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和沈子衿這花卻沒能去賞成。
因為之後下了一天雨,東寧公主又在第二日帶著侍從和行李住進了秦王府,楚昭和沈子衿給她接風,又過去一天。
外麵賞花去不成,楚昭直接從三皇子那兒薅了幾株金貴的花,給明月軒裡擱兩盆,再給東寧住的西苑放一盆,關起門來自賞。
假期真是眨眼就沒了。
楚昭這位成年皇子,在外吃了多年的沙,又回京無所事事一年後,終於出現在了朝堂上。
不管彆人投來怎樣的眼神,楚昭都泰然以對。
隻早朝途中遇上殷南侯的時候,他特地上去問候。
問候得很有水平,專挑侯爺的心口戳:“子衿如今已是侍讀學士,侯爺兩個兒子都在朝為官,恭喜侯爺啊。”
殷南侯表情非常精彩,即便他麵色鐵青,但在旁邊陸陸續續還有同僚道賀的情形下,他再艱難也得對楚昭擠出一個笑來。
楚昭神清氣爽:精彩,回頭就說給沈子衿聽,讓他也快樂一下。
早朝結束,楚昭就帶著黑鷹直奔巡防營。
巡防營的大營駐在城郊北麵,開了片大校場,平日集結、練兵跑馬都在此處,楚昭到後,先召集了留在營地內的所有人。
副統領崔傾山不在,今日他休沐。
楚昭第一天上任,崔傾山就特意提前遞了條子休沐,這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
本以為自己可以升職,但被楚昭這個空降的截了胡,心頭不舒服,楚昭能理解,他先前已經調查過巡防營的情況,崔傾山可能隻會是個小麻煩。
皇帝故意留著崔傾山,也有製衡楚昭的意思,所以為了讓皇帝放心,楚昭最好的方式就是無視崔傾山。
營地裡的人到齊後,楚昭抬眼一掃,就看到隊伍裡三個額外顯眼的家夥。
三人衣冠不整,明顯穿得匆忙,從臉到脖子根都紅得快發紫了,楚昭手指一頓,點了三人出列。
三人腳步虛浮來到跟前,迎麵而來就是發臭的酒氣。
楚昭不動聲色往後仰了仰,避開這股十分有味道的風,沒什麼架子,用閒聊的語氣問:“你們今兒當值結束了?”
巡防營采取的是小隊輪班製度,晝夜換巡,有些人為了方便,乾脆就在營地裡休息,所以在營地內睡覺或者放鬆都很正常。
三人麵對問話,兩個完全沒酒醒,一個緊張得發抖,支支吾吾,一看就是心虛的表現。
心虛就代表有故事。
黑鷹上前一步,厲聲嗬道:“問你們話呢!”
稍微清醒點的那個肩膀一抖,結巴道:“沒、沒有,我們還……”
話都吐不清楚,實在糟心,一名將官看不下去,出列拱了拱手:“王爺,他們的小隊兩刻鐘後就要上值,按理說,應該準備起來了。”
楚昭和顏悅色的語調緩了下來:“噢。”
“兩刻鐘夠把你們腦子裡的酒晃出去嗎,就這麼去輪值,不怕摔在街上直接睡死?”
他嘴角甚至還帶著點笑意,行伍間大家插科打諢是常事,但此刻無人敢把楚昭說的當笑話。
因為下一秒,楚昭就拉平了嘴角,冷冷道:“拖下去,一人二十鞭。”
三人中剩下的兩人這下可算是酒醒了,立刻跪地求饒,因為醉得沒力氣,膝蓋重重砸在地上,讓人牙酸。
“如果什麼錯都能免,還要規矩章程乾什麼,”楚昭冷酷無情,“巡防營的規章,我剛背的,瀆職者,依所犯錯誤的大小,輕則二十鞭,罰奉一月,我沒背錯吧?”
將官倒是會來事,親自架著把三人拖下去,扒了上衣,就在旁邊打,馬鞭重重抽在皮肉上的聲音和慘叫聲同時響起,驚得營中其他士兵們大氣也不敢出。
對他們中大部分人來說,楚昭隻是個活在傳說裡的人,或說他安定四方保家衛國,或說他殘忍暴戾不近人情,直到今天,楚昭才真正站到他們麵前。
楚昭素來用的武器是一把刀,刀身細窄,長四尺,刀鞘漆黑,四爪金龍盤旋其上,楚昭將刀拿到身前,不輕不重往地上一杵,大馬金刀坐著,就著慘烈的背景音,不緊不慢開口。
“初來乍到,給各位講講我的習慣,我這人最怕麻煩,所以隻要諸位不給我找麻煩,我也不給你們添麻煩,各司其職,做好自己的事,下值後愛怎麼玩怎麼玩,在營地裡爛醉打滾都隨你們喜歡,人無完人,日常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問題,我也能當沒看見。”
“但要是連基本的活兒做不好,旁邊三位就是例子。我今天隻想和大家好好說話,他們非要趕上來讓我揍,真會找事啊。”
散漫成這樣,崔傾山這段時間怎麼代管的。
“巡防營護著京畿重地,我也不說什麼遠大抱負,就說各位家裡老小都在京城,城內安危落在你們肩上,各位也不想提起巡防營時,他們在外人麵前抬不起頭吧?”
楚昭視線掃過每張麵孔:“好兒郎不該成為他們的驕傲嗎?”
營地邊刮過一陣風,卷過架子上泛著寒光的武器,散漫無序了大半年的巡防營,在秦王的話和刀下,風裡再度裹挾了森森的鐵器味。
有人雙眼劃過光亮,昂起頭顱,也有人把頭低了下去,被兩三句話就壓得心虛難耐。
楚昭十五開始就跟各類兵士打交道,風度翩翩的儒將、流氓出身的痞子,什麼人他沒見過,他治下有方不僅靠天賦,也是後天的磨礪。
三人的慘叫聲停下,楚昭把刀佩回腰間:“今夜錦繡閣包場,我請各位聽曲兒,美酒佳肴管夠,儘情玩,都記我賬上,夜裡當值去不了的兄弟,每人都能得我送上的一壺好酒、一隻燒鵝,下值後痛快地喝。”
錦繡閣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酒樓,老板很會做生意,樓中搭了個大台子,開業時就花大價錢請了名角樂師來造勢,吃喝玩樂齊全,比普通的酒樓花樣多,又比秦樓楚館更雅致,很快成為宴請貴客的好地方。
檔次高了,進門需要花的銀子自然不低,不是誰都舍得自掏腰包去錦繡閣吃飯。
先前主動出聲的將官非常識趣,帶頭高聲道:“多謝王爺!”
其餘人也齊聲開口:“多謝王爺!”
鏗鏘有力,整齊劃一。
楚昭重新隨意地勾了勾嘴角:“都是自家兄弟,不必跟我客氣,我給各位兜著底,也仰仗諸位做事,日後大家齊心協力,共進退。”
不過剛照麵,就足以讓底下的人知道楚昭行事作風,以後做事,也好掂量自己分寸,有個度。
營裡其他將領暗暗心驚,秦王不愧是兵馬大元帥,手腕乾脆,散漫的巡防營看樣子要變天了。
楚昭恩威並施,也不管有些人心裡犯什麼嘀咕,將巡防營的冊子要過來看,要不是方才三個醉漢,他在巡防營的第一天本該更加輕鬆簡單。
基礎打好後,剩下的都可以慢慢來,總不能剛上任就碰上什麼要加班的麻煩事吧,他對自己運氣還是有點自信的。
楚昭還不知道,再過幾個小時,這句話就會跟回旋鏢一樣紮到他身上。
此時此刻,就讓秦王殿下再悠哉一會兒。
*
楚昭都已經上班好一會兒了,秦王府明月軒中,卻還彌漫著寧靜的氣息。
東寧公主站在院中,麵上繃緊,心頭有些慌。
他行事小心,覺得入了秦王府就該守規矩,決不能讓皇兄皇嫂覺得他失禮,於是早早起來做好準備,算著時間差不多了,到明月軒給沈子衿請安。
但他萬萬沒想到,他來早了,沈子衿還沒起。
東寧是辰時正來的,本還在擔心會不會晚,等著他的卻是滿臉為難的小東:“世子身體不好,向來是睡到辰時末才起。”
可憐東寧小卷王,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根本沒想過世上還有人能睡到辰時末!
東寧有點慌,但機靈沒有下線,立刻道:“我無意打擾皇嫂休息,就在這裡等他起身便可。”
意思是千萬彆去把沈子衿吵醒了,避免小東為難。
可小東不敢讓他就在院裡乾等啊:“公主千金之軀,晨起露水重,怎能留在院中,小的這就讓人備上茶水點心,您快請。”
東寧覺得沒事先了解好情況是自己的問題,腳下生了根,硬是要紮在院子裡:“不了,我就在此處等。”
當朝皇子有一個算一個,全是群倔骨頭。
等沈子衿終於起身,聽了東寧的消息,本來還有點迷糊的腦子一下就清醒了。
“這孩子……快把他請去屋裡,就說是我的吩咐,問問宮中丫鬟東寧的口味,把早點給他端一份。”
沈子衿抓緊時間收拾自己。
他其實想著上班了,自己也該晚睡早起,但奈何身體不爭氣,每天晚上到了點,比鬨鐘還準時,眼皮立刻打架,腦裡漿糊翻滾,乾不了一點正事。
想當年,自己也是個卷得起飛的打工人,真是墮落了。
沈子衿很快拾掇完畢,去到隔壁屋中,就發現桌上的點心飯食半點沒動,東寧隻喝了些茶水。
非常拘謹。
看到沈子衿出現,東寧立刻要起身,被路過的沈子衿順手按下:“坐著,不用給我行禮。”
沈子衿到他對麵落座:“用過早飯了嗎?”
東寧小心翼翼點了點頭。
“王府沒有日日請安的規矩,你可以隨意些,今日讓你久等,抱歉。”
其實究竟有沒有規矩沈子衿也不知道,但楚昭不拿來要求他,那就當沒有,非常合理。
東寧趕緊搖頭:“與皇嫂無關,是我自己擅做主張,才該道歉。”
方才的話東寧顯然就沒聽進去,沈子衿無奈:“你沒錯,對著我不用這麼……唔,拘束。”
東寧從小遵從太後旨意,謹言慎行,生怕一步踏錯萬丈深淵,在陌生的環境,習慣性先將自己姿態放得很低。
小孩兒這樣怪讓人心疼的。
沈子衿歎了口氣。
他自小沒過過幾天有愛的日子,對上這種乖巧又可憐的小孩兒,容易心軟。
沈子衿想了想自己接下來的安排:他在屋裡悶頭做了兩天方案,今天白君行會來訪,是先前答應沈子衿的字寫好了,特來送上。
本來沈子衿準備就在王府裡招待白君行,但不如改個碰麵地點,趁機帶東寧散散心。
他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能做的有限,能讓小孩兒繃緊的弦鬆快點也好。
“白梟說新悅茶樓最近來了對兄妹,曲子唱得很好,東寧,我帶你去聽聽,好不好?”
對著小孩兒,沈子衿不自覺帶上了哄人的語氣,東寧沒想到沈子衿還肯抽時間陪自己,受寵若驚。
東寧連歡喜都表現得很謹慎:“東寧自然願意。”
沈子衿:“好。小東,去給白大人帶個口信,今日改在新悅茶樓見麵。”
小東:“是。”
東寧發現自己這個皇嫂和和氣氣,目前對他也十分友善,踟躕一下,鼓起勇氣,試著搭話:“皇嫂,是哪位白大人?”
“白君行白大人。”
東寧乖乖巧巧:“原來是白君行大人,我讀過他的賦,雖然很多字不認識,也不懂意思,但讀起來很好聽。”
沈子衿沒有戳穿他的謙虛,東寧嘴上說著不懂,實則應該很懂。
彆人家六歲的孩子還在玩泥巴,他已經是太後教出來的宮鬥初段選手了。
承安帝自己不行,但生的孩子卻是個頂個的優秀,這玩意兒十分玄學,沒法解釋。
用完早飯和藥,又坐了會兒,沈子衿帶著東寧出門,不用轎子馬車,就尋常走走路。
東寧落後沈子衿半步,恪守規矩,沈子衿抿抿唇,試著把手伸過去:“要牽手嗎,東寧?”
東寧先是一愣,沈子衿看到他眼中分明劃過一絲驚喜,但又努力壓了下去。
而後小心翼翼把手放了過來。
孩童的手很小,又輕,東寧被沈子衿牽到身邊,他偷偷觀察沈子衿的神情,發現他沒有半點不耐,心裡那根緊繃的弦終於放鬆不少。
牽著沈子衿的手指動了動。
沈子衿感受到小孩主動回握的力道,彎彎嘴角,心道小孩兒可算是放鬆了點。
氣氛好多了,沈子衿牽著東寧出門:“對了,出門在外,我們低調些,東寧就彆稱呼我皇嫂了。”
東寧聰明伶俐,當即改口:“好的,嫂嫂。”
沈子衿:“……”
他本來要說,你可以叫我“哥哥”。
“我會乖乖的,嫂嫂。”
……行叭。
唉,小孩早慧心思又敏/感,萬一讓他彆叫自己嫂嫂反而惹得他心驚膽戰胡思亂想,得不償失。
反正跟哥哥一個輩分,差不了多少,嗯。
沈世子為了自我安慰,也真能四舍五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