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1)

“哥。”

梁潛站在原地,陡然出聲,“他們為什麼會在這?”

他的不歡迎表現得這樣明顯,但來之前白清宇就猜到他的態度,所以應對十分自然。

“梁潛,你彆生氣,我知道你突然聽到這種消息,一時之間還不能接受,我和爸媽都能理解,這次過來也不是勉強你跟我回去。”

梁潛的臉色卻沒有因此好轉。

不是為了他而來,那麼原因就隻有一個。

他轉向白清淩。

後者被他浸著霜雪的凜厲眼神逼退一步。

白清宇不著痕跡地走到兩人之間,笑容不改,接著說:“我這次來,就是帶清淩和你們熟悉一下。他知道這件事後,昨夜也是一晚沒睡,說什麼也不肯再霸占你的位置,加上你養母病重,他打算搬回單家,照顧病人也更方便一些。”

搬回單家。

梁潛轉臉看向蕭沉,黑幽的眼睛沉得滴水:“哥,你要讓他搬到這?”

蕭沉說:“嗯。”

梁潛胸膛微重起伏:“我不同意!”

白清淩臉上露出一抹尷尬,忙說:“那我到彆的地方住吧,沒關係的。”

白清宇心底也是默歎。

他實在沒想到,梁潛對清淩、或者說整個白家的抵觸,會嚴重到這一步。

他想了想,又說:“梁潛,我當然沒有資格請求你原諒媽,可是清淩是無辜的,他想回到這裡,也是出於好意,是想讓你不在白家見到他,免得心情不好。”

梁潛語氣冷然:“這種自作多情的好意,是為了寬慰他自己嗎?”

白清宇微怔:“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

“重要的不是你的意思,不是你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梁潛沒給他解釋的機會,“我說過要回白家嗎?還是你們做出這個姿態,就是為了給我看一場拙劣的表演?”

“這……”白清宇沒想到他在詩萊酒店時的表現,竟然還算收斂,這時冷言冷語說的一連串質問,一字一句都像直直戳進心窩的刀尖。

見他這副表情,梁潛嗤笑一聲:“還有,白清淩是啞了嗎,需要你來當他的口舌,既然你這麼看重這個弟弟,乾脆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豈非更好?”

白清淩下意識往前一步:“不是,梁潛,你彆這麼想,我是怕說得不對讓你生氣,如果我現在能做點什麼補償你,你說出來,我一定竭儘全力去做!”

“是嗎。”

梁潛語帶譏諷,“你說斷腿的應該是你,如果我要你也斷一條呢?”

白清宇臉色微變,正要說話,白清淩卻攔住他,再往前一步,表情堅定:“好,隻要這樣能讓你消氣,那就斷我一條腿。”

梁潛看著那雙純淨如水的澄澈眼睛。

他看得出來,白清淩說的話發自肺腑,沒有一字作假。

但莫名的,這讓他對白清淩更加憎惡。

“一條腿就夠了嗎,”

梁潛的嗓音忽而陰沉,“我——”

“梁潛。”

梁潛頓住。

白清宇也循聲看過去。

是單玉成終於開口。

“夠了。”

聞言,梁潛淩厲的眼睛掃過眼前的兄弟,冷冷又笑一聲,才走到蕭沉身旁。

“哥,你讓我回來,就是為了見他們?”

“嗯。”

聽著兩人對話,白清宇表情複雜。

一方麵,他對梁潛的針鋒相對無計可施。兩次接觸,已經足夠讓他明白,和他有血緣關係的這個親弟弟,絕不好招惹。

另一方麵,梁潛對單玉成言聽計從,任誰都看得出兩人關係密切。況且每每聽到那聲“哥”,都是對他的一次打擊,他知道,想讓梁潛心甘情願叫出這個稱呼,憑他現在,還做不到。

想到這,他看向蕭沉。

蕭沉已經一錘定音:“從今天起,白清淩也會住在這。”

梁潛眼中漏出一抹陰鬱。

明知單玉成的決定從不更改,明知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從單玉成口中聽到確定的答案,記起這短時間的相處,他還是開口:“哥,我——”

——不想見到白清淩。

這句他沒有說完。

白清宇溫聲打斷了他:“梁潛,你就當作給清淩一個機會,好嗎?說不定你們能夠和睦相處。畢竟這裡是清淩的家,你不讓他住在這,他真的無處可去了。”

聽到前一句,梁潛神色漠然。

但後一句,頃刻讓他眼底冷如深潭。

這裡是白清淩的家。

梁潛緩緩攥住腿邊的金屬支架,力道重得骨節發白。

沒錯。

他不回白家,卻不能阻止白清淩回單家。

刹那間,曾說過的話流星一般劃過腦海。

‘哥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

‘我是你哥,這還用問嗎。’

梁潛左手微顫,掌心幾乎被棱角勒進骨肉,他卻隻是回想,沒有片刻鬆動。

沒錯。

單玉成從來隻是想要一個弟弟。

他維護的、偏愛的、不計代價去庇佑的,是這個弟弟的身份,並不是他。

所以得知這個“弟弟”是白清淩,才會這麼迫不及待,第二天就把人接到眼前嗎。

梁潛忽然想笑,唇邊扯了扯,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弧度。

身在其中,他最能體會單玉成對“弟弟”的特殊對待。

如果他把那句話說出口,今天離開這裡的,大概不會是白清淩,而是他這個多餘的外人。

“哥,你彆這樣,”

白清淩對白清宇搖了搖頭,“讓梁潛決定吧,他如果不習慣,我可以另找地方的。”

梁潛看向蕭沉。

但那雙眼睛已經不再看他,而看著白清淩。

他聽到蕭沉淡聲說:“他會習慣的。”

梁潛唇色微白。

白清淩為難地看了看他,轉臉對蕭沉說:“哥——”

聽到這個字,梁潛五指倏然用力。

直覺掌心刺痛,他猛地閉眼。

“——其實我可以去單叔叔家裡住的,這樣也不會打擾你們。”

“好了。”

蕭沉道,“今晚先住下,明天我會讓荀津陪你回白家收拾東西。”

白清宇也看向白清淩,笑說:“就聽你哥的吧。”

梁潛是沒和清淩交往過,才會有諸多誤會,現在有機會在一起,說不定會好轉。

況且就像他說的,清淩因為愧疚不願意再回家住,單玉成父親家裡又空無一人,他不放心,住在這裡,看單玉成對梁潛的態度,不會有錯。

想到這,他看向梁潛。

然而梁潛自蕭沉開口就一直垂眸不言,麵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神色,也不看出在想什麼。

“哥——”

白清淩這時出聲,說完意識到什麼,他深吸一口氣,改口說,“清宇哥,那你先回去吧。”

白清宇也是怔了怔,默默點頭。

送他出門,白清淩回來又走向蕭沉,低聲問:“哥,我住在哪個房間?”

蕭沉說:“進去左拐,第二間。”

梁潛抬眼,看著白清淩走過他臥室的門口,推開他隔壁那間不知何時打掃乾淨的房門,走了進去。

原來早已經準備好了。

和當初一樣,單玉成給他的不是選擇,而是通知他這個結果。

從今天起,白清淩才是這個家裡真正的第二個主人。

很快,放下包的白清淩從臥室裡出來,見蕭沉正處理文件,猶豫著問:“哥,我想去看看媽,可以嗎?”

蕭沉說:“你想去哪裡是你的自由,以後不用向我彙報。”

白清淩才笑了笑:“我知道了,謝謝哥。”

蕭沉看他一眼,擱筆起身。

白清淩猜到他想做什麼,忙擺手:“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哥留在家裡陪梁潛吧。”

蕭沉隻道:“走吧。”

白清淩下意識看向身旁的梁潛,卻對上一雙無法形容的冷厲眼睛。

不同於和單玉成見麵時的寒冽,被這雙眼睛釘住,他幾乎立刻感覺到背後一陣戰栗,讓他不安。

但下一秒,梁潛移開了視線。

白清淩停在原地,還沒緩過神來。

“清淩。”

白清淩抬頭,看到等在玄關的蕭沉,往前兩步,又看了看梁潛。

遲疑再三,他還是問:“梁潛不和我們一起嗎?”

梁潛沒有理會。

直到玄關又傳來蕭沉的聲音。

“你有功課?”

梁潛抿唇,回他:“沒有。”

“跟上來。”

梁潛一言不發,越過白清淩,和蕭沉並肩下樓。

來到車前,司機正對著三人犯愁,不知該怎麼安排座位,就見白清淩先走一步,上了副駕駛。

司機鬆了口氣,上車啟動。

來到醫院,三人走進病區,單父正打水回來。

看到他們,單父迎上來笑著說:“你們來得剛巧,雨靜醒著呢。”

隻是轉向白清淩時,他欲言又止。

白清淩說:“單叔叔,我已經聽說媽的情況了,她的病不能受刺激,我在想,我和梁潛的事能不能暫時瞞著她?免得病情反複,對她不好。”

單父連連點頭,看他的眼神帶著滿意的慰懷:“我也是這麼想的,就是要你受點委屈了。”

“我沒關係的。”

白清淩說,“就讓媽先把我當成來投奔哥的表弟吧。”

他的對策簡單可行,又這樣乖巧懂事,單父更是驚喜:“好好好,就這麼辦!”

梁潛冷眼看兩人談笑著走進病房。

他並不在乎白清淩想怎麼做,也不在意繼父有多麼喜歡這個新的繼子。

然而走進病房之前,白清淩落後一步,看向蕭沉:“哥,你覺得呢,這樣可以嗎?”

蕭沉說:“做得很好。”

梁潛驟然住腳。

他看著兩人不作停留的背影。

看著已經走在另一個人身側的單玉成。

驚覺間,原來兜兜轉轉,竟然又剩下他一個。

他在單玉成麵前失去了特殊的資本,白清淩才是單玉成想偏愛的弟弟。

那他呢。

還要繼續留在這裡,眼睜睜看著白清淩享受天倫之樂嗎。

眼睜睜看著單玉成漸行漸遠,徹底變成另一個人的“哥”嗎。

又或者,讓他認輸嗎。

作為失敗者離開這裡,也許一時狼狽,但一年後、兩年後、十年後,當他不再記得單玉成——

單玉成,也不會再記得曾經有過他這樣一個人。

從此天各一方,互不相乾。

梁潛的呼吸粗重一瞬。

隻是一個念頭,難以抑製的怒色就染紅眼尾,覆蓋著如霜戾氣。

他絕不甘心就這樣落荒而逃。

任何比拚,隻要他在場,從無敗績,憑什麼最重要的這一場就會失敗?

他的目標隻有成功。

梁潛看向白清淩。

十八年前奪走他的身份。

十八年後,還要再來奪走他這麼多年來,唯一想留在身邊的人嗎。

絕無可能。

身前,白清淩正舒了口氣,對著蕭沉笑了笑:“那就麻煩哥一會配合我啦。”

走到門口,他不免有點緊張,“第一次見麵,不知道媽會不會喜歡我。”

蕭沉道:“不用擔心——”

“哥!”

蕭沉腳下微頓,轉身看向梁潛。

白清淩也回過身來。

梁潛直直看著蕭沉,沉聲道:“我有點不舒服。”

白清淩忙說:“那——”

閉嘴!

“哥,”梁潛冰冷的視線劃過他,打斷了他的話,“能陪我坐一會嗎?”

白清淩張了張嘴,想說他可以自己去病房。

可梁潛的態度讓他拿不定主意,最後還是決定不去乾涉。

梁潛隻緊緊盯著蕭沉。

他希望單玉成不要去問白清淩的意見。

他現在最不想要的,就是白清淩的施舍。

萬幸,單玉成沒有這麼做,而從白清淩身邊離開,走到他的麵前。

“哪裡不舒服?”

繃成一線的心弦漸漸放鬆,梁潛說:“頭疼。”

蕭沉說:“發燒了?”

梁潛正要搖頭,一隻手突如其來,隨意撩開他垂落眉間的碎發,按在他的前額。

屬於單玉成掌心的熾熱體溫緊緊貼合,輕易融入皮肉,燙得灼人。

梁潛抿唇,頓住兩秒才說:“沒有。”

蕭沉掃過他的臉,見他臉色如常,又問:“隻是頭疼?”

梁潛“嗯”了一聲。

蕭沉說:“那就回去吧。”

梁潛還沒皺眉,看見他轉身看向白清淩。

白清淩這才出聲:“我自己可以的。”

蕭沉說:“六點,我會派車來接你。”

白清淩說:“好。”

蕭沉已經轉身。

梁潛沒看白清淩一眼。

他和蕭沉並肩,正看著燈光下的走廊。

兩道密不可分的影子重又緊實糾纏,時刻貼近。

回到家,蕭沉請了醫生上門給梁潛做了簡單檢查,結果也是除了梁潛本身感覺不適,沒有任何異常。

梁潛躺在床上,看著坐在床邊的蕭沉:“我還以為,白清淩來了之後,哥會把我拋諸腦後,不再管我了。”

蕭沉隻說:“休息一會吧。”

見他要起身,梁潛一把抓住他的手:“哥,再陪我一會,可以嗎?”

蕭沉於是繼續坐下。

梁潛側過身,握住他的手落在被麵,卻沒有鬆開。

蕭沉看著他半斂的雙眼:“有話想說?”

梁潛眼瞼微顫。

又被單玉成看穿,他沒有隱瞞:“我想知道,白清淩回到單家,現在他才是哥的弟弟,哥還會像以前一樣對我嗎?”

蕭沉說:“當然。”

梁潛又問:“那他呢,哥會怎麼對待他呢?”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蕭沉說:“他和你是一樣的。”

即使猜到了這個答案,梁潛仍然兀地閉眼,掩起這瞬間自心底激湧噴薄的陰暗。

然而下一秒,他聽到蕭沉開口。

“你不喜歡他?”

梁潛睜眼。

他看向蕭沉,低聲說:“他撞傷了我的腿。”

蕭沉看過床邊的外骨骼。

梁潛又說:“也是他的母親,不擇手段讓陳彰和公司毀約。這些哥都忘了嗎?”

蕭沉說:“應該忘記這些的是你。”

梁潛性格如此,這些舊有的恩怨絕不會忘,但讓兩人住在同一屋簷下是必行的計劃,他不會更改。

“我沒有忘。”

梁潛攥著他的手,緊了又緊,“可這些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包括白家,我也可以讓給他,隻要他彆再來破壞我的生活。”

蕭沉看著他。

梁潛也看著他,試圖從這雙始終平淡的眼睛裡看出蛛絲馬跡。

可惜沒有。

蕭沉隻說:“放心,他不會破壞你的生活,試著接納他,你可以得到另一個兄弟。”

失望灌進胸膛,梁潛閉了閉眼。

蕭沉鬆手,拇指撫過他的眉眼:“睡一覺吧。”

話落,床墊輕輕一晃,隨後是熟悉的腳步聲。

當殘存的暖意在眉間消散,關門聲也同時響起。

梁潛閉著眼,腦海裡不斷有畫麵閃現。

過去,剛才,樁樁件件,他看到的所有影像,都和單玉成有關。

其中最頻繁的,還是前天。

爛尾樓前的空地,頭頂的星空,桌上的蛋糕,和兩張並排的折疊椅。

他還清晰記得單玉成問過的那句話。

‘十八歲成人,你有什麼心願?’

梁潛驀地轉臉,閉起的眼狠狠壓進枕間。

原以為不會睡著,可再睜眼,梁潛看到周圍漆黑一片,隻有沒拉緊的窗簾縫裡漏出一線月光,萬籟俱寂。

他轉身平躺,盯著天花板良久,聽到門外傳來隱約的聲音,才掀了被子下床。

走到門邊,房門才開半扇,客廳裡的聲音就迫不及待湧了進來。

“白少,聽說您在白家習慣睡這個牌子的床品,這是單總特意為你準備的!”

“啊,其實我都行的。”

白清淩不好意思的語氣也清清楚楚,“太麻煩哥了。”

回答他的聲音最熟悉,仿佛近在耳邊:“以後有什麼需要,儘可以告訴我。”

白清淩帶著笑意:“我會的,謝謝哥!”

“……”

梁潛握在門把手的五指緊緊發顫。

許久,他收手按在腿邊的支架,緩緩轉身,背靠牆壁。

聽著門外傳來的歡聲笑語,他看著眼前這間昏暗無光的臥室,輕輕失笑。

笑聲短促,須臾從他臉上消失,隻有半扇門外的光明還在照亮。

片刻,梁潛回頭,開門走了出去。

他已經一無所有。

隻有這個人,他絕不允許任何人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