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的冬天是濕冷的,纏綿的雨落下來都帶著幾分獨有的寒意。
雪女嗬了一口氣,白色的煙霧在空中打個了轉,隨即消散在雨水中。
她穿著這身水藍色的石榴裙,終究還是太過單薄了。
可是這是他最愛的裙子,即便是冷,她也願意穿著。
江南的風是刺骨的,隨著雨水而來的風,冷得幾乎要讓人失去知覺。
冬日的西湖邊上隻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路過,寂寥而又安靜。
雪女撐著油紙傘,漫步在西湖的雨中。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錢塘了,這座暖風熏得遊人醉的都城,在進入冬季的時候卻多了幾分蕭瑟。
那時候的她來的時候正是春季,蘇堤楊柳,桃花新醅,就像感情,美好的讓人難以置信。
那個人牽著她的手說,“定不負相思意。”
也許是多情的西湖,讓人也變得軟弱起來。
“阿雪,你信我,再等兩年,我爹就會同意娶你過門。”
那人的誓言言猶在耳,而自己則為了這句話,收起了那一刻的毒針,展開了笑顏。
可是後來呢?
武林世家,也許能接受一名歌姬,但是卻絕不會接受一名殺手。
“這麼多年,你都是在騙我?”麵對他的質問,自己竟然連半分解釋也不能說出。
受傷,逃離,養傷,到最後,自己兜兜轉轉又來到了這西湖。
雪女漫無目的地走來,看到了一家正開著門的茶館。
那個茶館的名字倒也有趣,“捭闔茶館”。這樣的名字,既非風光,也非霽月,倒很特彆 。
雪女收了收傘,走進了茶館。茶館裡隻坐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青色長衫,正坐在那裡煮茶,茶香四溢在整個茶館。
雪女也沒有打擾他,隻是尋了一個角落坐下,看著門外的細細雨絲。
忽然一杯茶放在了她的麵前,從杯子中飄搖而上的熱氣在空中打了個轉,又慢慢消散了。
誰送的茶?雪女一抬頭,原來是那個煮茶人。
“我沒有點茶。”雪女有些疑惑的說道。
“冬雨入骨寒,喝杯茶吧。”那個人的聲音有一種淡淡的溫暖感,讓人不自覺的聽著他的話去做。
雪女端起那杯茶喝完,隻覺得心底也慢慢地暖和了起來。
因為這一杯茶,雪女再一次留在了錢塘。
端茶給雪女的是蓋聶,他是這捭闔茶館的主人。茶館沒有彆的夥計,隻有他。
捭闔茶館平日裡來的人就很少,更何況如今是冬日,來的人就更少了。
雪女每天都會來到茶館,坐在茶館裡看西湖的風景。
不管是細雨還是晴日,冬日的西湖總是寧靜的。
細雨激不起西湖的漣漪,晴日帶不來西湖的喧囂,它就是這樣靜靜地流淌,看著無數的故事從西湖邊發生、結束,看時光逝水,永不回頭。
就像蓋聶,從來隻是安靜地看著雪女,從不多問她一句話。
蓋聶隻是在雪女來的時候為她泡上一杯茶。
茶香嫋嫋,總讓人不自覺的溫柔起來。
“你為什麼留在這裡?”一個月後,雪女終於問出了自己最初想問的問題。
蓋聶這樣人,不該是留在這樣的小茶館,煮著無人問津的茶。他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而掌心更是多了幾分老繭。那是一雙握劍的手。
雖然蓋聶從來沒有展露過他的武功,但是雪女知道,蓋聶的武功一定不低。
因為蓋聶每次端茶給她的時候,她都不能察覺蓋聶的靠近。
這樣的人,合該是在江湖上有一番大作為的,而不是留在這小小的茶館裡,年複一年,蹉跎了歲月。
“我在等一個人。”蓋聶平淡地回答,將今天的茶輕輕放下。
“那他會來嗎?”雪女看著蓋聶,開口問道。
蓋聶的眼神非常平靜,搖了搖頭說:“他不會來。”
“那你還等?”
蓋聶沒有說話,隻是望著門前的西湖,露出了一個淺的難以察覺的笑容。
雪女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將無望的等待,等的如此堅決。
我意已決,絕不回頭的等待,明知那個人不會來的等待,是需要多麼大的毅力,蓋聶等的人會是怎麼樣的人?
雪女沒有去問蓋聶,每個江湖人都有自己不願意說的過往,而那些不願意說的過往,就讓它永遠塵封,就像西湖湖底的淤泥,不必再泛起任何的波瀾。
過了許久,蓋聶才開口問道:“那你又為什麼來此?”
雪女這樣的女子,也不屬於這溫潤的江南,她是塞北的雪,燕山的月。
雪女愣了一會,才緩緩答道:“也許我也在等一個人。”
為什麼兜兜轉轉回到錢塘,也許是骨子裡還抱著一點期望,所以在這裡等那個人?
或者,隻是是在等自己死心?
天氣晴好的時候,雪女會坐在客棧門前的木椅上,讓陽光懶懶地照在身上,
錢塘的陽光總是能照的人骨子裡都暖起來。而蓋聶則會坐在一旁,靜靜地削一柄木劍,隻是往往快成的時候,不知為何,劍就斷了。
有一天,茶館裡來了一個酒鬼。
酒鬼叫荊軻,他帶著一柄好劍,更帶了許多的好酒。
他拉著蓋聶喝了許多的酒,絮絮叨叨的時候,雪女聽到了一個名字,衛莊。
“阿聶,你到現在還不肯原諒衛莊?”荊軻的話裡還帶著說不儘的醉意。
蓋聶搖了搖頭,“我沒有怪過他,既然沒有怪過,談何原諒?”
“那你為什麼要留在這裡?”荊軻顯然不相信蓋聶的回答,借著酒勁非要問出個答案。
蓋聶顯然已經喝醉了,他的聲音也帶了一分迷離。
“我在等他。”
這是雪女第二次聽到蓋聶說他在等那個人了,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蓋聶是一個寡言的人,雪女來這個茶館一個多月了,也沒有和蓋聶多說過幾句話。在荊軻醉的睡著了的時候,蓋聶卻和雪女談起了話。
在談話裡,雪女大概地拚出了那個故事。
師出同門,兩人初出江湖,第一個到的地方就是錢塘。
楊柳依依的江南,兩個少年說不儘的好奇,幾乎走遍了西湖的大街小巷。
隻是後來,兩人必不可免的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他走的路和蓋聶不一樣,而蓋聶總是擋在他的路前。同門年少的情誼就在一次次的交鋒中被殆儘了,最後他終於做了讓蓋聶非常失望的事情,而蓋聶也擋在了他的麵前。
那一劍,刺在了蓋聶的腰間,也斬斷了兩人所有的糾纏。
“那後來呢?”雪女問道。
“後來我來到了這裡。”蓋聶靠在桌子上,顯然不願意多說後麵的事情,雪女也就沒有再問。
但是後麵的事情,她早已知曉。那一場武林大會,是江湖時時不忘的傳說過往。
一人獨戰流沙,逼退流沙於南疆的劍聖,如今隻是一名煮茶人。
這就是江湖,人殺,殺人,可偏偏總會有俠者,在不得已的關頭出現。他們事了拂身去,不留下半點痕跡。
可是雪女第一次知道,這個傳說過往後麵,還有這那一份暗藏的情絲。
“你覺得他會來找你嗎?”雪女開口問道。那個人會放棄一切來找蓋聶嗎?會放棄他走的路,抑或是改變他走的路?
蓋聶沒有回答他,他的酒力並不好,和雪女說完那句話後就已經昏睡。
茶館裡隻餘一片寧靜。
門外的風呼呼刮得猛烈,應該是要落雪了吧。
翌日,果然下起了漫天的風雪。大雪初霽,原來苔蘚斑駁的古石橋上,雪殘未消,露出了斑駁的橋欄,而橋的兩端還在皚皚白雪的覆蓋下。依稀可辯的石橋身似隱似現,似斷非斷。
雪女看著這銀裝素裹的西湖,方明白了何為斷橋殘雪。隻是這橋雪一化就連在了一起,那斷開的人呢?
雪女終於明白,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無所謂原諒不原諒,隻是每個人都回不到最初了。如時逝水,從不回頭。
就像西湖的湖麵,被冰雪覆蓋住了,可是冰麵下的水,卻永遠在流動,不會回頭。
荊軻第二天就走了,走的時候還不忘記順走了茶館樹下埋下的那一壇酒。
那是青梅酒,是蓋聶在開春的時候埋下的。青梅煮酒,恰看楊柳花碎。
蓋聶沒有阻止荊軻,隻是又埋了一壇屠蘇酒。
雪女想,她應該離開了。
雪女走的時候,正是除夕的前夜。
天空一片昏暗,晚來天欲雪,可是她終究是要冒雪上路的。
蓋聶送了她一程,也送了她一柄削好的小匕首。
雪女想:她已經等的死心了,但是眼前這個人,是永遠都不會死心。
可是蓋聶等的那個人,也許明天就會來,也許永遠不會來。
雪女走的時候,是騎馬的。
她來的時候,穿著淺藍色的石榴裙,像一位大家閨秀,渡船而來。
而她走的時候,著的是一身勁裝,騎的是一匹白馬,踏馬歸去。
官道。
雪女坐在一旁的茶攤上喝茶,一匹烈馬從不遠處疾馳而來,最終在茶攤前停了下來。
那是一匹汗血寶馬,但是顯然已經到了筋疲力竭的時候了。應該是它的主人日夜兼程,所以才使得它這般勞累。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急事,使得它的主人對這樣一匹寶馬也沒有多加愛惜?
汗血寶馬的主人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從茶攤老板那要了一桶水喂給馬兒。馬兒顯然已經渴極了,隻低頭飲水,不再有任何動作。
雪女這才看見那個人,他一頭白發,卻不過三十左右的年紀。他的周身是極強的劍氣,使人幾乎不敢靠近。他的手中握著一柄很奇怪的劍,一柄雪女從來沒有見過,卻聽過無數遍的劍——鯊齒。
那個人仿佛有點急躁,又有點欣喜,隻是這一切都隱藏在了他泠然的麵容下,隻有雪女這樣的人,才能從他細微的動作中看出他的心情。
汗血寶馬一喝完水,那人就立刻翻身上馬。
此時官道早已經是大雪紛飛,可是那人卻好像連一刻也不能等,朝著錢塘的方向絕塵而去。
他的背影在大雪中越來越小,直至再也看不見了。
茶還熱著,酒還埋著,而錯過的人,也終將歸來。
雪女將茶碗一放,笑著翻身上馬。她想,這一次,她終於可以再回到那個地方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