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浩和林萍萍互相看了一眼，林萍萍伸出三根手指，遲疑地說：“三成？”
“六成半！”
“啊？！這麼多？”
“是。急診又占了剩下的一大半。主要出事的，就是咱們這兩個科室。婦產科正常說，是迎接新生命的科室，是有愛的科室，是最幸福的科室。但醫生，產婦，產婦老公，產婦的公公婆婆，產婦的親生父母，往往這五方都有不同的利益訴求，一件事情，五方都有不同想法，而且矛盾往往特彆激烈。有很多時候，很無奈啊。”
徐浩浩說：“其實好多產婦都沒搞清楚，最關心她們利益的，往往都不是她們的老公和親生父母，而是我們這些婦產科醫生。我們是最真心希望她們一切都好的人。”
林萍萍說：“我在這呆時間長了，有時候一想到我將來也進產房的時候，外麵誰靠得住啊？萬一我這邊有生命危險呢，外麵老公和老人們都決定犧牲我，隻管孩子……當然我不是不管我的孩子，我隻是說，我突然覺得好恐怖啊。突然好像我的命都不歸我，我成了生育機器了。在這乾的時間越長，看的各種可怕的人性越多，我心裡越焦慮。”
曾主任聽到這裡，笑眯眯的說：“徐浩浩的父母我都認識，不是那種凶殘的公公婆婆。浩浩本人就更不敢了，肯定先顧著你的生命安全……嗬嗬嗬嗬。”
徐浩浩一聽曾主任突然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立即笑眯眯的低頭不說話了。
林萍萍臉紅了，說：“曾主任，你說什麼呢？……我生孩子，和徐浩浩有什麼關係……”
曾主任笑著對徐浩浩說：“浩浩啊，你聽到了吧？你想要將來為萍萍負責，你還得努力。”
“誒！我明白，曾主任。”
曾主任笑得更開心了：”孺子可教！”
林萍萍一下子站了起來，氣鼓鼓的，委屈的看了看曾主任：“曾主任！……”然後林萍萍轉頭再看徐浩浩，委屈的表情都不見了，眼珠子瞪得溜圓，像看仇人一樣，語氣中帶著憤怒，“姓徐的！彆貧嘴了！趕快和我出去，去和錢思宇家屬談話。”
“誒！誒！”徐浩浩答應一聲，連忙起身。
兩分鐘後，兩個人到了病房。
錢思宇和她老公兩個人在屋子裡。錢思宇挺著大肚子，坐在床沿，老公正在用傳統手藝給老婆削蘋果，長長的蘋果皮卷曲著，顯得特彆有技巧，也特彆有愛。
兩個人看到林萍萍徐浩浩進來，連忙都起身打招呼：“徐大夫，林大夫，你們來了。”
“哦。檢查結果出來了。”兩個人走到近前，林萍萍拿起檢查單，遞給錢思宇老公，“你老婆肚子裡，女孩有問題。”
“哦。”錢思宇老公低頭看了一眼，把檢查單又遞給錢思宇。
兩個人看了後，都低頭不說話。
過了幾秒鐘，錢思宇老公說：“林大夫，徐大夫，抱歉啊，之前我倆撒謊，給你們惹來那麼多麻煩。”
徐浩浩問：“老人可能有點重男輕女，有時候可能是讓人心裡不好受。但你們為什麼要故意騙他們啊？”
錢思宇老公說：“我們……我們就是賭一口氣。我不怕丟臉，當初我和思雨結婚後，回門的時候，我媽曾經說過特彆難聽的話。”
“特彆難聽的話？”林萍萍皺著眉頭疑惑的問道，“什麼話？”
錢思宇立即拉自己老公的胳膊：“老公，又不是什麼好事，彆說了。”
錢思宇老公說：“我媽說，思宇是小城鎮來的，配我們天津大城市的，本來就是高攀。知道他們為什麼還勉強同意結婚嗎？因為我媽找人算了一命，說思宇能生養，能給我們吳家生個兒子，讓我們三代單傳的吳家不至於絕後！”
林萍萍和徐浩浩聽到這裡，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了……
“我……我以前怎麼沒發現，我父母是這個樣子！然後就是結婚後，他們就張羅過兩次，想要我們提前去用B超弄清嬰兒性彆。我激烈反對，和他們乾了一仗！明確說了我就想要個女兒……當然，大夫，我說要女兒，說的是心裡話，我和思宇，其實都喜歡女孩。”
“哦……”徐浩浩和林萍萍都點了點頭。
“就鬨到這樣，我媽還不死心，還私下給思宇打電話，說讓她自己偷偷去驗性彆，她給聯係地方，思宇實在繃不住了，問那要驗出來是女兒怎麼辦？我媽竟然說那你就吃人流藥，然後在我麵前，就裝成是意外流產！我這做兒子的，有這樣的父母！你說我該有多寒心！“
“哦……”徐浩浩和林萍萍還是不知道該怎麼接。但實際上，有這樣顯得都有些變態舉動的公公婆婆，甚至是產婦親媽親爸，在婦產科不是幾乎天天都會遇到嗎？
“後來查出雙胞胎寶寶有一個有唐氏症。我其實想法有點對不起寶寶……我都被父母氣的恨不得有唐氏病的是那個男寶寶！活活氣死我爸媽！後來檢查出了結果，是女孩有病，男孩沒事。我們其實還是很傷心……畢竟有一個寶寶，我們可能不能留了。特彆是天津醫院的大夫還對我們說，唐氏寶寶，實際上生下來，壽命也和正常人一樣長。我們就覺得，好像是殺了人一樣……而且殺的，還是我們的親生寶寶！”
錢思宇老公和錢思宇說到這裡，兩個人都表情黯淡下來，臉上帶著深深地痛苦。
“之後我氣不過，回家就對父母撒謊說有毛病的是兒子，我們隻能保住女兒了！他們也沒說什麼。我們想等到北京了，再和他們攤牌。一想到他們早晚會知道到底保住的是孫子，他們終於得償所願了。我就恨得牙根癢癢！”
林萍萍和徐浩浩都無奈的搖了搖頭。
“可是他們就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臨上北京前，突然又跑到我家，和我們特彆鄭重其事的說，既然男胎唐氏症，那女胎萬一也有毛病呢？所以女胎也不能要！我真沒想到，他們就為了要個孫子，連這麼陰毒的主意，也能想得出來！”
林萍萍和徐浩浩互相又看了一眼，還是沒說話。
錢思宇老公猶豫了一下，又說道：“其實我倆……想把女兒也生下來，她有病，我們就好好照顧她……畢竟她已經在了思宇的肚子裡。”
“哦？”徐浩浩立即問道，“你們又改主意了嗎？”
“……我們一個朋友，家裡有個多動症的兒子。三年級了，孩子還在課堂上當堂大便。他一聽說我們要保住有唐氏症的孩子，當天晚上就找到了我們。”
“找你們，他想說什麼？是勸你留還是打掉？”
錢思宇老公歎了一口氣，說：“他什麼也沒說，隻是說明天他要帶兒子去兒童醫院做複健，讓我們跟著去看看，然後再做決定。”
林萍萍小聲重複道：“複健啊……”
“嗯。”錢思宇老公回頭看了一眼錢思宇，錢思宇把手伸了起來，錢思宇老公把她的手握住了，“我們答應了，第二天就去了……然後……我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我們兩個……都被嚇到了。在那裡，我看到的那些家長，都……他們的情緒，痛苦的表情。我那個朋友，他的孩子，和其他好多孩子，一大群人，一起抱在一起，拉都拉不開，一個小孩子喊，其他的小孩子一起瘋叫和痛哭，那種場景。我朋友一邊看著孩子流淚，一邊問我能感覺到我們費儘心力，能給孩子帶來任何幸福或愛嗎？孩子永遠是痛苦的……彆人的白眼，歧視。孩子永遠生活在孤獨和恐懼之中……”
“……”
“還有唐氏症，我們也看到了。那些孩子真的會因為父母的不舍和愛心而快樂嗎？他們很痛苦，永遠痛苦，感覺不到生命的任何喜悅……你會有負罪感，你為什麼要把他們帶到世上，為什麼要讓他們這樣殘缺的活著。我的朋友告訴我們說，任何懷胎時候的不舍，都會讓孩子一輩子，受極大的痛苦，極大的折磨……他們說他們決定一輩子，儘全力照顧這個孩子，但他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遭受他們和他們的孩子遭受的痛苦……我的朋友……勸我們一定要把這個孩子打掉。說這個孩子是折翼的天使，打掉後，她會直接去往天堂。而不是在這個醜惡的人間，忍受無儘的煎熬。”
“所以，你們……”
程思宇這時候低頭哭了起來，程思宇老公說：“這種事情，勸彆人，或者還沒發生到自己身上前，大家都覺得決心很好下。但寶寶已經成型，四維彩超裡孩子的臉，那就是一個完整的生命。”
程思宇突然說：“還有她一下一下踢我，就好像在和我做遊戲一樣……她就是個活生生的生命。”
程思宇老公說：“要下決心，真的好難，好難……有時候我真的羨慕我爸媽。他們反倒不會有我們這樣沉重的精神負擔……我要是也像他們，知道隻能保住兒子，有毛病的是女兒，就感到特彆的慶幸和開心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