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場中形勢不太對頭,楠葉西忍隻能硬著頭皮解釋:“我國多有狂人妄語,一時……一時也難以清查。但向慕中原之心,卻是堅定不移。”
“東瀛向化之心,本世子倒也很願意相信。”出乎意料,穆國公世子居然放緩了口氣:“不過,這樣的狂犬吠日、悖逆惡毒,不正是蠻夷之性難除的緣故麼?光有一顆向化之心,終究是本性難移嘛!當然,中日畢竟一衣帶水,朝廷也不能能眼睜睜見著藩國被蠻夷野性所困,總要提點一二的。”
眼見對方話頭有些活動,楠葉西忍趕緊試探:“請世子指點我等!”
“這有何難?”穆祺微笑:“摒除野性,在於教化;而使者不妨想一想,當今天下,除了至聖至明慈惠憫下之當今天子,還有誰能上承先王的德澤,以仁心教化萬邦?這才是我將聖上著作饋送使者的緣由。東瀛蠻夷之性未除,也正要仔細閱讀這些珍貴之至的典籍,好好體會我聖天子皇帝陛下的仁心慈心,才能陶冶身心,改易性情,漸漸為王化熏染,摒棄以往蠻夷的陋俗。”
穆國公世子長篇大論,說的是情真意切,誠懇鄭重,仿佛真是一片熱心,情意殷殷。使節呆了片刻,看一看桌邊陳設的精致書冊,終於喃喃出聲:
“世子所說的天子著作……”
總不會就是這些青詞吧?
大概是太過於荒謬了,使節忍不住反抗了一句:
“陛下的大作,我自當拜讀。但我等熟讀聖人經綸,怎能說是‘不通王化’?世子此言,敝國不敢領受!”
世子冷冷一笑,隨手一指桌上的書冊:
“是麼?那請尊使翻到陛下著作的第一百八十三頁。其中有聖上的名句:‘爰薦祗薦潔誠,及茲元命之辰。伏願誠潔上通,真靈俯鑒’。請問使者,其中‘元命之辰’四個字,用了四書中的哪一個典故?抒發了陛下什麼樣的情感?”
楠葉西忍:…………
這他媽誰知道啊?!
你他媽腦子沒問題吧?!
“可見貴使的‘熟讀’,大有紕漏呢。”穆祺微笑,心想不枉老子昨夜苦讀青詞翻閱史料,今日終於能一吐鳥氣:“不過貴使也不必謝我指點差錯,這都是陛下的如椽大筆。貴使說東瀛心向王化,熟讀經綸,可與高麗、琉球並肩;但以方才的情形看,恐怕也難祥知。還好聖天子陛下垂範在前,為我們指點了方向。”
要用考核來阻攔倭人拖延進度,是他早就擬定好的方針。但具體用什麼內容來考,卻很廢了一番思量——倭國還真有幾個漢化的高人,一般的經典難不住這些使節,弄不好是適得其反;偏僻的經典又太像刁難。但普天之下,又有誰的作品是陰陽怪氣不說人話。大家卻又不得不仔細品讀的呢?
——思考到了這裡,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嘛。
這就是飛玄真君那還不完的恩情,建議倭人慢慢品味。
他又道:
“我想,聖上的著作乃是凝萃了先王聖道的無上經典,隻要學通聖上著作,自然也就有了王化之心。所以,日後使者談及朝貢之前,不妨先就聖上的著作寫幾篇心得,供禮部核查,待到王化的程度合格,再談也不遲……”
楠葉西忍……楠葉西忍愣了一愣。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學漢語時學出了什麼偏差。要不然穆國公世子說得這樣的清楚,他怎麼卻總覺得有些聽不太明白呢?
“世子……世子的意思是。”他艱難道:“我們以後朝貢之前,還要先學□□的青——著作,然後考——考試?”
世子欣然點頭:“貴使領悟得很快。貴使也不必擔心,隻要考試合格,上國自會開方便之門。”
一語既畢,驛館內霎時陷入了難以描述的沉默之中。幾位外邦使節是雙目圓睜,一時反應不能。旁聽的黃公公與閆小閣老則是渾身顫抖,眼中幾乎要冒出光來!
他媽的,天下居然還有這樣厲害的馬屁精!
讓外邦人深入品味聖上詞,還要寫心得預備考核?如此天馬行空、出人意表的舔法,他們怎麼就沒能想到?!
一瞬之間,黃公公與小閣老心中都湧出了強烈的悔意——身為陛下的近臣,他們都是寫青詞煉丹藥撈銀子的絕對好手;但這條賽道開發太久選手太多,早已經卷成了屍山血海。哪裡還有進步的空間?如今看到世子開拓的這片藍海,那種羨豔與敬佩之情,真是從心底裡生發了出來!
其實仔細想想也是,光是朝廷裡寫青詞猜謎語拍皇帝的馬屁,那就是純粹的閉門搞內卷而已,窩裡橫又算什麼本事?總的讓外藩也獻一獻忠心,才有上國萬邦開朝的氣度——先前慮不及此,還是思想不夠解放啊!
兩位近臣五體投地,滿心敬服,反複思索世子的思路,全心全意的要解放自己僵化保守的思想,努力更進一步。楠葉西忍呆木許久,終於勉強開口:
“世子的意思,隻要考試合格,便能——便能朝貢了麼……”
“隻要摒棄蠻夷之性,我等也沒有阻止的道理嘛。”穆祺微笑:“不過,在更易本性之前,陛下卻不能不為子民考慮。東瀛官吏不能約束狂言,軟弱至此,難以信任。為庇護百姓,朝廷隻能在東瀛擇地設置使館,並派兵駐守;若上國子民在東瀛犯事,都應由使館處置。一應貿易,也不許阻攔、加征。雙方的關稅應保持一致,不應設置其餘障礙。”
他一氣又羅列了幾項基礎性的條款,中心思想隻有一條:“自由貿易”、“充分競爭”;要是敢有貿易保護的惡行,那一律製裁,絕不輕饒。同樣,隻要東瀛能做到上述條款,上國也一定平等回報。
“……簡單來說,可以概括為《中倭友好通商條約》。”穆祺總結道:“這是我們朝廷的善意,儘力彰顯平等公正的朝貢秩序。希望使者仔細考慮。”
他一邊說,坐在兩側的黃公公與閆小閣老則一邊點頭,大表讚同。說實話這兩位也不懂什麼“平等公正的朝貢秩序”,但能讓穆國公世子反複強調的條款,一定不會錯到哪裡去。沒看到人家先前拍的那兩個馬屁,是多麼出人意表,獨具匠心嗎?說不定這幾份條款裡,也藏著什麼驚為天人的構思呢?
佞臣也是要反複磨練,多多提升的。小閣老與黃公公就下定了決心,要深入思考穆國公世子發表的言論,仔細揣摩,反複品味;所謂理解的要學習,不理解的更要學習,這才是佞臣的素質。
——畢竟,你拍不下來的馬屁,總有人能拍下來;你舔不了的溝子,總有人能舔下去,你願意拖到明天才學的思路,總有人今天努力做完,那麼不好意思,你想去的衙門也隻能彆人去了,你想升的官位也隻能由彆人來升了。回首往昔,寧無痛悔?
楠葉西忍默然不語。他對貿易同樣知之甚少,但覺得穆國公世子說得卻頗有幾分道理——單從條款上看,東瀛與大安的買賣的確是完全平等,並無高低的嘛!如果真能辦成,似乎每年來考一考青詞也就沒有什麼了。
但他思索片刻,還是試圖占一點便宜:“使館的事情,敝國聞所未聞……”
“為保護海商起見,使館必須開設。”穆祺一口回絕:“不過,使館的選址,可以由東瀛建議,我方再定奪。”
聞聽此言,使節心中不由便是一動:東瀛雖然達成了形勢上的統一,但內部山頭並立,爭鬥無窮。不同派係之間,不說是親密無間,至少也能算不共戴天。要是他能借著談判的機會,悄悄將使館安插到政敵的領地上,那豈非是一步製敵的妙棋?
他的口氣軟了下去:
“多謝世子告知,外臣會仔細斟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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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聲鐘磬悠悠,輕紗後麵飄飄的人影發話了:
“外藩使者當真是這麼說的?”
黃公公恭謹磕頭,不敢疏忽:“回主上的話,確然如此。那些使臣原本頗為尖酸,但與穆國公世子及嚴侍郎談過之後,都是洗心革麵,大為恭順,願意服從我上國的王化。世子還托奴婢轉奏,請主上賜下更多的青詞,方便他日考試之用……”
飛玄真君清妙帝君愣了一愣,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說實話,老道士寫青詞讀青詞也有幾十年的光景,隨侍的臣子被曆次風波反複揉搓,早就沒有往日抗上的風骨,大都走上了諂媚玄修的老路。
但再怎麼諂媚跪舔,天天讚頌真君法力,到底沒有人主動上書,求取青詞。說白了,大家舔歸舔軟歸軟,本心還是不怎麼願意奉承皇帝的。寫青詞讀青詞就好比加班,被老板淫威施壓著乾一乾也就算了,哪有人下賤到上趕著求加班的?
所以直至今日,飛玄真君才終於體會到了被人催更青詞的感受。而他茫然體會片刻,覺得這樣的感受,實在也是……太爽啦!
原來還是有人真心品讀朕的青詞的!我就說青詞寫來是有用處的!
一念及此,真君也忍不住滿麵笑容,當當連敲了幾聲銅磬,清脆而又悅耳,算是慷慨許可了世子的陳奏。表示完殷殷喜悅之後,真君也沒有忘記正事,他直接吩咐:
“你辦的很不錯。之後還要多多留意著倭人的使節。對了,聽說太宗皇帝時曾經有意征伐倭國?你去悄悄把檔案取來,朕瞧一瞧列祖列宗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