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進宮的事沈子衿不知道,他再度醒來,已近黃昏。
天邊晚霞正好,可惜屋內門窗緊閉,看不見,沈子衿高燒下去了,鬆快不少,但四肢還有些酸疼。
喉頭也不舒服,沈子衿睜眼就咳了兩聲。
房間內立刻響起人聲:“世子醒了,快把藥端來,再去王爺院裡知會一聲!”
前來扶起沈子衿的是個他沒見過的小廝,應當是王府的仆從,手腳很麻利。
熱騰騰黑乎乎的藥端上來,沈子衿拒絕喂藥,依然要自己來。
早上他抖著手都能把水喝了,此刻已經能把碗穩穩端住,沒道理不行。
而且被喂藥會用勺子一勺一勺遞給你,喝中藥啊,一點點來跟淩遲有什麼區彆。
沈子衿喝藥眉頭都不會眨一下,但對他這種好甜口的人來說,中藥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隻不過是因為他能忍,所以沒人看得出他難受。
沈子衿快速把一碗藥悶了,剛放下碗,楚昭就進了屋。
楚昭看著空空的藥碗,晃了晃手裡的油紙包:“看來買得正好。”
沈子衿:什麼正好?
楚昭拉了椅子在床邊坐下,拆開了手裡的油紙包。
隨著紙張一點點打開,露出了裡麵的東西:居然是裹滿了糖霜的蜜餞。
沈子衿眼前一亮,楚昭把蜜餞捧到他眼前,沈子衿也不客氣,拈起一顆放進嘴裡,酸甜可口,立刻就衝淡了滿腔苦味。
甘甜後的微酸恰到好處,讓沈子衿混沌的頭腦都清醒不少。
沈子衿忍不住再塞一顆進嘴裡,他埋頭吃蜜餞,聽到頭頂楚昭一聲輕笑。
沈子衿:?
他嘴裡含著蜜餞,不方便開口說話,抬眼用眼神詢問:笑什麼?
不知道是沈世子的眼睛會說話,還是秦王殿下跟他默契十足,總之楚昭看懂了他的意思,彎彎嘴角:“沒笑什麼,真的。”
就是覺得方才沈子衿嘗到蜜餞的模樣,像極了饜足的小貓,招人歡喜。
小廝來撤藥碗,楚昭吩咐:“世子喜甜,日後伺候用藥都記得備蜜餞。”
小廝趕緊記下:“是。”
沈子衿準備拿起第三顆蜜餞的手一頓。
“王爺知道我喜甜?”
楚昭手裡捧著油紙包:“先前去賞花,馬車上備了多種口味的點心,鹹口的你嘗過便不再動,甜口的多吃了些,我就猜你喜甜,猜錯了?”
觀察的好仔細啊。
沈子衿拈起蜜餞,沒急著吃:“王爺細心,猜得很準。照這個理兒,當時你隻用鹹點心,所以王爺是鹹口?”
原來他也有觀察自己啊,楚昭頷首:“對。”
他瞧著沈子衿臉色正常多了:“身體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
“等下叫大夫再來看看。”
楚昭一直等沈子衿把下個蜜餞吃得差不多,才終於開口:“殷南侯府,你打算怎麼辦?”
先前沈子衿病得難受顧不上,等人好轉了,就該算賬了。
沈子衿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他將東西咽乾淨,才緩緩道:“我對殷南侯府的世子之位本來是真不在乎。”
隻要給他個和平安寧的生活,什麼世子之位,愛誰要誰要。
但殷南侯府欺人太甚,他們眼中死死盯著的世子之位,沈子衿突然就不想讓出去了。
沈子衿隻是懶得搭理,但不是任人揉搓還沒脾氣的軟柿子。
沈子衿嗓子沒好全,略有些沙啞,低沉語氣仿佛做了什麼決定,楚昭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現在有興趣了?”
“嗯。”沈子衿為了嗓子,語速很慢,楚昭也不催他,耐心聽他說,“殷南侯想把世子之位給沈明鴻,我不會,咳、遂他們的意。”
病中的世子麵無表情放狠話,蒼白虛弱的身體嵌著一雙不服輸的眼,無力和堅韌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巨大反差讓兩方特質都格外顯眼。
聽到沈子衿咳嗽,楚昭放下蜜餞,又去倒了杯溫水送過來,他在沈子衿麵前沒有王爺的架子,伺候人的活兒都做得很順手。
沈子衿道了謝,捧著杯子小口喝著潤嗓,楚昭見他不再吃,沿著油紙折痕把蜜餞封起,在哢哢聲裡道:“殷南侯舍不得世子之位,那就把爵位讓出來好了,省得他天天憂心繼承人,是吧?”
沈子衿啜飲的動作停下,他詫異抬頭:“王爺,你的意思是……”
楚昭意味深長一笑:“約莫半個月後吧,我會讓殷南侯府到你手上。”
他話語裡沒有殺氣,甚至輕飄飄的,但一錘定音,不容置疑。
楚昭上來就要把侯爵位直接拿下,沈子衿訝異地愣住,並猛地捧起杯子灌下一口。
原著不是說楚昭對朝堂爭鬥沒興趣?可楚昭此刻說得這麼篤定,分明是堂裡有人,而且足夠把殷南侯拉下來,秦王怎麼開始培植自己的勢力了,沈子衿確信自己記性不錯,沒看漏什麼劇情。
還是說故事已經開始脫離原著發展了,因為自己這個穿越者?可穿來後他就困在宅子裡,蝴蝶翅膀還半分沒扇,沒道理就掀起颶風了啊?
半個月後,半個月,沈子衿腦內飛速運轉,秦王成婚半月後原著裡有什麼重要劇情嗎……啊,還真有!
半個月後,應當是二皇子通過暗中的謀劃,成功把刑部和吏部某些官員拉下馬,換上自己人的日子。
楚昭是要借二皇子的秋風,順便幫他把殷南侯算計進去,還是說,二皇子的謀算裡根本就有楚昭的手筆?
原著裡說過三個兄弟關係很好,但謀算這類大事,光關係好不夠,得有能力入場,才能做一路人。
沈子衿想得入神,手指無意識來回摩挲杯子。
楚昭還不知道自己的話在沈子衿心頭掀起怎樣波瀾,繼續琢磨:“這半個月裡,殷南侯說不準會上奏要拿回世子之位,我們得先穩住這關,不能讓他得逞。”
退燒後,沈子衿的腦子就恢複了該有的水平,一心多用,邊想著楚昭的事,邊順著他的話分析:“他要踩低我,無非拿兩點做文章,一是我以男子之身為妻,二是無官無職,比不上沈明鴻。”
“沒人規定男妻就不能繼承爵位,第一條好說,用嘴就能堵得他啞口無言,第二條嘛,給沈世子要個官做做也不難。”
沈子衿張了張嘴——
楚昭摸摸下巴:“但你的身體要修養,不適合當值,我想想,現在還有沒有什麼品階夠高又清閒,還能請個一年半載病假的……”
沈子衿又把嘴閉上了。
他本來要秒答自己不想做官,但真的有不用上班還能拿工資的好事??
打工人做夢都不敢這麼夢。
楚昭打了個響指:“有了。”
沈子衿:還真有!?
“翰林的侍讀學士還空著一個,清閒能請假,從五品,比沈明鴻官階高,正合適。”不僅如此,楚昭還半帶調侃,“白大人如今也在翰林,你們還能做個同僚。”
即便不去上班,名義上的同僚也是同僚,日後見麵說話都方便很多,簡直一箭多雕,楚昭覺得自己安排得可太周到了。
翰林本不是那麼好進的,作為皇帝的秘書團,是文人舉子擠破腦袋也想爭的位置,向來隻有殿試前三甲才能將翰林作為起點,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比高考還刺激。
但到承安皇帝這裡,格局出現了改變,因為皇帝開始重用太監。
擬旨、文書以及奏章相關的事,承安帝順手就用身邊的太監辦差,雖然沒有正式設立什麼秉筆太監的位置,但做的事也差不多了,這不是減輕了翰林院的負擔,是讓不少職階稍低的學士直接沒事可乾,權力地位大大降低。
如今侍讀學士不過是個無權的職位,承安帝應當不介意賞出去,而且隻要人沒惹著皇帝,請假隨意。
但在大多官員傳統思想中,翰林這塊金字招牌依舊璀璨,六部還是很歡迎翰林出身的人。
若成為了侍讀學士,沈子衿無論以後是想混吃等死,還是加官進祿,前後都有路。
熟讀原著的沈子衿知道翰林不受寵,但不知道一天班都不上就能直接請長假。
打工人的神仙待遇,有誌之士淚灑黃河。
楚昭選得太合適了。
沈子衿沒有出聲發表意見,楚昭當他同意了:“你那貼身侍從怎麼處置?”
沈子衿回神,這事兒他已經想好了:“罰五十兩銀子,趕出去就行。”
侍從月例不會太高,但在侯府有油水能撈,五十兩是個他能拿出來,但會非常肉疼的價位。
楚昭懷疑自己聽錯了:“罰錢,再趕出去?”
沈子衿作為根正苗紅的現代青年,沒有因為丁點小事就要人命的思想:“嗯,冤有頭債有主,清算重點就好。”
罰款的主意可真有意思,楚昭發現沈子衿這人真能給他驚喜,在勳貴普遍不把下人當人的時代,沈世子可真是一股清流。
和他說話,真讓人心情舒暢。
“行,就按世子說的辦。”楚昭起身,“小廚房在備飯了,你吃點東西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楚昭走後,屋內恢複安靜,沈子衿披了衣裳靠在床頭,如鴉羽般烏黑濃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他深思的眼神。
小廝很快把吃食端了上來。
大夫說沈子衿這幾日要吃得清淡,但清淡隻是少油少辛辣,不等於粗茶淡飯。
翡翠白玉羹熬得黏稠順滑,清蒸獅子頭燉得香酥軟爛,還有新鮮的魚去了刺,剁成細細的肉糜,和雞蛋一起蒸了,營養又美味。
道道菜都花了心思,照顧病人胃口,做得精細,這是在殷南侯府絕對不會有的待遇。
沈子衿拎起羹匙,一點點吃著飯菜,吃著吃著,輕輕歎了口氣。
房間內的紅綢喜燭都已經撤了,被子暫時還是鴛鴦戲水紅被,等沈子衿能下床後,被褥也會換一遍。
屋子裡擺的東西樣樣價格不菲,鎏金掐絲香爐、山水緙絲屏風等等,都是王府庫房挑出來的好東西。
如果說成婚是互惠互利,他和楚昭之間算扯平,那麼如今對他種種優待,還幫他爭奪爵位,這份恩情就得另說了。
養尊處優直接躺平的日子近在咫尺,卻是楚昭幫他爭取的。
如果沒有楚昭,他還得跟侯府的人鬥智鬥勇,指不定要奮鬥多久才能安穩下來。
……可這麼幫他的楚昭兩年後就要死了。
沈子衿穿來後碰上的好事,件件都跟楚昭有關,就連白梟陪自己解悶,難得開心,也是因為楚昭。
成婚前的兩個月裡,楚昭還往他院子裡送了不少好東西,還帶著自己出去踏過青。
跟一個走不出多遠在外待不了多久的人踏青其實沒什麼意思,但楚昭興致勃勃,不僅自己找樂子,還顧著沈子衿。
楚昭早已不是原著裡沒出現過多少回的幾行小字,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對他特彆好的人。
更準確地說,把現代生活也算上,楚昭都是迄今為止對沈子衿最好的人。
楚昭帶來的,大有良宅美舍遮風避雨、錦衣玉食富貴鄉,小有……用藥後一份不起眼,卻足夠甜到心坎的蜜餞。
樁樁件件。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啊,印象分都刷老高了,如此情況,明知楚昭即將送命,要沈子衿視若無睹?
世子做不到啊。
沈子衿從來不覺得彆人對自己好是理所應當,誰對他好,他就要加倍還回去,否則心裡會沉甸甸的不自在。
要還楚昭的恩,小恩小惠一個王爺肯定看不上,既然要報答,那不如實在點,救他一命。
鹹魚的生活很美好,但人不能沒心沒肺,隻享受彆人的好意卻半點不付出,沈子衿做不到,對得起良心以後才能吃好睡好過得好。
沈子衿摸了摸良心,還在,世道不易,但不妨礙我是個好人,嗯。
楚昭挺不錯一人,不該落得那般淒慘,沈子衿決定了,他要幫幫楚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