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當棠景意不知道第幾次浸入夢境深處的時候,他已經習慣到麻木了。

此時陽光正好,他站在高深寬闊的大禮堂內,前方不遠處的典禮台上,校長正穿著全紅色的校長袍,為畢業生們撥穗,合影留念。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身著合身煙灰色西裝的顧雲深姿容出挑,長身玉立,深棕色的眼睛被熱烈的陽光映成了淺色,格外漂亮,在一群或禿頂或白發的老頭子裡異常醒目。

他站在典禮台的一側,來往的學生大多不認識他,好奇地看一眼後就匆匆跑下台去。後來畢業儀式進行到經管學院,有些金融專業的學生才認出他來,激動地小跑上前求合照,顧雲深點點頭,跟座雕塑一樣地站著充當合照打卡點。

身邊的學生換了一個又一個,他終於等來了想等的人。

“顧總,”阮棠叫他,“我能——”

“當然。”顧雲深說,好像已經把這對話演習了無數遍,“畢業快樂。”他上前抱住阮棠,克製地儘量不要顯得過分親近,隻是勉勵後輩一樣地拍了拍他的肩。

阮棠笑起來,顧雲深想得周到,又想來他的畢業典禮和他拍照,又不想讓他被議論壞他的名聲,隻好和學校通氣來做畢業致辭,跟吉祥物似的站在台上跟所有人合照,隻為了等到他,光明正大地為他慶祝畢業。

他們合照了好多張,顧雲深還讓阮棠把畢業證書打開來,一人托著一邊,比拍結婚照還講究。

當時不覺得有什麼,現在棠景意看著看著卻憋不住有些想笑,畢竟這也實在是——太土了吧,搞得跟傳.銷一樣。

畢業典禮的時間比顧雲深預想的要長,他晚上還有事,因此沒能待太久,

“本來應該跟你出去吃,慶祝一下。”顧雲深說,他和阮棠正站在禮堂外的樹下拍照,“但是……家裡叫著回去吃飯,所以沒辦法了。”

“沒關係,畢個業沒什麼好慶祝的。”阮棠不在意道,伸手掂了下他的下巴,“抬頭,對,眼神看鏡頭,左邊那裡……好了。”

阮棠翻著相冊看剛剛拍的照片,一邊問道:“好像沒怎麼聽你提家裡,這麼久才回家一次嗎?”

“嗯。我們關係一般。”

顧雲深說,一本正經地探過頭也跟著看相冊,眼神卻是望著他的側臉,手臂蠢蠢欲動地貼上去,在寬大的學士服袖子下悄悄碰了下他的手背。

阮棠一臉正色地側了下身子避開,故意客氣地說:“好了,多謝顧總賞光合照,您快去忙吧。”

顧雲深皺眉瞪向這個和他撇清關係的小混球,卻見他站直了身子,一臉的禮貌尊敬。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故作凶狠地剜他一眼,壓低了聲音說:“行,晚上回去和你算賬。”

但他們的下次見麵卻不是在晚上顧雲深回家之後,而是在大街上。

當時阮棠正和舍友聚完餐,一個人晃蕩到路口準備打車。迎麵卻走來兩個熟悉的身影,是顧雲深和唐鏡。

他們的相遇猝不及防,三人皆是錯愕。

阮棠沒有想太多,走上前打了招呼,倒是顧雲深愣了好一會兒,等回神時阮棠已經走到了麵前,叫他道:“顧總,好巧。”

阮棠私下從不這麼叫他。

顧雲深顧不得多想,他上前牽過阮棠的手,將同樣因為這個動作而愣神的阮棠拉到自己身側,對唐鏡道:“阿鏡,這就是我上次住院的時候跟你說過的阮棠,我們在一起三年了。”

不論是當時的阮棠還是現在的棠景意,再看這一句表白,都依舊感到意料之外。

棠景意看著顧雲深的表情,他整個人的狀態都緊繃了起來,眼神緊緊看著阮棠,像是在觀察他的反應,生怕他扭頭就走似的,和他十指緊扣。

不過當時的阮棠也沒什麼太大反應——朋友偶遇而已,再正常不過。他們沒說太多,隻是簡單介紹幾句後便分開走了。

棠景意記得,那個晚上顧雲深回家後和他解釋了,他們本來是要一家人聚餐的。但是晚上時唐鏡和他父親來拜訪,因此乾脆一起出來吃飯,飯後長輩們在包廂裡嘮嗑兒,他和唐鏡隻是出來散步而已。

棠景意看看接著往路口走的自己,又看看和唐鏡走在一起、一步三回頭的顧雲深,他遲疑片刻,還是快步向著顧雲深的方向追了上去。當初的阮棠一心隻有刷滿好感度的任務,對此顧雲深和唐鏡之間的關係並不在意。但如今棠景意再看這幅場景,卻忍不住好奇起來,想知道顧雲深是不是真的和唐鏡有什麼。

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裡刷屏離大譜三個字,什麼時候做夢還有這個做法了,跟玩遊戲開支線似的。

走得近了,唐鏡帶著笑的聲音才傳過來。

“談戀愛是好事,你怎麼連我都沒告訴?”

顧雲深一時語塞,他倒不是刻意隱瞞——當然一開始是的,以至於後來雖變了心態,卻始終沒想起來要把這事兒和唐鏡說一聲。

他含糊道:“你一直在國外,我們聯係也少,三言兩語的說不清楚,我就想著等你回來再把人介紹給你。”

唐鏡想了想,“倒也是。那伯母知道嗎?”

“她不知道。我媽……她的病情還不是很穩定,時好時壞。”顧雲深說,“我怕她一高興,去找爸麵前說一些不該說的。我爸什麼樣你也知道,會給棠棠惹麻煩。”

唐鏡沉默片刻,輕輕歎了口氣,“這麼久了,伯母還是老樣子?”

“一直有在吃藥,但是,”顧雲深扯了扯嘴角,“和我爸待在一起,在這個家裡住著,精神能好到哪裡去。”

“不過也無所謂,”他說,語氣冷淡,“我本來也沒打算在家裡久待,等公司穩定下來後我就不會再回去,也不會把棠棠帶去那個地方。”

“這話說的,”唐鏡笑,“你是顧家的獨子,顧家的源達集團到最後還不是得你來接手。”

這句話讓顧雲深擰起眉,冷聲道:“這公司他捐了也好給彆人也好,反正我不會要。再說了,”他涼薄一笑,難掩反感,“誰知道有沒有私生子,他在外麵從來就是不清不楚,否則媽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唐鏡沒有再說話,像是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說什麼能有用。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凝滯,棠景意也聽得愣了,顧雲深和他幾乎不提父母家人的近況。他本以為隻是不太親近,但是現在看來……這豈止隻是“不親近”而已。

“好了好了,不說那些。”唐鏡咳嗽一聲,他笑起來,拍了拍顧雲深的肩膀說,“看我之前跟你說什麼來著,從小我就讓你多去認識人交朋友,彆老跟著我屁股後邊跑,外邊能跟你合得來的人多多了,又不止我一個。沒騙你吧?”

“嗯。”顧雲深垂下眼,不知想起什麼,眉宇間逐漸隱去了冷淡的戾氣,變得柔和下來,“小時候懶得往外走,現在也是陰差陽錯……”

“行了行了,看你這表情,”唐鏡不由失笑,真覺得顧雲深和變了個人似的,但這變化並不壞,他語帶促狹道,“這才分開多久,又想起你家棠棠了?”

“是阮棠。”顧雲深補充。

唐鏡:“……怎麼了,合著隻能你叫棠棠?”

顧雲深沒說話,但分明就是這個意思,倒把唐鏡逗笑了,又是歎氣又是止不住地笑:“你可真是鐵樹開花,連這點飛醋都要——”

話沒說完,就見兩家父母聊著天從包廂裡出來了。顧雲深臉上難得的放鬆和一點淺淡的笑隨之消失殆儘,唐鏡也馬上止了聲,轉了個話頭道:“這天太熱了,走這麼一會兒就熱得不行,早點回去吧。”

跟在他們身後的棠景意也是這才第一次見到了顧雲深的父親,是個高大微胖的身材,他板著臉,一臉的威嚴,大概是因為年紀大了,臉上的肉都鬆弛下來,壓出一道道溝壑。眼神總喜歡來回掃視觀察,一動不動地盯著的時候便有些耷拉下眼皮,遮住了一小部分黑色眼珠,沒有半分商人的儒雅,倒顯得一臉凶相。

絕對是看了會做噩夢的程度。

棠景意直到早上被宿舍的鐵床晃醒的時候都是懵的,直到有人推了推他,“九點半了。”

他迷迷瞪瞪地轉過頭,才看見是傅初霽站在床邊的樓梯上叫他起床。

“我洗漱好了,起來吧。”傅初霽放輕了聲音叫他,“九點半了,一會兒十點十分的課。”

“哦……哦。”棠景意坐起來,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翻身下床。

他拿了牙杯裝水,一邊回想著昨晚上的那個夢。許鑫嘉也哈欠連天地走了過來,占了另一個水龍頭,說道:“小景,我昨晚做夢了。”

“什麼?”棠景意隨口應了一句。

“我夢到我差點要被一隻蜘蛛精先.奸.後殺。”

“咕——”棠景意嗆了一口漱口水,“咳、咳咳……”

“是吧!是不是可嚇人!”許鑫嘉擠著牙膏,和他分享那個曲折離奇的夢境,“而且那不是西遊記那種蜘蛛精,是拖了個毛絨絨的大肚子的那種八條腿、幾十隻複眼的那種蜘蛛!給我嚇得差點直接尿床上,我拿了箭要射但怎麼也射不準,你說這夢是不是離大譜!”

“然後我尋思,不行啊,乾又乾不過,還是麻溜跑路吧。然後我就召喚出一把劍出來,可以禦劍飛行的那種。但你猜怎麼著,這劍居然要輸密碼才能飛,而且還是早幾十年那種諾基亞翻蓋的軟鍵盤!”

“咕——”棠景意嗆了第二口水。

“艸說到這個就來氣,我怎麼輸都輸不對,明明按了5但跳出來的就是6,氣死老子。後來隻能把劍當滑板用,才算撿回了一條命。”

棠景意嘩啦吐出一口漱口水,他覺得今天早上不宜刷牙,至少聽許鑫嘉說他的夢的時候不能刷了,不然這一水杯的牙膏水都快被他吞乾淨了。

他胡亂洗了臉,走回桌旁從抽屜裡拿出一條速溶咖啡往杯子裡倒。許鑫嘉出來的時候順手給熱水壺燒了水,見傅初霽閒著,立即一抬胳膊摟住他的脖子,“老傅,你聽我講我昨晚那個夢,我……呃,”他一卡殼,扭頭問棠景意,“小景,我昨晚夢到啥來著?”

棠景意:“夢到你和蜘蛛精春宵一刻。”

“哦對,我夢到蜘蛛——呸!那叫哪門子春宵,老子差點沒嚇死!”

棠景意哈哈笑起來,正要回想自己昨晚上夢了什麼,卻也是一呆——昨晚上夢啥了來著?

他苦惱地撓了撓頭,不過想不起來索性也就不想了,很快就把這事兒拋諸腦後。他幾乎每天都做夢,有時是根本不記得內容,有時是醒來的瞬間還記得,過了不到一分鐘就忘了,隻有極少數是能記住超過一個早上的。

做夢而已,忘就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