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炮(1 / 1)

或許是某種政治雷達在嗡嗡作響。雖然得到了保證,穆祺仍舊有些牽扯不下,連隔日的早飯都沒有吃上幾口。他剛剛放下飯碗,小廝就匆匆而入,告知了一件緊要的事務:

“閆小閣老帶著名帖上門了!”

勳貴與文官圈子不同,向來沒有什麼私交,登門拜訪,必有大事。穆祺愣了一愣,立刻命人請到書房。遠道而來的小閣老也不廢話,寥寥問候幾句立刻開口:

“穆兄,有人放了我們一炮!”

穆祺愕然:“什麼?”

“這是通政使司給我遞的消息,說今早有個叫周至成的給事中上了折子參咱們,參咱們辦的朝貢事務,氣勢洶洶,很是了得。這姓周的還是許少湖的親戚,怕不是來者不善!”

小閣老也不見外,立刻從袖子中摸出一疊白紙,遞給穆祺;這是閆黨的心腹在通政使司抄錄的奏折副本,一拿到手便往國公府趕了。

穆祺有些驚訝,心下卻也不覺得有什麼。閆黨清流彼此扯頭花是常有的事情,他也沒有必要涉入太深;但一目十行,讀過幾頁,臉色卻不由迅速變了——奏折中彈劾他們好大喜功,貪慕錢財,有傷國體,處處都是清流的老生常談,不算什麼了不起;唯有半截中藏了一處殺招:

“伏祈聖上仰念祖宗修文化遠之德,規複英宗天順舊製,罷逐此貪狹偏私之臣……”

接下來就是歌頌英宗皇帝當年修文化遠的種種內容。但穆祺已經沒有必要看下去了——他媽的,可以當眾跪舔國朝堡宗“仁德”的奏折,能是什麼正常奏折麼?

修文化遠是吧?“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是吧?堡宗的文德修來修去,怎麼還把瓦剌人給修到北京城牆外了呢?

該不會遠赴瓦剌留學進修,也是堡宗修持文化的一環吧?你還不如說他是北上去賣屁——

不對,這一點還不能汙蔑堡宗。堡宗已經被抓走了,瓦剌哪裡還需要買呢?不給錢就不叫賣,這個問題不能疏忽。

當然,堡宗畢竟是國朝不大不小的忌諱,輕易不會提起。這姓周的混賬特意提及“天順舊製”,擺明是心懷鬼胎。什麼“天順舊製”?奪門複辟之後,堡宗為了收買上下大肆分權,曾特意把朝貢理蕃的事務劃給了翰林院兼管,大大增加了那群學士的聲勢——換言之,這封奏折分明就是要挑起翰林院與他們兩人的爭端,不惜報廢掉整個朝貢大局,也要拖閆黨下水!

爭權奪利的心腸,居然能黑到這個地步!

本來朝政中權力劃分,國公府也無權置喙;但那群翰林學士飽讀詩書自高自大,實操中卻是一泡稀爛;管朝貢的幾年被外藩使節哄得團團亂轉,連軍事機密都泄漏了不少,真論管理效果,甚至遠不如禮部照章辦事的那一群腐儒。設若周至成謀劃得當,真讓他們攪合進來,那穆祺辛苦籌謀的種種,豈非瞬間化為無有?

奶奶的,此人留不得了!

穆祺立即下定了決心:“狂悖囂惡,難以理喻!真如他所說,難道為朝廷做得越多,便錯得越多?閆兄,對這樣的人絕不能手軟!”

閆東樓登時大喜。勳貴與文官混的本就不是一個圈子,隻要沒有謀反叛亂,穆國公府這種人家根本不必搭理什麼彈劾。他專程來找穆國公世子,最擔心的就是世子袖手旁觀,扔下他一個對敵。卻沒有想到世子這麼仗義,居然主動承擔了下來!

既然如此,他也不藏著掖著了,直接表態:

“穆兄所說,句句都是我心裡想的話!這樣的小人四處攪局,將來非攪到天下大亂不可,是得堅決回擊!”

穆祺不由大為放心。綜合數十年經驗來看,閆黨的道德水平也就在擬人這個區間內晃蕩;但閆黨整人的水平卻是日新月異,有口皆碑。有這樣的隊友左右掩護,不愁不能把姓周的打入冷宮。

當然,開戰之前要先摸一摸對方的底細,穆祺問道:

“此人是許閣老的親戚,莫不成也是受了許閣老的指示?”

“不大好說。”閆東樓沉吟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按理說許少湖不會不管他的親戚,但老許畢竟已經在禦前答允了此事,總不好隨便插手。我看還是不像。”

對於許少湖閆分宜這一流臉厚心硬的人物,平常發個誓就當是放屁。但西苑畢竟是在飛玄道君駕前。你彆處放屁沒人管你,難道還敢當著真君的臉放屁不成?當真君的降魔雷法是白練的是吧?

而且,閆東樓心裡也有另一重考慮。他親自帶著閆黨與清流對過招,知道許閣老是多麼綿裡藏針靜水流深的一個人;真要由他出手阻攔,上的奏疏絕不是這麼個粗糙的半成品。彆的不說,這奏折要是由許閣老潤色一番,那穆國公世子就是做上一百遍閱讀理解,從思鄉之情揣摩到懷才不遇,也決計看不出來裡麵跪舔堡宗的內涵。

這便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同為高段位選手,對彼此的風格還是熟悉的。

有行家做保,穆祺的心也放了一半,隻是依舊要提醒一句:“即使如此,與許閣老有瓜葛的人物,總是不好對付。”

小閣老微微一笑,儘顯從容。以他閆東樓的陰損狠毒,也就是對付許少湖還有些吃力,料理這樣的小蝦米,卻是手拿把攥;他抖一抖奏折,用指甲在上麵掐了一道,隨即遞給世子:

“此人愚蠢淺薄,自己就埋下了要害。穆兄請看。”

閆東樓勾出的是周至成洋洋灑灑罪狀中的一條,斥責他們兩人勾結宮中的勢力,壓迫遠道而來的番邦使者,乃敢濫施淫威,竟令使臣戰戰兢兢,亦獻媚於人前……

閆東樓在“亦”字上劃了重重的一筆。

“‘亦獻媚人前’的‘亦’是什麼意思??”小閣老陰測測的笑:“‘亦’嘛,說明已經有人這麼乾了——眾所周知,我們不過給藩邦使臣送了幾冊禦製的青詞而已。他這麼一句,是不是在蓄意暗示,早就有人被宮中勢力壓迫,對著青詞獻媚人前了?那到底是誰這麼可憐呀?”

果然是奸臣中的扛把子,看一眼奏折立刻就抓了痛腳。穆祺佩服之至,但還是不得不指出:

“閆兄計策大妙,但僅僅一個‘亦’字,最多不過是罰俸申斥而已,未必能嚇住他。更何況牽涉了翰林院眾人,事情更加棘手。我們還是要下重手,才能以儆效尤。”

區區一個給事中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怕的是這姓周的反複上書,挑動了翰林院那幫書呆子的興趣,又想回複堡宗時的榮光。翰林院素有儲相之稱,輕易難以招架。所以必須打早打小,提前防備,讓翰林院趨避三尺,不敢招惹為止。

小閣老很虛心:“請世子指教。”

“小閣老可知道,陛下先前曾命翰林院眾人作詩撰文,稱頌太宗文皇帝的功德?”

閆東樓喔了一聲,眼神中立刻閃起了亮光:閆黨位列台閣,當然能打聽到中樞的機要,曉得皇帝在緊密籌劃,打算把自己的親老子往太廟裡挪一挪。而為了減輕禮法上的壓力,皇帝搞的是捆綁銷售的那一套,先製造輿論動一動國朝太宗文皇帝朱老四的廟號與祭祀規格,等到太廟改革木已成舟,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親爹往廟裡一塞,以快打慢,豈不美哉?

這一整套絲滑小連招行雲流水,最關鍵的一步卻是給太宗皇帝改動廟號。所以從月前開始,皇帝就在大會小會上稱述朱老四的功績,暗戳戳製造輿論了。

閆閣老就是搞大禮議起家的,閆東樓當然明白這個套路,一時大為心動:

“世子是說……”

穆祺微微一笑,儘顯從容:“小閣老,在如今的局勢下,稱頌太宗功德這種事情,風險可是不小啊。”

拍皇家馬屁這種事情,本是文官們長久曆練,熟能生巧的功夫。但曆史上老登居心叵測,卻把事情搞得非常難辦——所謂祖有功而宗有德,廟號有祖有宗,“祖”更在“宗”之上,“太宗”已經是頂級的廟號,再要稱述功德,就隻能往祖的方向靠了。但問題在於,該稱朱老四為什麼“祖”呢?

以常理論之,最合適的廟號其實是“世祖”,稱頌朱老四“功同開創”、“再造乾坤”,很符合情理,也真有鐵憨憨這麼提的建議。但是吧,“世祖”這個廟號,可是隱含著皇室世係變更、小宗取代大宗的意思……

眾所周知,我朝朱老四皇帝乃絕對的正統;高祖皇帝當之無愧的繼承人;毫無爭議的真命天子(還是那句話,牢牢記住這三個形容詞,否則九族會很有意見!)。你暗戳戳提一個“世係變更”、“小宗取代大宗”,是什麼意思?

誰指使你的?你背後是誰?你的動機是什麼?久經考驗的東廠太監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個潛伏在朝廷中的建文餘黨!

你不想跟朱四皇帝的道路走,那就跟建文皇帝走吧!

總而言之,老道士咆哮了幾句“欺天啦!”,就命人把鐵憨憨拖出去打了屁股,閉門思過。

被老道士的狠辣手段嚇住之後,有人又翻了老道士先前的言論,發現聖上曾稱許朱四皇帝“當皇祖初定之中,又值建文所壞複興起之”,於是如獲至寶,擬了一個“興祖”的廟號獻上——這是你親口說的“複興起之”,總沒有問題了吧?

的確沒有問題,隻是這些人忘了一個小小的細節:建文皇帝的親爹懿文太子,當年可就曾被上過“興宗”的廟號。

所以還有什麼話好說呢?自然又被拖了出去,挨三十大棍算完。

同樣的原因,什麼“中祖”、“烈祖”之類,隱含著複興蘊意的廟號也不能用了。還是眾所周知,國朝朱老四皇帝孝感動天,其情真意切,竟能力回天心,令宣武三十一年便崩逝的高祖皇帝亡靈轉生,又賣命(真·賣命)乾到了宣武三十五年。你口口聲聲強調“複興”,難道國朝還在宣武年間亡了不成?

在曆史上,這樣的鬨劇反複折騰了一整年,彼此衝突不能決斷,搞到後來東廠太監都心裡嘀咕,心想朝廷中潛伏的建文餘黨怎麼越抓越多;而究其實質,還是老道士不做人——帶有“祖”的廟號本就有開基創業的意思,可偏偏上頭又要格外的強調朱老四的正統繼承。這樣神經質的要求,無異於設計一份五彩斑斕的黑色。也就是閆閣老一乾人等的舔功著實了得,居然絞儘腦汁,真把這瘟種甲方給應付了下來。

——閆黨能盤踞內閣幾十年,功力確實也不是吹的。

但小小一個給事中,難道還能有閆閣老的本事麼?穆祺信心十足:

“小閣老,既然陛下已經發了話,下麵的怎能不依從?閆閣老所管的禮部,不就擔著祭祀祖宗的職責麼?依我看,禮部可以發一份公文,讓閒散的給事中們也湊湊熱鬨,寫幾篇讚頌讚頌太宗文皇帝的文章嘛!以這位的腦子……”

一般的時候,言語中出個差錯也就算了。但以現在至關緊要的局勢,如果文章用詞還是這麼不靠譜,那麼他二人火眼金睛,立刻就能揪出來這個居心叵測的建文餘孽!

小閣老這樣的聰明人,自然是一點就透。他哈哈一笑,不勝喜悅:

“穆兄高見,在下敢不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