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瑪象限,赫特帝國星域,絨絨球星。
一朵。兩朵。三朵。
六、七……
十三、十四、十五。
……十七朵!
小幼崽數完麵前的紫色小花,捏捏自己垂下來的毛茸茸耳朵,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小於是隻小兔兔,霜白垂耳兔。兔兔最喜歡苜蓿草。
這片苜蓿最近到了開花的季節,紫色的,和他的眼睛一個顏色。
小於每天都要挨個數一數,看看有沒有多,有沒有少,一朵都舍不得吃。
絨絨球星氣候得天獨厚,天高雲淡,草木扶疏,永遠都是最動人的春天。
溫和適宜的條件適合居住,也適合繁衍生息。
星球上生活著各種各樣的兔兔,盛開著苜蓿和冬草的小山坡是垂耳兔一大家的地盤。
幼崽伸出小手,動作很輕地撫摸小紫花。他一直是個很溫柔的孩子。
紫苜蓿們張開花瓣,簌簌地回應著小家夥。
——開心!
——好舒服呀,再來再來!
——摸摸,我也想要摸摸!
花兒們搖頭晃腦爭搶著更多。
小於有點兒為難,這裡一共有十七朵花花,可是他隻有一雙手呀。
男孩手忙腳亂,前麵也要摸摸,後麵也要碰碰。
可花兒們不滿足,紛紛向他伸展花瓣,將小孩子簇擁在淡紫色的中心。
——最喜歡你啦!
——每天都要來哦。
——崽崽,崽崽超可愛!
小家夥很少體會過這樣熱烈的愛意,害羞得臉紅紅,捂住自己的小耳朵。
他聲音細細的:“好的呀,我會經常來看你們。”
絨絨球星的兔兔們都具有一定和植物溝通的能力,但這種“溝通”更像是一種單向的施與,並不以語言形式出現。
能跟植物們進行真正對話的小於,獨一無二。
不過這種特殊之處,孩子自己並不了解,也沒有被其他人發現。這是他和紫苜蓿們之間的秘密。
小於小心地坐在草叢中間,他很輕、很小一點兒,可還是怕把它們壓痛。
花兒們嘻嘻哈哈,才不怕呢。
能跟這麼可愛的崽崽貼貼,它們最開心啦!
就在這時,一陣哄笑打破了寧靜。
幾個男孩女孩追著風箏跑過來,瞄見花叢中的小於,嗤笑道:“看哪,咱們家的小笨蛋又在自言自語了。”
“我們家是怎麼出了這麼種蠢貨呀。”
“我懷疑他根本不是爸爸媽媽的孩子……”
風將他們的閒言碎語捎進小於的聽覺。
小男孩抖了抖耳朵,試圖讓那些惡毒的話離得遠遠的。
可是做不到。
絨絨球星的兔兔幼崽們兩歲之前都是小兔崽子,兩三歲時會掌握化為人形的本領,收放自如。
然而小於已經三歲半了,仍不會收起標誌性的兔耳朵和尾巴。
哪怕用勁兒到小臉憋得通紅,不過是讓小尾巴炸開毛罷了。
他是一個很笨的孩子,父母和姊妹們都這樣說他。
有一些暗地裡嫌棄,有一些,就像這幾隻兔兔一樣,表現在明麵上。
兔兔們是溫和的動物,矛盾並不訴諸武力。
然而語言上的攻擊和行動上的冷落,同樣是傷人的利劍。
小於知道兄姊們不喜歡自己,也不辯駁什麼。
咬著唇,眼圈紅紅,連委屈都要小心翼翼的。
孩子們是一種天真又殘忍的生物,一旦他們察覺到某人的瑟縮,就會變本加厲。
他們收起風箏,齊齊向小於走來。
或者說,向紫苜蓿花走來。
有了人形之後就可以穿衣服,一個個蹬著鋥亮的小靴子,毫無憐惜地踩上花花草草。
小於向來心細而敏感,看出他們的目的,趕緊站起來,張開手臂擋在花兒們前麵。
他聲音在抖,可還是說了出來:“不、不要……”
為首的是五哥,他比同齡的兔兔們都要高出一個頭,也很強壯,深得爸爸媽媽的喜愛。
他是家裡的小霸王,彆說柔弱的小於,其他崽崽也沒有敢忤逆他的。
這個向來任人揉捏的小東西,居然敢反抗自己。
老五挑了挑眉:“小十七,你說什麼?”
小於喜歡這十七朵苜蓿花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它們的數量和自己在家的排行是一樣的,都是十七。
他音量比平時大了點兒,嚇得小於渾身一顫。
他有一雙紫葡萄似的水靈靈的眼眸,這時候因畏懼汪上淚,但仍沒有退縮:“哥、哥哥,請你不要傷害它們……”
排行第九的姐姐嗤笑:“憑什麼?五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輪到你這個笨蛋指手畫腳?”
小於使勁兒眨巴著眼睛,試圖不讓第一顆淚珠滾落下來:“姐姐,它們,它們開花很辛苦……”
花,開花很辛苦?
這是什麼理論?
果然隻有笨蛋才能有這種奇形怪狀的想法。
兄姊們笑得彎下腰。
桀驁的老五踱幾步,當著小於的麵,折下其中一朵紫花,用鞋尖碾了碾。
小於認得那一朵,十分鐘前,還在說“最喜歡崽崽”。
現在,它垂著頭,在老五的鞋底零落。
小幼崽難過地哭了出來。
這也是惡劣的兄姊們的目的——誰讓這個笨蛋弟弟這麼愛哭,那就當然要多欺負他啦。
老九揚揚下巴:“十七,知錯了沒?”
小於不敢弄臟衣服,不敢用袖子,隻能用手掌徒勞地摸著眼淚抽抽搭搭:“哥哥姐姐,對、對不起。小於錯了……”
他錯在哪裡呢?
幼崽自己也很困惑。
可是沒辦法,他必須要道歉。
在這個家裡,上到父母,下到弟妹,誰都可以使喚他,誰都可以欺負他。
如果有的選,小兔兔也不想這麼逆來順受。
然而不這麼做,他要怎麼活下去呢?
年長點兒的兔兔們隻管把小的弄哭,不管哄。
他們還要繼續放風箏,嬉鬨著離開。
留下小於蹲在花叢裡,一邊哭一邊向苜蓿們道歉:“是、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們……”
——崽崽已經很棒了!
——那些家夥欺兔太甚!
——好討厭的熊孩子……哦不,兔孩子。還是崽崽最好了。
——彆哭彆哭,我們的姐妹還會重新開花的,它會回來的。
——嗚嗚,寶寶不哭了,我心都碎了。
——崽崽要做一個堅強的崽崽,好不好?
男孩從出生就體弱,比同窩的兔兔們小一個號,很愛哭。
其實爸爸媽媽都說過,總是哭的孩子沒有人會喜歡。可是忍不住。
他沒有彆的可以保護自己的能力,哭的唯一的宣泄方式。
但花花們鼓勵他,小於吸了吸鼻子,使勁兒止住眼淚。
小手扒拉扒拉,捧起那朵被兄長摧殘的小花。
再扒拉扒拉出一個坑,把它埋進去。
其他十六朵花兒也垂下頭,舉行一場小小的葬禮。
——崽崽彆擔心,明年春風來了,就會再見啦。
有誰在幼崽的耳邊輕聲道。
好不容易止住眼淚的小於鼻子一酸,又掉下一滴淚珠。
晶瑩的,純淨的,帶著無限純真與柔軟的愛意。
它滴在小小的土包上,滲進泥壤裡,落入分崩離析的花瓣。
小兔兔和花兒們都沒有注意到,隨著那滴淚,整個大地亮了一瞬,如同向周圍延展的、蓬勃的生命脈絡。
不遠處,正在爭奪風箏的老五和老九,還有其他幾個孩子,腳下都被什麼藤蔓狀的植物忽然纏住了,摔了個狗啃泥。
昨天剛下過雨,他們七手八腳狼狽地倒在泥坑裡,有一個差點從山坡上滾下去。
兔兔們最愛乾淨了,弄得一身臟兮兮的泥,可忍不了。
而且早上出門新換的衣服搞成這樣,一定會被爸爸媽媽罵的。
熊……哦不,兔孩子們麵麵相覷,看見彼此眼中的絕望,一同痛哭起來。
啊哦。
小於什麼都不知道。
*
孩子們期期艾艾回到家,卻並沒有迎來爸媽的一通罵。
家裡有客人。
戴著牛仔帽和墨鏡,叼著沒點燃的煙,臉上還有疤。
總之就是看起來不像好人。
兔兔幼崽們都是很膽小的,看見這樣惡劣的長相,互相擠著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對孩子們向來淡漠的垂耳兔夫婦,對這個陌生男人卻很巴結。
指揮著留在家裡的小兔崽子端茶倒水,自己臉上也一直端著笑。
老九比其他姊妹們多見過一點世麵,轉了轉眼睛,神情驚恐:“這是……兔販子。”
兔兔的繁殖力太強,垂耳兔夫婦和其他成年兔伴侶一樣,每年生兩次,每窩好些隻。
家裡是養不下的,於是星際兔販子一年來兩回,買下多餘的小兔子們帶走。
這是絨絨球星約定俗成的規矩,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這樣了。
成年兔兔們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幼崽兔兔們也很清楚自己遲早要麵臨這一天。
至於賣掉之後會去哪裡,做什麼,孩子們不知道,父母也不關心。
總之,以前離開的哥哥姐姐們,沒有一個回來過。
老五不擔心。他是爸媽的最愛,肯定不會被賣掉。
老九一向聰慧,也是爸媽的貼心小棉襖。但她還是沒有五哥那麼自信。
其他孩子們各有各的小心思、小算盤,愁眉苦臉。
有的不想離開爸爸媽媽,有的則向往外麵的世界。
小於最後一個進來。
其他孩子們滿身泥漿,一個個小花臉、臟兮兮。
唯有他乾乾淨淨,眼睛因為哭過一場更顯明亮水潤,像夏天泡在冰塊裡的葡萄,看著就叫人心都靜了。
兔販子可不迷糊,手指夾著煙,眯起眼睛:“哎,這個小東西多大了?”
垂耳兔夫婦對視一眼。
他們原本沒想把小於賣掉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