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沒有開燈,同樣,大門也沒有鎖。
KFC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危險氣味,為了安全起見,打算把小於留在外麵,讓他和吉尼母子一起等待。
向來聽話的幼崽並沒有同意。
他抓住機器人管家的衣角,滿是懇求,紫靈靈的眸子裡倒映著晚空的碎星:“我、我想去看mama……”
小孩兒神情裡的擔憂不會有假,他是真的怕岑尋枝出事。
KFC躊躇了下,反正自己也裝配了護衛功能,崽崽隻要跟著自己,應該不會出事。
推開門,裡麵果然一片寂靜的漆黑,岑尋枝不在客廳,也不在自己的臥室裡。
身體上的不方便,以及性格上的冷心冷情,讓岑尋枝一般不會在晚間出門,無論是工作應酬還是社交。
更何況,他如果出去,總是要關外麵大門的吧?
這麼一分析,人多半還是在家。
可是,會在哪裡呢?
難道去花園賞月了?
最終,還是小於捕捉到了浴室裡微弱晃動的水聲。
藏在帽子裡的兔耳朵動了動,精準定位。
會是mama嗎?
還是什麼……膽大包天的不速之客?
小幼崽皺了皺鼻子。
若是在往常,他能立刻分辨出mama的味道。但現在,有很多不同的氣味交織、包裹,讓小於牌識人工具失靈。
KFC和小孩兒有同樣的顧慮。
岑尋枝不是不會泡澡,隻不過需要機器人管家的幫助,畢竟雙腿無法使用的情況下想要進入浴缸是個很困難的事兒。他們隻是去吉尼家裡吃蛋糕,又不是一去不返,KFC想不到有什麼岑尋枝不能等自己回來的理由。
除非,出了什麼意外……各種情況的意外。
這麼想著,KFC把原本當小尾巴一樣牽著的幼崽抱起來,自己給自己調到防禦模式,小心地推開浴室門。
竟然沒有熱騰騰的水汽撲麵而來,這就是第一個不對勁兒的地方。
映入眼簾的是岑尋枝躺在浴缸裡,衣服都沒脫,輪椅浸在滿地的水漬中,也不知他要做到把自己挪進去費了多大勁兒。
他雙目緊閉,兩頰呈現出不正常的紅,明顯是缺氧了。
手臂搭在浴缸邊緣,而手腕上的傷痕刺目。
花瓶倒在浴缸旁,一地的玻璃碎片,小於特意帶回來的那枝藍桔梗了無生氣地躺在碎片中央。
更要命的是,浴缸裡的水已經染上一層薄紅——那是血。
KFC嚇得腦子都不轉了。
主人這是,自、自、自殺了?!?!
小兔兔同樣被這一幕嚇懵了,他還沒有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甚至沒怎麼見過血。
可他聞得見那刺鼻的鐵鏽味,那是死亡的氣息。
他猛地從KFC懷裡掙出來,撲到岑尋枝麵前,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KFC同樣老淚縱橫,他沒有辦法接受僅是自己不在家的短短幾小時,就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千不該萬不該離開少爺,如果他一直守在他身邊,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小孩雖然穿了鞋,可是踩在滿地的碎片中間還是很危險。
KFC趕緊把他抱起來,幼崽撲騰著手腳仍在哭泣:“Mama……”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度哽咽,相當有感染力。
KFC也忍不住了,淚如雨下。
“少爺啊!你怎麼想不開了呢?”
“Mama,mama不要走……”
“沒有你我怎麼辦啊少爺!”
“Ma……”
場麵一度十分混亂。
“……吵什麼。”
被哀悼的人忽然出聲。
幼崽和機器人同時噤聲,眼睛一個比一個瞪得大,吃驚地看向浴缸裡。
麵色由紅轉白的岑尋枝費力地抬起沒受傷的手搭在眼睛上,遮蔽過於刺眼的光線,每說一句話都要喘上好幾下:“還不、來幫我?”
KFC終於反應過來,回到了一個思維邏輯正常的機器人,先放下小於,然後找出浴巾,把岑尋枝從淡紅的血水裡撈出來裹好。
岑長官此刻像個小孩子一樣任他擦頭發擦身上滴滴答答的水,垂著頭,聲音裡還有濃濃的疲倦:“我沒自殺。是個意外。”
這話是真的。
小於和KFC出門以後,他突發奇想泡個澡,也想試試看能不能獨自做到。
進浴室前,他看見那朵被放在客廳茶幾上的花兒,決定帶它一起進去。
他推著輪椅,翻箱倒櫃找出一個足夠漂亮,配得上那朵重蓮桔梗的花瓶。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扔進浴缸之後,就拿在手上盯著藍色的小花朵發呆。
居然會有誰,回家的時候送他一枝花。
而那不僅僅是一朵花。
這種被記住,被關心,被牽掛的感覺,像凍僵的人倏然摸到了火熱之物。
與其說是溫暖,更多的,像是要把他燙傷。
小孩子的愛是無瑕的,不需要獲得匹配或者等值的東西,不需要回報。
這樣的愛也太沉重,起碼岑尋枝認定自己是接不住的。
然後他接不住的成了花瓶,手一滑摔得稀巴爛。
岑尋枝看著心疼,撐起身子去夠,可惜他的身體不支持他這麼做,最終花兒推得更遠,倒是玻璃碎片劃傷了自己。
再然後,就成了這樣被誤會的驚悚一幕。
他簡單地解釋完,任KFC把自己擦乾,換上睡衣,再抱出浴室。
KFC把臉上的仿真淚液擦掉,以防機器進水,但語調還在顫抖:“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前因後果小幼崽聽得懵懵懂懂,唯獨明白了,mama很喜歡,很珍惜他帶來的花。
KFC去拿醫藥箱,小於就站在岑尋枝麵前。
很想碰一碰mama的傷口,或者蒼白的臉頰,但是不敢。
岑尋枝垂眸看著自己因失溫和失血有些發抖的手,攥了攥拳。
半晌,抬眼問小孩:“嚇到了?”
小兔兔沒想到mama會主動跟自己說話,愣了下,點點頭又搖搖頭。
成年人低聲道:“我沒事。我沒有想去死。”
他曾經想過的。自殺方法用了好多種,可每一次總會莫名其妙被救回來。
其實隻要休眠KFC,就能大大增加死亡概率,然而不知為何,他始終沒有這樣做。
他的內心深處也許還不是完全絕望,仍有一顆火種,渴望被看見,渴望被撈上岸邊。
幼崽猶豫又猶豫,還是伸出小手,搭在他的膝蓋上。
出門之前,他也是這麼做的。
小兔兔雙眼盯著監護人,小聲問:“Mama,疼不疼?”
他自殺過許多次。
KFC嘰哩哇啦大呼小叫;
心理醫生用專業的詞彙來勸解;
上級責罵他有什麼坎兒是過不去的;
那個人則總是用愧疚和自責來煩他。
除了這個孩子。
隻有這個孩子。
小小的一點點,問他,疼不疼?
受到傷害——無論是不是自行給予的——那些時候,疼不疼?
岑尋枝忽然想起那句古時候的話,“彆人都在意你飛得高不高,隻有我關心你飛得累不累。”
他的雙翼折斷在戰場上,這輩子再也飛不起來了。
但還有一個孩子會問他,疼不疼。
輕柔的、棉絮一樣的暖意,順著男孩的小手一直熨帖到他的肌膚裡。
伴隨而來的,還有和緩溫寧的情緒。
岑尋枝沒忘記這小東西上回是怎麼安撫自己的焦躁的,心底有什麼動了動。
他將自己的手覆上小孩的,把小兔爪爪包在自己掌心裡。
小孩子眼睛裡的驚喜像花瓣一樣綻開。
岑尋枝下意識回避這樣過於滾燙的情緒,並不看他。
但捏了捏小兔爪。
幼崽並不戳破要麵子的大人,悄悄翹起小拇指,勾上大人的,笑得格外滿足,拉著他的手晃了晃。
光是這樣,岑尋枝想,好像就隻是這樣,傷口已經沒那麼疼了。
不會撒嬌的孩子,和不會表達的大人,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晚上,有了默契和秘密。
*
自從殘疾以後,各種磕磕碰碰數不勝數,處理小傷口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這點兒小事原本沒有必要驚動外人,被遺忘在門口的吉尼夫人見小於和KFC進去半天都沒出來,擔心裡麵發生了什麼事兒,才失禮地走進去。
幾人皆是一愣。
作為最年長的那個,吉尼夫人率先回過神,泰然道:“可以的話,KFC先生去收拾彆的吧,包紮傷口交給我來。我接受過專業的培訓。”
都已經被看見這樣狼狽的場景,也無須再裝模作樣。
吉尼夫人比岑尋枝要大上幾歲,對這位戰功赫赫的少將的認知幾乎全都來源於兒子的崇拜和溢美之詞。
這樣微妙的錯置,讓她看這位長官竟然也有看小輩的錯覺。
尤其在處理傷口時,仿佛回到了安撫十歲在足球賽上受傷的小弗拉夏的時候。
小於很想學習怎麼給mama包紮,全程都趴在旁邊看,大眼睛一眨不眨,非常認真。
岑尋枝非常討厭在外人麵前失態,更不喜歡在小孩兒麵前顯得弱勢。隻可惜木已成舟。
他用完好的那邊胳膊捂住眼睛,低聲道:“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吉尼夫人柔聲道,“家裡有小孩子的話,尖銳的東西還是收起來比較好。不然確實容易受傷。”
她說的小孩子自然指的是小於,可受傷的卻是岑尋枝,這讓後者同樣有了被長輩叮囑的錯覺。
雖然他從比弗拉夏更小的年齡,就再也沒有父母了。
吉尼夫人問:“長官,您家裡有星蘿嗎?這樣的傷口敷一些星蘿汁會好得比較快。”
岑尋枝對家裡有什麼植物並不清楚,但小於記住了這個才認識的名字:“有!”
幼崽蹬蹬蹬跑出去,先前回來的時候他把星蘿放在小花園裡了。
門口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身影。
個子很高很高,西裝革履,衣冠楚楚。
不速之客看見沙發上並排坐著、靠得很近的岑尋枝和吉尼夫人,前者隻穿了件輕薄的睡衣。
麵對著這仿若曖昧的一幕,男人語調平穩,似笑非笑:“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