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樓更鼓響 四聲鐘(1 / 1)

門外被稱作好東西的謝珩脊背繃起,他屏息等著葉十方的下文。

沒成想葉十方笑道:“我大病初愈,倒是不記得和你的交情。聽你這般鬆快地喊我無量,想來跟我關係匪淺。”

謝珩身世她自然早知道有問題,於她看來,早知道的問題算不上問題。眼前的江記確實切切實實地在她牆外趴了好些日子。謝珩的事,她可以旁敲側擊地問,這位質子走了,她便永遠不知道他為何爬牆頭。

江記怔愣的間隙,葉十方仔細瞧著他的身形樣貌。總想從他身上榨取點往日夢中的回憶,但她那點印象實在微末,搜羅不出個所以然。倒是目光直白,把江記這種爬人牆頭沒臉沒皮的貨色也瞧出了逆心來。

他不答她的問題,隻大聲叫起來,像是撒潑:“我管你什麼記不記得,我來了便是客人,世上還有你這種讓客人在柴房吹風的待客之道?”

被他一說葉十方確是也覺出些冷意,她縮了縮袖中拿著湯婆子的手,淡然地當起最沒下限的那個:“我又算不上冷。再說我們這兒隻把正門迎進來的當客人,你從側牆翻的,算什麼客?最多是個梁上君子貨色。”

江記滾出個白眼,這下徹底將謝珩忘了去。

他倒是不講什麼身份禮儀,雙腳離地盤上凳子。這回倒是看不出惱怒:“你身上那些值錢物件哪個不是從我這裡順出去的?我是梁上君子你是什麼?”

這種有的沒的,葉十方最會接話,她即答:“銷贓的唄。你偷我銷,倒是很有前景的一條財路。”

江記啐她:“我呸!我要是梁上君子,你便是那響馬①人物,日日靠劫掠我為生。”

江記很會插科打諢,又沒什麼端莊風範,葉十方看他倒有點久違的輕巧,她聽他說這些也大笑起來。門外謝珩聽裡頭聊的鬆快,漸與自己無甚關係,便抱臂站在門外踢著腳下一塊青石。

拉拉雜雜扯皮上了半個時辰,葉十方耐心漸消。

她腦子也終於遲緩地重啟成功,在江記即將癱在椅子上與她說話的時候,她猛而意識到江記不會是真的來殺她的。

江記油腔滑調的話之後,她沒頂回去,悠悠接道:“我跟你在這兒受凍這麼些時辰,還是不打算告訴我你為何趴我的牆頭?你要真打算殺我,那這四個月來日日都是機會,我釣魚一貫是獨身,處處都是破綻。”

江記臉色一滯斂了玩世不恭的樣子,坐直了身子。嘴上喊起尊稱,但說的還是跟靠譜無甚關係:“殿下聰慧,不妨猜猜看。”

換做現代的葉十方,這種浪費時間浪費生命的“你猜”遊戲她理都不會理。但眼下她和江記聊的不錯,難得有一個不跟她耍瘋,又能與她朋友相稱的。諸多雜因之下,她竟也耐心地猜起答案。

但她對江記了解太少,隻能推出他與玄吉應當是故交。

她問:“你擔心我?”

這問題問的實在親昵,門外的謝珩都停了踢石子的動作向裡靠去——他想聽得更清晰些。

江記正套夜行衣的動作一頓,沉默半晌語焉不詳:“怎好如此說話,倒也不全算是……朋友之間哪好說這些……”

句間毫不連貫。甚至承認了半個時辰前絕不鬆口的朋友關係。

這回答太過緊張,捎帶著門外的謝珩都有些憐憫起江記來。

緊張實在是很好察覺的一種情緒,葉十方自覺體貼地續了問題,好讓他答:“既然不全算是,那剩下的不全又當何解?”

葉十方坦蕩從容,倒顯得對方的小心尤為可憐。

江記緩慢地接上了套夜行衣的動作,應著那點可憐答道:“是有人要我來殺你,我也應了。”

他頓了頓沒說下去,轉而避開了葉十方的眼睛。

葉十方了然道:“你有難處,是嗎?”

有些話太直白反倒教人心情通暢,就是不知道江記此番算是破罐子破摔還是通暢了心情。

他坦蕩道:“是。至於有什麼難處,我不好與你說。總是叫我來殺你的人前幾日來說不必殺你了,隻看著就好。說等你從豐州回來,就將他的身份告知你。”

眼前的江記複又囁囁。

葉十方待人一貫熱忱,頗帶好心地替他道:“葉絳,對吧?”

葉絳是個瘋貨,殺人與愛人能在同時進行。不算什麼稀罕事。

她隻是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是江記,但眼下看他狀態,便是問了也沒有答案。沒有答案就不必觸這個黴頭。

她此刻才察覺,今日周昭琮說的那句“日行危險”究竟是什麼意思。

江記猛而抬頭,倒是沒問她如何知道,好像她知道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少年眼神熠熠,對她咧開個燦爛地笑:“你早說知道,我何必苦到現在!”

笑容實在晃眼,葉十方抬手似在揚去眼前灼人的光。

她道:“方才讓我猜,也是因為不想說?”

江記歎道:“自然。這話我要怎麼說出口?我朋友的小叔叔要我來殺她,我還因些緣由真的接下了,隻怕是說了就要下地府去。”

事情通暢,他像是卸下大防,身心都舒暢得緊。眼下已經鬆垮垮地窩在了椅上。

葉十方隱有擔心:“他又不是什麼好東西,豺狼成性,你沒做好他要你做的事,如何自保?”

江記卻笑:“我這身份要真怕死那才是奇怪。”他轉眼看她,臉上還是那晃人的笑。他朝她拱手道:“再說還有這滿大俞最通辨查之法,最為仁愛的玄吉公主,我這小命,自然全仰仗殿下!”

他話說得輕巧,葉十方啞口無言。他將性命相托的話說得像玩笑一般,她甚至辨不出其中真偽,連應都不敢應。

江記也不深究葉十方有沒有回話。

窗外的謝珩背影影影綽綽,他看著那影子,問道:“無量,這人你是從什麼地方帶來的?”

葉十方順著他眼神而看,門外隻有謝珩一個,她道:“槽子街的牙行。”

江記聽了這話,先是一怔,後又笑起來:“買來的還是周昭琮送的?”

謝珩的影子在問題落地時猛而繃住,身形微晃。

葉十方:“那自然是買的。”

江記疑道:“周昭琮知道你將他帶回來?”

“知道。”葉十方問道,“你想說什麼,直說便好。”

窗外謝珩抱臂的手放下,腳也踩在青石上,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聽了葉十方的話,江記終於舍得將眼神從謝珩的影子上移下,他凝著葉十方的眼,對她搖頭:“無量,世上很多事不是非得要個結果的,對你對我對他都不好。不過他不是什麼壞人,可以安排些事做。”江記停在這裡,他眼看著窗外人影隨著他的言語逐漸鬆弛,繼續與葉十方輕聲道:“他大概不會背叛你。”

葉十方有太多問題想問,但她也知道很多問題不是問了就能有答案。

此間情況之下,她隻能木然點頭。

江記終於屁股離開了凳子,起身準備離開。

推門前他轉頭問葉十方一句意味頗深的話:“他現在叫什麼名字?”

“謝珩。”葉十方答:“佩首橫玉的珩。”

江記聽她這麼解釋眉頭一跳,轉而開懷:“你訓詁②學的真好啊。”

葉十方略施拱手禮。這種不知褒貶的話,她一概當誇獎受用。

她道:“謬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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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記走時還是從側牆飛出去的,他說這是哪來回哪去,圖個路程吉利。葉十方沒聽過這種吉利,轉頭看謝珩,謝珩卻在暗笑。

江記飛出去後從牆外彈來一顆石子,正中謝珩腦門。他聲音也從外牆傳來:“你抓了老子就算了,老子還替你解了圍,這般恩德你還敢笑?再笑下次進去的便是我的暗鏢了,一鏢紮死你個老雛子。”

老雛子意味頗深,謝珩倒也不甚在意。

不管牆外人能不能看見,衝牆外施了一禮:“謝某未及弱冠,實在稱不得老字,不過今日確要多謝你。抓你不過為殿下平安計,還望勿怪。”

江記大概是邊走邊回話,那聲音逐漸消去:“謝哪有用嘴的?你要真謝,便給我二百兩!”

謝珩低眉輕聲道:“眼下買我也用不了二百兩啊……”

二人對話將葉十方排了出去,但她麵色倒是無有不愉。隻覺得這兩個人打諢也有些少年意氣,她原以為謝珩是個沒什麼脾氣的,而今看來不過是被身份壓了一頭的郎將。

她聽到最後那句“買下我也用不了二百兩”,心頭竟是帶了幾分酸勁兒。

她一貫不會安慰人,隻好變了法道:“我花了那柄長角花釵的,不止二百兩銀子。”

謝珩沒應聲。

他知道這是安撫,對上她眼時也柔潤地笑起來。

他越是這般,葉十方心裡便越是酸澀。

分明是她夢中一樣的眉眼。

冬夜朔風起,天地皚皚間,葉十方身上的墨色大氅看起來要將她藏進暗裡。

她歎出一串白霧,月光下裡看起來醒目。

她道:“其實我這麼說也不對。人就不該被拿去賣,不該拿去賣的東西又如何說價格?所謂品相、所謂買賣,都不該出現在人的身上。我帶你們回家,是因為我覺得你們該少受些痛苦。我沒買下牙行所有,是因為我沒那個能耐修繕世道。總之萬言不如你親自在世上活上一遍。人為自己活著,是普天之下最誠的道理。”

她一貫真摯,謝珩看著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任何話。

那句“我帶你們回家”實在是他無法觸及的柔軟。

山間盈盈,林下漏月,疏疏殘雪,萬物靜中,唯有他的心聲咚咚,在那柔軟之間心甘情願地淪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