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小雪,熱鬨的街市,包子鋪氤氳的白霧緩緩飛騰。
“喏。”宋豫川把手裡的冰糖葫蘆遞過去。白氣從他嘴裡嗬出,模糊了他嘴角的笑意。
嶽芷林咬了半顆酸甜入口,心滿意足。
最好的,還是屬這人間味道。
她是羨天琉璃閣的昭聖元君,可她更想做尋常女子。挽著丈夫的手,從街頭走到街尾,買一兩個小玩意兒,吃一兩碗路邊攤。若是碰上廟會,便更有趣了,能看好些個雜耍。
自十年前活著回來,她便一直隨性自在得很。
宋豫川什麼都隨她,陪她從天亮逛到天黑都使得。這不,她說要吃糖葫蘆,他便從巷頭尋到巷尾,給她找了一串來。
說起來,十年前那次誅魔,也算是一次登仙的曆練。重新回到世間的宋豫川已然超脫得道,實在是當得這“淨德真君”的尊號。
“對了,娘不是喜歡吃五香豆腐乾兒麼,咱買點兒送戲院去吧。”
嶽芷林鼓著腮幫,用下巴指指前方的小攤兒。
宋豫川:“逢春去陪著了,必不會空手去的。娘年紀大了,少食為妙。”
宋母喜歡聽戲,每每他們兩口子出來玩兒,必要帶宋母一起。要麼在戲院包個好位置,要麼找個好地方,把戲班子請過來。
宋母結識了幾個愛聽戲的老姐妹,便不要他們陪著,說他們若在,便和老姐妹聊不自在。
逢春修煉勤快,今兒總算出關,想著陪陪奶奶,也就找了過去。他素來話少,老太太們聊什麼,他便聽什麼。
宋母倒也樂得他在旁邊侍奉。
走過了五香豆腐乾兒的鋪子,又經過了濃香蓮子羹,兩人在麵攤下坐下。
嶽芷林放下吃了一半的糖葫蘆,托腮:“也不知道菁菁在乾什麼,一天到晚的瘋跑。”
宋豫川失笑:“孩子大了嘛,總不能一直拘著。”
戰神幫忙找的息壤還差了一些,後來她和宋豫川斷斷續續又花了八年時間,才把息壤湊夠。
兩年前,菁菁終於“長大”。從此就不得了了,滿世界玩兒去,十日有八日不著家。
也怪不得菁菁野,畢竟她在山莊住了三十多年,實在是關煩了。再者,有息壤為肉身,她的體質便異於常人,爹娘稍微教一點法術,她便掌握了上天下地的本事,想去哪兒去哪兒。
世人都曉得她不僅是昭聖元君和淨德真君的女兒,還是天尊的義女,便誰也不敢動她一個小指頭。
她獨自出去玩,也是無需擔心的。
這丫頭眼紅逢春眼紅了很多年,一朝學了本事,可沒少飄在天上,笑話逢春不會飛,笑話他看起來好矮。
逢春才不矮,分明昂藏挺拔。他脾氣好,從不與這丫頭置氣,隻是遭了笑話後,修煉起來便更加勤奮,一閉關便幾個月不見人。
玉虛仙翁後來說,這小子天資和宋豫川不相上下,悟性也好,百年之內飛升上仙不是沒可能。
畢竟,他是受了父母福澤的人。
“你說,咱們養了兩個孩子,結果兩個都成日見不著。怎麼還是隻有咱倆這麼坐著,大眼瞪小眼的。”
她不開心地說道。
“阿月這話說得哀怨,是看膩了我不成?”
“也不是看膩了你……”
“那咱們……再生一個?”宋豫川拌好麵,說笑著,送到她麵前。
嶽芷林提起筷子吃了口,突然沒什麼胃口,又把糖葫蘆拾起來咬了口,悻悻道:“我倒是想呀。”
十年了,肚子沒動靜呀。莫不真叫三娘說對了,她身子有問題。
宋豫川埋頭拌他的麵:“彆多想了,我再努力努力。”
嶽芷林:“……也沒見你少努力。”
咬下半顆糖葫蘆,在嘴裡用力地嚼,瞪著對麵的男人小聲地嘀咕,“斯文敗類……衣冠禽獸!”
宋豫川:“吃麵,吃麵。等菁菁回來啊,我說她一頓。”裝傻充愣地吃了一大口麵,“唔,這味道不錯!”
是麼,她倒覺得很一般,聞著就沒胃口,下次不來這兒吃了。
宋母還有十年光景,一直想著,壽終正寢前能再抱個孫兒,膝下再熱鬨些就好了。
宋豫川嘴上雖不說,心裡卻暗急,夜裡折騰她越發頻繁。
這日在外逛了一天,臨近日落,一家子才一齊回了山莊。
山莊裡頭卻已有人在。
打開門,菁菁正在院子裡做燈玩兒,擺了滿地五顏六色的花燈。
她旁邊還站著個小姑娘,手裡也捧著花燈。
“奶奶!爹!娘!你們可回來啦,快看我剛學會的,這可是我自己做的荷花燈!”
嶽芷林腳步一頓:“公主?”
菁菁旁邊站著的可不就是玉芝公主。兩個姑娘身量相仿,比肩站著,竟跟親姐妹似的。
公主衝她點了下頭,臉頰含笑:“我和菁菁下凡玩,叨擾二位了。”橘紅的燭光倒映在她嬌嫩可愛的臉上,照得一對美眸亮晶晶的。
嶽芷林回笑:“公主請自便,可要玩儘興。”
說著,就不打擾兩個小姑娘了,和宋豫川一起扶著宋母回屋休息。
逢春打旁邊兒經過,眉梢一提:“沒看見我?”
菁菁:“啊?看見了看見了。”扭頭對公主介紹,“這是我哥,叫……叫……你叫什麼來著?”
逢春:“……”
公主:“……”
“嘿嘿,”菁菁憨憨一笑,解釋道,“他正式修仙之後便棄了俗名,新名字我記不住,我還是習慣叫他‘逢春’,你也這麼叫他好了,咱自家哥哥,叫小名兒親切。”
逢春:“是義兄。”
菁菁不耐煩:“好好好,義兄。乾嘛非要強調這個。”
嶽芷林打窗戶往院子裡瞧了眼,失笑。
四十年前,他們夫妻獻祭生命救世以後,失去父母的菁菁便被天尊收作了義女,和玉芝公主算是一輩的。
逢春是宋豫川的義子,和菁菁平輩。就這麼的,公主莫名其妙地低了輩分,現在還被菁菁三言兩語忽悠得喊逢春“哥”。
不過,在公主的認知裡,自己確實比逢春小。
十年前,也就是他們夫妻複生回來的那一年,某天,輝月殿突然著了火。
鳳凰涅槃,大火燒紅了半邊天。
那焚天大火熄滅之後,沉睡了三十年的玉芝公主終於醒來。
涅槃重生的公主,將前塵往事儘數忘卻,又做回了一個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小公主。
她跟著菁菁喊逢春“哥”,她自己覺得行就行。
可惜了,嶽芷林還想著跟公主交個朋友,沒想到這朋友最後落到菁菁頭上。
這樣也挺好的。
唯獨冥王不覺得好。
那個曾經懦弱的王子,已成長為冥界至尊,鎮服一切魑魅魍魎。他不苟言笑,蓄了半臉虯髯,一身王者氣概,惡鬼皆懼。
……卻一不小心,把小公主一起嚇到了。
玉芝公主一想起這個事兒,放花燈的心情都沒了:“我這幾天都不回去了,就住你家。”
菁菁:“為什麼啊?”
玉芝公主:“父尊想把我許配給冥王,我才不要呢,他看起來凶神惡煞的,難看死了!”
菁菁眼珠子一轉:“那咱們一起捉弄他,讓他知難而退,怎麼樣!”
玉芝公主咧嘴笑起來:“好啊好啊,你鬼點子多,你說怎麼捉弄。”
兩個人互相咬起耳朵,笑得咯咯咯的。
逢春在旁邊乾站了半晌:“……”算了,他還是修煉去好了。
這一年的除夕,家裡比往常熱鬨好多。
玉芝公主死賴在這兒過年,發誓絕不向她父尊低頭,嫁什麼冥王。
可她萬萬沒想到,那個看起來凶巴巴的冥王,竟然也會耍賴皮,跟她一樣賴在山莊過除夕。
這天晚上的年夜飯,他倆坐對桌,大眼瞪小眼。
氣氛有點兒詭異。
宋母端著碗,倒是樂嗬嗬的:“人多熱鬨,我也做不了幾年飯啦,你們快嘗嘗我的手藝。”
玉芝公主:“……”
菁菁:“……”
宋豫川很是不好意思,一再向冥王致歉:“實在對不住,小女無狀,我這當爹的責無旁貸,當自罰三杯。”
“無妨。”凶巴巴的冥王笑了笑,嘴角扯動,那燒焦了的胡須卷得更明顯了。
都是菁菁攛掇的。
兩個丫頭給冥王埋陷阱,一個用上了涅槃火,一個騙了她娘一團大日金焰,把冥王胡子給燒了。
冥王也不多說什麼,一聲不吭地就跟來山莊過年了,又一聲不吭地往玉芝對麵一坐。
玉芝肩膀一抖,快嚇哭了。
嶽芷林扶額,唉……
她管不著,實在是沒精力管,該道歉該賠禮,宋豫川出麵就好。
埋頭,吃她的飯。
宋母笑眯眯地給她夾菜:“來,前些日害喜得厲害,總算是不吐了,多吃點兒。”
又要做母親了,希望老二文靜一些,這是她近來最大的心願。
另一邊,冥王摸了摸自己卷得張牙舞爪的胡子:“公主不喜歡我的胡子,才燒它的麼?”
玉芝公主:“……”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冥王:“若是公主不喜歡,那這胡子以後便都不留了。”說著,把手在下巴處一掃,便將布滿下半張臉的胡須儘除了個乾淨。
玉芝公主那躲閃的眼睛倏爾一瞪,溜圓的眼睛圓上加圓,再接著,臉頰一抹紅雲飄過。
“哦。”
她低頭喝湯,一張小臉幾乎埋進了湯碗裡。
菁菁半張著嘴,驚呆了:“冥王陛下是跟自己這張臉有什麼仇嗎?”
非得用胡子藏起來。
冥王輕笑了笑,這一笑不得了,俊美的臉看起來更俊了:“早年為立威冥界,嚇唬住人,不得已而為之。”
菁菁拿胳膊肘撞了撞玉芝:“還喝什麼湯,你還不上天去跟你父尊認了指婚,要不然我可跟你搶了。”
玉芝忙把頭一抬:“啊,你!”
逢春:“咳咳!”
宋母:“好啦好啦,再不吃飯菜要涼啦。菁菁,你彆逗公主了,你搶什麼呀……我這老家夥沒多少年就要入土了,入土之前可是很想看你正兒八經地嫁出去的啊。”
菁菁:“啊?”不是,怎麼又說到我了。
嶽芷林一臉嫌棄:“娘,先不說她還小,就單說這丫頭這麼皮,哪家肯要啊。你說是吧,豫川。”
宋豫川正幫冥王斟酒,突然被點:“啊?哦,那豈能有人敢要。”
把頭一扭,笑,“——逢春啊,這麼皮的丫頭,換你你要不?”
逢春:“啊?我……”埋頭刨了口飯,沒吭聲了。
宋母舉起筷子,便往宋豫川頭上比劃:“兩個不正經的,彆逗他了。人家逢春心裡有數,用不著你們多嘴。”
菁菁:“啊?你們在說什麼啊?”
嶽芷林:“在說你笨。”
嘖,緣分這東西啊,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