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小兔兔第一次自己睡。
他家是個兔丁興旺的大家庭,小兔崽子們像學校宿舍(儘管他並沒有上過學)一樣按照不同年紀分成不同窩睡覺。
在化形之前,一群五顏六色的棉花團子你擠我我擠你放在大大的、鋪著厚厚乾草的筐子裡。
化形之後呢,其實也沒差多少,還是熱熱鬨鬨挨一塊兒,多條長長的被子。
小於在家排行十七,不是同窩最小,也差不了多少。
孩子們在入睡時是按出生順序排的,垂耳兔夫婦要一窩一窩清點名單,以防有貪玩的在逃兔兔。
報完數之後,就要熄燈了,爸爸媽媽帶著新生的小兔崽子和最寵愛的(這個通常是老五)回自己單獨的房間。
黑暗之中,小兔兔們窸窸窣窣開始換位置,都要跟自己玩兒的最好的姊妹睡一塊。
沒有兄弟姐妹和小於玩得好。他們都嫌棄他太瘦,太弱,太愛哭。
小於總會被擠到角落裡,很有可能連被子都分不到一角。
他聽著大家嬉鬨的聲音,吸了吸鼻子,閉上眼睛仿佛自己也參與進去。
等到兔兔們玩累了,發出大小不一的鼾聲,磨牙的,說夢話的,比睡前還熱鬨。
有一個夢話說,沙拉、沙拉。明天吃什麼沙拉?
另一個居然在夢裡回答上了:南瓜拌提摩西草。
於是,所有的小兔兔都做了同一個香香甜甜的夢。
小於迷迷糊糊中被左邊的十九妹一腳踹醒,差點兒骨碌碌滾下去。
他小心地往牆角縮了縮——沒法再縮了,再縮就要穿牆了——儘量不碰到十九妹。
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通通不待見他。
他習慣了。
幼崽睜著眼睛看向暗夜裡兔兔們的輪廓,聽著他們綿延起伏海浪一樣的呼吸聲,悄悄對著月亮許願。
要是,要是有個很喜歡自己的家人就好啦……
月亮聽見了嗎?
小於不知道。
當他在岑尋枝家的二樓醒來時,看見了和絨絨球星上一模一樣的月色。
是不是這月色,賜予了他新mama?
房間太空曠,太寂靜,讓幼崽想起了船艙裡不好的經曆。
他的眼眶裡漲了水光,掀開溫暖的被子下床,想要立刻看見mama,逃離這可怖的黑屋子。
垂耳兔家是個很大很大的平房,沒有第二層;雖然有個地窖,但聽話的小於從來沒像其他姊妹那樣偷偷溜下去冒險。
這就導致一個問題:他不會下樓梯。
上樓的時候是章魚機器爺爺扛著他上來的。
下樓……要怎麼辦呢?
小孩抱著欄杆,往下瞥了眼就不敢看第二眼。
那——麼多級台階呢,密密麻麻還帶拐彎,簡直讓兔兔頭暈!
男孩又往後看了眼,剛剛從裡麵逃跑的那間屋子敞著門,像一張嘴,裡麵黑洞洞的,像怪物。
房間怪物,和樓梯怪物,到底哪個更可怕?
幼崽頭暈眼花,手心滲出緊張得汗。
Mama……mama是不是不害怕?
Mama最厲害了,一定能打跑所有怪物。
所以,他要見到mama才行。
房間怪物裡是不會有mama的,但是穿過樓梯怪物,mama就在樓下。
從這個角度隱約看得見主臥從門縫裡漏出來的明亮燈光,還有低低的交談聲。
它們像燈塔,指引著暗夜迷途的方向。
小於咬了咬嘴唇,一番天人交戰後,還是決定下樓去。
他可是mama的孩子呢,所以要做很勇敢的小兔子喔!
無論是岑尋枝的輪椅還是KFC的萬向輪,都是要滾動行駛的,考慮到使用壽命以及靜音的需求,家裡所有地方都鋪上了高品質的地毯。
小於不敢從正麵下去,那看起來就是會一不小心腳滑直接摔到深淵的後果。
他想了想,決定轉過身,一級一級往下爬。
男孩三歲多,身高腿長下樓梯完全不是問題。
他抱著欄杆的最底下,半跪半趴在二樓平台上,謹慎又謹慎地屈起一條腿往下夠——
比想象中還要快接觸到了堅實的台階。
陸生動物就是這樣,但凡腳踩大地,安全感油然而生。
一次的成功給小孩增添了不少信心,他仍然死死抓著欄杆,不大放心、但又大膽地去嘗試把另外一條腿也放下去。
這回也相當順利。
小於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腿已經穩穩當當踩在了下麵這級台階上了。
男孩一點點鬆開手,確保自己的平衡不會被打破以後,完全站直。
他看了看旁邊,驚訝地睜大眼睛。
他——他成功地下了(雖然隻有一級)樓梯!
這對於小兔兔來說是多麼了不起的舉動呀!
小孩子的學習能力還是很強的,有這麼一次完美的先例,接下來也如法炮製,撅著小屁屁,一級一級背著身往下爬。
他花了好久好久,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直到某個時刻發覺再伸腿,已經沒有下沉的空間。
——到一樓了。
小兔兔眼圈又紅了,但這一次不是害怕,而是高興。
他也可以做到,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去挑戰一個目標,哪怕隻是下樓梯這麼尋常的小事。
他不是沒用的小笨蛋。
在這一個夜晚,小幼崽忽然多了一個與過去“想要很愛自己的家人”截然不同的願望。
想要長成很勇敢的小朋友。
勇敢到,彆人都要說,果然是mama的崽崽呀。
他興奮得小臉紅紅,啪嗒啪嗒跑到mama房間,想要第一時間告訴岑尋枝自己會下樓梯了。
卻在敲門之間驀地想起,章魚爺爺叮囑過,不可以隨便去mama的房間,尤其在該睡覺之後。
兔兔幼崽垂下腦袋,心裡漫上一層失落。
但他早就習慣這種失落了。
小孩子穿著少少的衣服,光著腳,走到後院的小花園。
以前難過的時候,也總是去小山坡上和花花草草們說話。漫山遍野的苜蓿都是他的聽眾,它們等他,陪他,也愛他。
可是這裡是另一個國家,另一個星球。這裡的花兒們聽不懂他的話。
他沒有進入新mama臥室的資格,也沒有進入小花園世界的資格。
花兒們同樣垂著腦袋,安靜地陪著失魂落魄的小孩子。
夜露是涼的,月光也是冷的。
它們一同落在孩子身上,叫他忍不住抱緊小小的自己。
*
再次醒來,是因為噩夢。
擁抱著他的草葉濡濕一片,全是小幼崽在夢中掉的淚。
他先是夢到了絨絨球星,夢見了吵嚷而熱鬨的一大家。
媽媽今天做了胡蘿卜燕麥小餅乾,香噴噴的。
他和兄弟姊妹圍在桌邊等。
有更小的弟弟妹妹從腳邊竄過去,差點兒把他絆倒。
等到重新穩住自己,媽媽的餅乾新鮮出爐,同一窩的姊妹一擁而上,要搶到最大塊、最完整的燕麥餅乾。
小於比他們個子都要小,擠不過。
等輪到他的時候,一塊完整的小餅乾都沒有,隻剩下邊角料。
小於是乖寶寶,不哭不鬨,很珍惜地捧著碎屑,舔一舔手指。
雖然形狀不好看,可還是很好吃呀。
爸爸看了,摁摁他的發頂:“崽兒,想要什麼就得說出來,不出聲的話,誰都不曉得。”
小兔兔很困惑。
自己想要什麼呢?
想吃餅乾,的確吃到了,雖然少少的。
想要爸爸媽媽的愛,的確也得到了,雖然同樣是少少的。
除了這些,他也沒什麼想要的了。
他隻是一隻小兔子而已。
就在這時,爸爸的臉忽然扭曲起來,爾後變成了那個要把他從家裡帶走的兔販子,手拿著鐐銬張牙舞爪朝他撲來——
幼崽就是這麼驚醒的。
他把自己埋進臂彎裡,小心臟砰砰直跳,咬著一邊的袖子不讓自己真的哭出聲音來,更多的眼淚無聲無息浸透了衣衫。
好怕。
想回家。
想媽媽……
媽媽,媽媽在哪兒呢?
小兔兔想起那個夢裡,爸爸還是爸爸的時候,說的話。
‘想要什麼,得自己說出來,不能等彆人猜。’
他縮起小手小腳,把自己蜷成在母體裡的姿勢,試圖多從擁抱自己中多汲取一點兒安全感。
想要……
他有點想要那個客廳裡的熊熊玩偶。
熊熊很大一隻,也很軟。熊熊的胳膊抱著他,就像是家長的懷抱。
他還想要之前睡在熊熊懷裡時,蓋在身上的新mama的外套。
很好聞,連夢裡都是香香的。仿佛新mama一直拉著他的手陪著他。
要是能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味道就好了,這樣給自己的衣服上噴一點兒,也像新mama抱著他。
可是他其實最想要的,是真正的家長。
……真正的家長,又在哪兒呢?
他的家長,究竟是絨絨球星的爸爸媽媽,還是樓下坐輪椅的新mama?
想到這裡,好不容易情緒穩定下來的小幼崽眼睛又忍不住浮出水光。
爸爸媽媽不想要自己,所以把他賣掉了。
可是新mama,也不想要自己。
新mama沒有對他笑過,沒有抱過他,還想把他交給另外一個叔叔帶走;
就算是那個叔叔也不能養他的,還要再轉手其他人。
大人們在講話,以為小孩兒睡著了。
可其實小孩子全部都聽到了。
他是沒有人要的小兔兔。
是因為他不乖嗎?因為他愛哭嗎?
以前爸爸就說,沒有人想要整天愛哭的小兔子。
想到這兒,小於連忙擦掉眼淚。
對,新mama不想要自己,一定是因為他總是哭。
他要去告訴新mama,小於以後都不哭了,小於要做很勇敢的崽崽——
這樣的話,mama,能不能不丟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