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理寺官署。
星朗月明,夜風吹動,竹葉蕭蕭,水聲泠泠,露水在竹葉上凝聚,越積越重,竹葉躍動,晶珠滴落,“滴答”、“滴答”聲不絕於耳。
更鼓已響過三下,人聲消寂,大理寺官署中一間房間仍舊亮著燈。
房間一丈見方,房門微啟,一張幾案置於房間正中間,幾案一角放著盞油燈,燭火無力,不甚明亮,成山的書冊卷軸將幾案淹沒,溢出至地麵。
裴謹擱了筆,待黃麻紙上字跡乾透,仔仔細細地將紙摞成一摞,放到一旁的矮幾上,又取來一張空白的黃麻紙,平鋪在桌上,拿鎮紙反複掃過,重新提筆寫了起來。
案子一件接著一件,作為大理寺錄事,裴謹已經很久沒有合眼。
前些天的集市殺人案尤其棘手。
這案件原本不大,騾馬市本就魚龍混雜,傷人事件並不罕見,打架鬥毆時有發生。
可壞就壞在,起初處置的小吏沒把它當回事,將傷者晾了個把時辰後,才晃晃悠悠到現場。
傷人案件硬生生地拖成傷人致死案件,還是光天化日之下,睽睽眾目之前。
事情若是到此還則罷了,不過是按照程序慢慢排查,然而棘手就棘手在受害者的身份——
他是樂安公主府裡的家丁。
樂安公主一向囂張跋扈,家丁更是出名的狗仗人勢,平日裡到處欺男霸女、敲詐索賄,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記恨,如今他死了,嫌疑人眾多,一時間線索千頭萬緒。
然而自家家丁出了事,公主自然是不依不饒,她一口咬定是有人對自己大不敬,限期一個月找到凶手。
可誰敢得罪她?大理寺隻得硬著頭皮接下這個燙手山芋,而此時這個燙手山芋到了他手裡。
他這幾日卷宗不知道翻了多少,人不知道見了多少,卻仍舊沒有絲毫眉目。
如今如何是好?是再去一趟公主府詢問管家?還是再去騾馬市?
就在裴謹一籌莫展之時,一道黑影悄悄接近,透過門扉縫隙,觀察著房內,目光掃視一周,最後停在房間正中的書案之後。
裴謹正埋頭疾書,全然沒注意到門外之人,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黑影閃身進入房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穿過書卷間逼仄的小徑,輕手輕腳走向書案,在書山之中輾轉騰挪,硬是沒發出一點聲音,沒碰落一冊書卷,靈活得宛如一隻大狸子。
燭火漸暗,黑影爬上桌案,墨跡融入黑暗。
裴謹正要剪去燈花,剛一抬手,卻見一個龐然大物佇立在眼前。
裴謹一愣,手停在空中,定睛一看,隻見那人頭上掛著一隻麵具,青麵獠牙,怒目圓睜,張著血盆大口,很是可怖。
裴謹不動如山,一臉淡定。
那人自覺無趣,悻悻摘下麵具,露出一張英俊的臉。
隻見他身著織錦緋衣,岩岩若青鬆獨立,風姿秀逸,麵如冠玉,鬢似刀裁,劍眉星目,他細長濃密的睫毛在臉上繪出濃淡,燈火明滅,燭光跳動,光影如羽毛一般掃過麵龐,勾勒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柔媚。
裴謹看清來人,內心毫無波瀾,不過是由麵無表情轉為一臉無奈,嘟囔著:“是你呀。”
崔羽舉起手中麵具,看了又看,搔了搔後腦,滿臉不解,“不嚇人嗎?”
裴謹淡定地剪去燈花,瞥了一眼崔羽手中拿著的麵具,淡淡說道:“有點……”
崔羽略帶遺憾地說道:“我原以為會你嚇一跳,真可惜。”
他說著,將麵具扔到一旁,麵具落在地麵上,又彈起原地轉了幾下,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響。
裴謹盯著麵具,不禁陷入思考,聲音沉悶,應該是陶土所製,而非常見的木製儺麵,表情很是猙獰,要不是麵具,頗有些鎮墓獸的威勢,這東西是什麼?又從何而來?怎麼到他手上的……
不消片刻,一串串疑問占據了他的腦海,整個頭顱都變得沉重,脖頸酸痛不已。
打住、打住!
一個聲音在腦中想起,他突然意識到思考這些問題純屬白費力氣。
在裴謹糾結之時,崔羽已經大大咧咧在書山中撥開一塊小天地,自作主張地坐在裴謹對麵,“害我白跑這一趟。”
裴謹指著自己的臉,說道:“看到了嗎?我都忙得好幾晚沒睡了,就算真的見鬼了,也不足為奇,哪裡有閒情逸致陪你玩小孩子的把戲?”
裴謹雙眸無神,神態憔悴,形容枯槁,黑眼圈如同刻在臉上一般,活像怪談中遇到女鬼的書生。
“嗯,印堂發黑,的確是一副馬上渡過奈河的模樣。”
所謂奈河,便是孟婆所在的奈何橋下的那條河。
裴謹有氣無力地說道:“既然如此,閣下能不能發發善心,讓我在渡河的時候安生一點?”
連夜的疲憊,惱人的噪音,裴謹早已麻木,全然顧上什麼禮儀修養,什麼民俗忌諱,他此時隻想安安靜靜地完成工作,然後美美地睡一覺。
崔羽無視裴謹的怒火,隨意拾起一個卷軸,就著桌上燭火看起來。
“玉樓坊那件無頭屍案?沒找到腦袋……無法確定身份……的確是棘手……”
聽著崔羽低吟,裴謹幽怨地說道:“祖宗,這是大理寺,不是慈恩寺,您老就彆念經了,我都快頭疼死了。”
裴謹從不自詡為君子,近來這個詞被沽名吊譽之徒玷汙,他隻認為自己是個坦坦蕩蕩的好人。
可就是這麼個坦蕩的好人,人生卻有兩件後悔不已的事。
其一,便是進了這該死的大理寺。
裴謹自小便是十裡八鄉有名的神童,十八歲中了進士,考課成績優異,隨即進了大理寺,得了錄事的職。
裴謹遙想今年初春,那時他剛剛入職大理寺,大理寺錄事本也是個要職,多少人豔羨不已,那時他是何等的意氣風發,然而過了短短數月,他便後悔了。
倒不是因為錢少事兒多離家遠這麼淺薄的理由……
而是更淺薄的理由——
沒有時間睡覺!
根、本、沒、有!
自從進了大理寺以來,他就沒睡過幾天安生覺,這兩個月更甚,他已經記不得多久沒回過家了,常常是困得不行便就地打個盹,醒來又繼續工作。
好在前輩們早就有先見之明,這大理寺之中,生活起居一應物什都準備齊全,倒是沒什麼絲毫不便。
眼下他唯一的心願便是睡個好覺。
可是,就這麼點小小的心願也不能實現。
此外,第二件後悔之事便是眼前這個——崔羽。
崔羽堪稱是他的損友,他祖上本是京中名門望族,祖父因罪被貶外地,遠離京師,他自小長在外地,靠著自己天賦異稟,不及弱冠便考中進士,當年便進入翰林院,得了翰林學士的差事。
翰林學士本就是個閒差,不過是草擬製詔、批答表疏的文書工作。
崔羽本人更是生性散漫,整日裡遊手好閒,東遊西逛,沒個正事兒。
如此也就罷了,他又偏偏是個見旁人餓著,還要偏喜歡吧唧嘴的主兒,他閒著沒事三天兩頭有事沒事來找裴謹,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反觀自己,裴謹簡直悲慘得無以複加,他從沒有如此羨慕過一個人。
裴謹白了崔羽一眼,沒好氣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崔羽笑意盈盈,燭光照映在那張俊美的臉上,更籠罩上一層如夢似幻的光暈,他卻渾然無知,說道:“賞花。”
“?”
“賞花。”崔羽提高聲音重複一遍,很是理直氣壯。
“大晚上賞哪門子花?!”
裴謹略帶慍色,眼下自己正焦頭爛額,來人若是換作彆人也便罷了,偏偏來了這麼個活寶,簡直就是火上澆油。
崔羽頭也不抬盯著書冊,心不在焉地答道:“晚上怎麼就沒有花?”
如今早就過坊門已關,哪怕是他,也沒權限在宵禁後打開坊門,如果是賞花,那必定隻能在坊內。
坊內……
那就隻有化度寺、積善尼寺,還有波斯胡寺……這些寺廟不可能留他到這麼晚。
除此之外,便是尚書右仆射的宅邸了,那麼他定是從尚書府而來,他們竟然如此熟稔?
“受害者的身上的物品有……”崔羽對好友的抗議熟視無睹,仍就一門心思放在卷軸上。
裴謹越聽越心煩,一把從他手中搶過書冊,沒好氣地說道:“這可是機密,外人不可閱看,還有……眼下沒功夫招待閣下,閣下還是去彆處消遣吧。”
見裴謹要收走書冊,崔羽用力攥緊,不料裴謹卻快他一步,迅速將其抽走。
崔羽不出意外撲了個空,他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意猶未儘得說道:“等等!他身上有還有什麼……?”
裴謹握緊拳頭,心中暗暗咒罵:你還真是沒眼色,沒見我正發愁麼?若不是看在自小情誼,早就將他掃地出門。
“彆煩我,沒看我正忙著呢,出了這個門,要賞花賞月都隨你。”
崔羽一言不發盯著看了裴謹半晌,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神態中的異樣,一臉天真無邪表情,問道:“你怎地如此煩躁?
此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在裴謹聽來無異於火上澆油。
裴謹忍無可忍,指著不遠處角落裡的矮幾,吼道:“到那邊去!彆礙著我,我可不想再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