人熟練的將餅塗上秘製醬料,用鍋鏟將兩邊合並,等壓出一口熱氣的時候放在袋子裡遞給了女孩。
老人的手上滿是勞作所留下的粗糙細紋,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乾涸,像土地沒有水分所產生的裂紋。
女孩伸手將雞蛋肉餅拿過,一股餅子的熱氣吹到了女孩的臉上。
明明鼻子還堵著,卻真的聞到了一股肉香味。
女孩咬下第一口,夾著流到嘴邊的眼淚一塊吃了下去。
是熟悉的味道,卻比往常更添加了一份苦的韻味。
女孩低著頭,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一口一口吃完了那美味的肉餅。
女強人在此期間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時不時低頭看看手機上麵的工作信息。
許醫生看著這幅場景,有種很突兀的感覺。
她之所以催眠,根本還是為了揭發這個女孩的朋友是幻想出來的,可現在,就連身為心理醫生的她在承受精神摧殘的情況下連續觀看了三個場景都沒有辦法確認,到底是不是幻想出來的。
隨著催眠的深入,她和這個女孩共同墮入每一個場景之中。
進入越深,感受越強烈。
已經到了第三個場景了,也許她可以試著接觸一下麵前的女孩。
許醫生考慮完,試探性的朝著女孩的長椅靠了過去。
隨著她的靠近,麵前的兩人卻沒有任何的舉動。
女強人依舊在輕拍著女孩的背部,低聲安慰著女孩。
但在許醫生看來,這個女強人頂多能安慰一下她,卻無法改變女孩的現狀。
一個幻想中的朋友在三個場景中的存在感並不強烈。
這是否能側麵證明這個女強人是假的呢?
許醫生不知道。
她在女孩的臉頰前,輕輕的揮了揮手,女孩沒有任何反應。
女孩不喜歡劉海或者是碎發遮蓋住自己的臉頰,總是用一個發夾夾起來,這也讓許醫生在接觸女孩的臉的時候,能清晰的看到自己的手穿透過了女孩。
虛幻的,那真正的女孩究竟在哪呢?
第三個場景快要結束了,明明她才是主導者,卻被控製著決定權。
“林小姐,你和我現在的感受都不太好,我們已經無法再進入到第四個場景了,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會吃不消的。”許醫生在正虛幻淡化的場景內大叫,企圖讓女孩停止深入。
可四周並沒有回音,女孩在沉默,唯獨周圍仍舊在淡化的背景告訴了許醫生答案。
她不願意停下,甚至還要接著進入下一個場景。
許醫生從醫以來,進入過最深的也是第四場景。那次的催眠讓許醫生足足昏睡了五天之久。
被搶走主導權的許醫生隻能順著女孩,繼續深入了解。
4.
女孩看起來也不過二十歲左右,應該已經上了大學,不知道這次的場景是什麼。
但許醫生已經沒辦法再考慮這些事情了。
她的頭,已經不是頭暈,而是頭疼了,腦子裡像是有個球上下滾動,踩過神經纖維,在腦漿裡麵翻滾,最後重重的砸在了頭骨上。
咚,咚,咚。
疼的許醫生的眼球開始充血。
她現在看身邊事物都蒙上了一種紅色的濾鏡,所視之處皆有重影。
沒時間了,她也許沒辦法在這個場景裡堅持很久的時間了。
她強撐著,觀察著周圍的情況。
她這次,貌似坐在女孩房間的椅子上,麵前的仍然是她母親所擺設的東西。
隻是牆壁上麵的高考祝福語已經斑駁,某個小地方翹起,隨著窗戶進來的風搖擺。
從書桌向外看去,是女孩的床鋪,隻是這次很是不同,床鋪上麵百放著很多不常用的雜物,隨便的扔在床上,就連收拾都感覺無從下手。
從床上往外看去,空蕩蕩的客廳,依稀傳來父親的哀歎聲,但母親和女孩卻不見了身影。
所有的場景中,女孩和母親的矛盾最大,至於在矛盾之中隱身的父親,根本就不用考慮他的問題。
許醫生坐在椅子上,昏昏沉沉的聽著外麵的動靜。
腳步聲漸起,由遠及近。
女孩走進了屋內,身旁是她的行李箱。
這次是放寒假回來的嗎?
許醫生呆呆的看著麵前的情況。
女孩從許醫生麵前經過,沉默的盯著床鋪上的雜物,歎了一口氣,將行李箱的東西一一分類放好,隨後下樓,拿起抹布準備將這裡收拾一下。
女孩從進門就能聞到好大的灰塵味。
跟著女孩上來的,還有她的母親。
這次的母親很是不同,手腕上帶著佛珠,眼角多了皺紋,表情也顯得更為銳利,瞪著一雙眼睛拿著掃帚沒好氣的走在女孩的前頭。
“你這孩子,這個點回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東西都還沒收拾呢。”
母親嘟囔著,從女孩的手裡麵搶過了抹布。
“你不用管,在下麵坐著就行。”
女孩的房間,其實很討厭父母的進入,明明跟她說過多次自己打掃房間,卻每次一提起就顯得拔了她的逆鱗一樣。
“什麼?你要自己打掃?”
母親裝作很忙的樣子,將床上的雜物放在一邊。“你彆管,咱家當然還是我來打掃最好。”
女孩依舊沉默,她已經不反抗了。
母親將床單拉起,上麵雜物留下的灰組成了一條條斑駁的線。
“我拿去洗洗。”
等母親將床單拿走之後,回來又把自己的東西放在角落裡,女孩這才開始爆發。
在所有的場景中,女孩都是不敢反抗的,柔弱的,哪怕生氣也隻能默默的說完後跑出去自己排解情緒,這還是第一次,第一次發現,沉默的小孩也會嘶吼,也會大叫。
她聲嘶力竭,仿佛要喊出這些年來所有的委屈。
“明明我都說過了,不要你整理我的房間,我自己打掃不行嗎?”
“你每次一整理,打亂順序我就不知道在哪了。”
“為什麼不願意好好聽我說話,為什麼?”
母親聽見女孩的大聲反擊,臉色漲紅,她明明沒有理由,卻還是強行想作為一個高位者對低位產生批判,似乎這樣,她才能永遠是沒有任何錯誤的。
“我怎麼了,媽媽幫你打掃你的房間還有錯了?”
“房子,衣服,床,你整個房間的東西,哪樣不是用我的錢買的,我幫你規整一下有錯嗎?”
母親明明知道女孩在意的根本不是這個,卻頑固的利用親情在證明自己無錯。
打掃房間沒錯,可最關鍵的,是根本沒有將女孩視作一個平等的個體。
眼淚仿佛讓母親找到了女孩的錯誤,女孩的情緒在母親麵前赤/裸著,反倒讓母親更加得意。
女孩很憤怒,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沒有沉默,而是走到自己房間的陽台處,拿出了一個ipad。
許醫生看著那個ipad,上麵屏幕已經碎裂了,左上角隱隱有個大洞,甚至就連充電口那裡的零件都掉落在ipad外麵掛著。
這ipad明顯就是被人砸在了地上,甚至還不解氣的往上麵踩了幾腳。
“這個ipad總不是你買的吧,結果你還不是給我砸成了這樣。”
女孩憤怒的控訴並沒有能讓母親沉默,反而母親產生了更加激烈的控訴。
兩人開始大吵一架。
“誰知道你這個ipad是哪來的,不明不白拿到的不應該砸了嗎?”
“我都說過了ipad是我的好朋友給我買的。”
母親上下環視了她一眼,眼裡的批判與嘲笑溢出,逼得女孩愣在原地。
“好朋友?你那個乖僻的死樣子,不愛說話不愛出門哪來的好朋友。”
“所以我就不能有好朋友嗎?媽媽,在你看來,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可能有朋友?”
女孩的情緒突然意外的穩定下來,沒有溫度的盯著她的母親。
她的母親沒有覺察到這種變化,依舊仰著頭顱,維護自己在家庭的高位。
“對,我到底是作了什麼孽,生下你這麼個沒出息的。”
“讀書都讀到狗屁股眼裡去了。”
“對媽媽這樣說話,白養你了!你怎麼不去死,你怎麼不去死啊?”
母親大聲的責罵,連連的歎氣,像是一幅真的為自己女兒考慮的樣子。
她卻忘記了,她給女兒施加的痛苦,讓她的女兒難以下咽。
許醫生坐在床頭,看著這一對母女對峙。
最後以女孩重新跑出了門外為結局。
母親依舊沒感覺到自己有問題,依舊簡單的將所有的錯誤歸咎於女孩,並認為女孩離不開這個家庭,哪怕跑出了,也會回來。
她罵罵咧咧,繼續揮舞著那沾滿塵土的掃帚打掃著房間。
許醫生雙手遮住臉,強行屏蔽掉女孩的情緒,開始思索。
這幾個場景所表現出來的,大抵是女孩每一個崩潰的瞬間,看似很小,卻串聯起來,像一個個線頭扯直後繃斷了她的內心。
到了這,女孩依舊沒有要結束催眠的意思。
女孩父母的需求是驗證她自己口中所謂的朋友到底是真是假。
那女孩內心的真正需求是什麼呢?
許醫生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
等她思索一陣後才明白,她為何同意她的父母來精神科診療。
就在許醫生想明白的那一瞬間,四周又開始了變化。
四麵牆體像魔方一樣倒轉,天轉地,地回天。
許醫生看著站在地麵上的母親沒有動作,變成一個倒立的雕塑。而自己則輕飄飄落到了天花板上。
天花板是白色的,向四周延伸,最後整個視野裡都隻有開闊的白。
許醫生還沒緩過神,一陣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此刻的女孩穿著與初見時一模一樣,看來她就是真正的女孩了。
她的表情似笑似哭,也即將承載不住精神的摧殘。
許醫生躊躇開口,“林小姐,這次的催眠很如此深入,會對我們的精神產生很大的影響。”
女孩搖搖頭,依舊是溫婉的笑。
“我不怕,為了逃脫我母親,我做什麼都不怕,”
女孩一提到她的母親,表情就變得有些陰森森的。
“整整二十年,我都快要被逼瘋了。”
“我想著,要是我將來找個遠離家的工作,那也是極好的。”
“可結果呢,我的母親為了控製我,居然搶先一步將我的簡曆拿給我家附近的銀行。讓我永遠的留在她的身邊。”
可惜我不能再轉換情景了,不然你就能看到當時的我差點割腕的情況。
“她一邊控製我,一邊貶低我,因為她與我有臍帶聯係,我甚至都不能反抗她。”
女孩低下頭,眉眼溫順,她看向許醫生,眼睛裡有了一絲希望的亮光。
她張開手,手心裡是許醫生的鐘表。
“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沒有辦法了醫生”
女孩崩潰的撕扯自己的頭發,她的裙子在一點點的變黑。
“醫生,我們其實都很清楚,為什麼我會產生這個幻想中的朋友不是嗎?”
“我們也都清楚她是假的。”
許醫生連忙抱住她,任由女孩將頭埋在她的脖間。
她們都清楚,女孩的ipad是自己打工賺來的,母親逼著吃的齋飯是她自己一點點吃下去的,誌願被改最後也是她用自己身上僅有的錢買了個肉餅安慰自己。
每一天這樣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在上演,她每一天都在崩潰又重新愈合。
她幻想出來的朋友,其實就是未來的自己。
她依靠著幻想未來的自己而活著。
這也是為什麼她的幻想朋友如此的完美,因為她每天都靠著幻想救贖自己。
在許醫生看來,這些事情在日常中發生無數遍的話,是真的會導致一個女孩自殺的。
在生命麵前,也許精神上的問題微不足道。
女孩哭夠了,認真的盯著許醫生看。
“許醫生,你覺得我的朋友是幻想出來的嗎?”
她的眼睛裡閃過狠厲,仿佛徐醫生回答不對她就要做出行動。
許醫生拍拍她的背,堅定的搖搖頭。
女孩推開她,又笑了,這次的笑容很是開朗,一掃以往過去的所有陰霾。
她的眼神告訴了許醫生,她相信她,相信她會幫她。
許醫生拿回鐘表,鐘表在兩人眼睛中間搖擺。
場景在飛速的倒轉,許醫生的眼前閃過無數張曾經躲在樹後哭泣的臉,閃過女孩在烈日下發傳單的模樣,逐漸回到最初,剛出生時瘦瘦小小的樣子,張開嘴哇哇大哭,卻被抱著的母親伸手按住嘴巴,臉憋得通紅的樣子。
原來痛苦的根源從她出生起就已經存在了。
【催眠結束。】
隨著鈴聲響起,躺在病床上的女孩跟許醫生一同醒來。
兩人嘴唇泛白,脫力,過了一會才有力氣起身。
外麵的父母看到診療室的門打開,非常焦急的趕了過來。
“怎麼樣啊醫生,我就說,她怎麼可能會有真的朋友呢,都是她瞎幻想出來的。”
許醫生搖搖頭,示意女孩躺下休息,自己引導家屬出門說話。
“抱歉,我其實也無法證明她的朋友是假的。”
母親一臉震驚,“怎麼會,你可是本市最有名的精神科醫生了。”
母親眼睛珠轉來轉去,有些不太相信。
“你不會是個假醫生吧。”
許醫生禮貌的笑笑。
“在我這裡就診過很多的兒童,也是第一次遇見她這種情況。”
“當然,兒童年幼,思想可以改善。但如今你的女兒林小姐已經成年了,這種情況下是不可能產生幻想中的朋友的。”
“所以醫生你的意思是,我女兒不是個有精神病的人,相反,真的有這種人是嗎?”
許醫生笑而不語,避開了母親的問話,反而提及了其他的東西。
“我瞧著,你家裡大廳上擺放觀音菩薩像做工很是精妙,能給我推薦一下嗎?”
提到佛祖,這母親反而開始興致勃勃,掰著手指頭跟許醫生介紹起那山上的師父來,還給許醫生推薦了幾個做工師傅。
許醫生點到為止,聽完母親的話後,擺上職業笑容。
“多謝推薦,我要去看看林小姐的精神狀態,家屬先在外麵等一會。”
母親連連應和,看著許醫生走進去後,胳膊肘懟了一下旁邊的父親。
“這許醫生真是神人,催眠真的能瞧見我們家的場景呢。”
“不過為什麼這個時候提及到我家的菩薩像呢。”
醫院不能抽煙,父親咬著煙嘴,鼻子湊近狠狠地吸著。他不鹹不淡的開口道:“說不定,她這個朋友就是菩薩顯靈帶來的呢?”
“不都說,菩薩座下什麼童子最是良善嗎?”
從未摻和的父親這個時候倒是開口插上一嘴。
“對啊,說不定真的是童子顯靈,一早就下凡替咱們修理這個不聽話的呢。”
男人未再理會母親的奇思妙想,已經沉浸在煙的世界裡無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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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醫生輕輕的關上門,走到女孩的病床前。
催眠雖然她是主理者,但主要調控的人是女孩自己,所以她遠比許醫生要虛弱的多。
可就算是許醫生,也感覺到疲憊不已。
瞧著女孩的呼吸,開始逐漸的平穩,應該還在調整中。
“放心吧,你的情況我已經說明了,不出意外的話,你以後都能有一個借口了。”
女孩依舊沒什麼表情,朝著許醫生投來感激的眼神。
“謝謝你,你是個好醫生。”
許醫生摸摸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的站在一旁幫助女孩起身。
等女孩打起精神後,診療室的門打開,外麵的光透了進來,打在女孩的臉上。
她和許醫生都相信,女孩的未來會是光明明媚的。
看著女孩一家三口離開了醫院,許醫生這才鬆了口氣。
相信未來的某一天,她還會再次跟醫生相遇,這個時候她已經做到了如同她幻想中的女強人那樣成熟乾練。
在診療室角落的天堂鳥正在隨風微微搖擺,從背麵出來了一個人。
穿著跟許醫生相同的白大褂,身影卻是虛幻的,她笑了笑,衝著許醫生點了個讚。
“乾的不錯,小許,有我當年的典範。”
許醫生朝著他綻放笑容,倒了兩杯熱咖啡,其中一杯被她拿在手裡細細品嘗。
微澀的苦味在口腔中炸開,她咂咂嘴。
“準備一下,下一位患者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