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傅京津推了一個會,親自去機場送她。
正巧碰上謝春紅從外地出差回來,因為時間對得上,三個人便買了同一趟航班回新加坡。謝春紅落地之後,顧染黎先過去接她,傅京津便在安檢處等,就是等待的這段時間,一個並不算陌生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
他穿著一身棕色西裝,頭發向後梳起,漏出前額,氣度不凡。
是顧染黎的上司,詹世鈞。
“詹總,幸會,”看到來人,傅京津主動放低身段,自曝家門道,“兆峰集團,傅京津。”
“傅總,久仰大名。”詹世鈞笑著和他握手。
等對方站定,傅京津才彬彬有禮道:“感謝您這麼多年對顧染黎的栽培。”
“顧染黎?”說完,察覺到對方的探詢眼神,詹世鈞解釋道,“不好意思,我疑惑是因為,我以為你會稱呼她為未婚妻之類的。”
“她本就是個獨立的個體,不需要依附於我的名字來給自己貼金,”傅京津唇角帶著淺淺笑意,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過詹總到時候如果能撥冗出席我們的婚禮,我不介意當著大家的麵多叫她幾聲傅太太。”
“那是一定。”
“其實,”詹世鈞沉默了瞬,斟酌再三才開口,“你們的故事我略有所聞,想必你也知道,她一直覺得自己愧對這段感情。”
“但我想說,她這幾年,也不好過。”
“她也在很努力地讓自己變得強大,與此同時,她從來沒有放下過你。”
“你知道她去年的生日願望嗎?”詹世鈞看著身邊人問。
傅京津輕輕搖頭,他當時又沒有陪在她身邊,他怎麼可能知道。
詹世鈞卻記得,那天他和謝春紅去給她過生日,問到生日願望,她一直緘默不語,直到後來生日餐都快吃完,她才帶著哭腔開口:“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
當時的謝春紅笑著問她:“希望什麼啊我的大壽星。”
她很鄭重地說:“我希望,傅京津,彆不愛我。”
謝春紅哪裡聽的出來那兩個字發音的不同,傻嗬嗬地問她:“晶晶?哪個晶晶?我們的奧運福娃晶晶?”
顧染黎當時喝了點酒,眼睛紅紅的,腦袋也莫名有些沉,但就是不知道哪來的清醒勁,很認真地反駁道:“不是哦,他隻能當我一個人的福娃。”
傅京津聽了,刹那間,心情複雜得不知該從何說起。
怎麼講,又想笑又想哭。
笑她被朋友帶偏叫他福娃,笑她從未改變的霸道,但也覺心酸,心酸她在異國他鄉孤身打拚,獨自扛過思念的洪水猛獸。
“還有你們這次重逢。”詹世鈞沉默片刻,複又開口,“那次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顧染黎問過我們一個問題,她說,其實,我有些不懂。然後,謝春紅問她,你不懂什麼?顧染黎說,我不懂,他為什麼執著於我。”
聽到這句話的傅京津,像被什麼打到一樣,眉心微蹙。
直到看到顧染黎接到人折返,他才將眉頭舒展開來,對身邊人開口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詹世鈞卻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她有給彆人帶來幸福的能力,所以在我力所能及的時候,我也想讓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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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秋向來是轉眼即逝,顧染黎走後,沒過幾日,冬日的第一股寒流便洶湧來襲,她身處還是盛夏的新加坡,一麵叮囑他多穿衣,一麵加快著自己處理事情的效率,就想著能趕緊忙完,好回國見他。
12月22日,顧染黎終於從新加坡趕了回來,隻不過,她沒提前告訴傅京津,到了家,怕把人吵醒,她在外麵的浴室簡單洗漱了下,換好睡衣,才走進臥室,看到床上那張熟悉的睡臉,她掀開被子的一角,輕手輕腳地鑽了進去。
傅京津睡眠質量不算差,但奈何,他對她實在是敏感又熟悉。
因此,聞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氣,傅京津一個抬手,下意識便把人摟進了懷裡。
昨天他也是忙到淩晨,根本沒睡幾個小時,以至於開口時,嗓音帶著一股沙啞的倦意:“怎麼不打個電話讓我去接你。”
她聲音溫溫軟軟:“因為我想一回家就睡進一個暖暖的被窩。”
“那你就不想一下飛機就跑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這叫延遲滿足,你看,現在我懷抱和被窩都有了呀。”
聽到她的聲音,他一臉幸福的笑,與此同時,沉默無聲地把人摟得更緊。
“傅京津。”
“嗯。”
“你明天忙嗎?”
“不忙。”她問他忙不忙,他每次的答案,都是不忙。
“你該忙就忙,晚上給我兩個小時就行,我請你看電影。”
“又請我吃飯,又請我看電影,怎麼,想包養我?”
“你不願意嗎?”
“願意,還請顧小姐,包養一輩子。”
“說這話你不害臊的啊!”
“你是我老婆我害什麼臊。”
“我還不是你老婆!”
“早晚的事,”他非但不承認錯誤,還學她轉移話題,“乖,不鬨了,抱著你睡會兒。”
她一路奔波也確實有些累,於是,在他懷裡,很快睡著。
傅京津卻怎麼都睡不著了。
尤其是在低頭看了她一眼之後。
其實,連顧染黎本人都說不清,她為什麼這麼喜歡用手拽著他睡衣的衣領睡覺。
她屬於那種四肢纖長的體型,尤其是那雙腿,回回把他迷得挪不開眼,可偏偏這手,長得小小的,白白嫩嫩,很是可愛。
傅京津看著她恬靜的睡顏,看著她拽著自己衣領的小手,莫名想起她離開前給自己畫的大餅。
要是真的美夢成真,一大一小兩個寶貝躺在他懷裡。
那幸福程度,嘖嘖嘖,不敢深想。
他心潮控製不住的湧動,懷裡的人卻絲毫不知,睡得正香。他感受著她清淺的呼吸,看著她微微起伏的胸脯和粉粉嫩嫩的嘴唇,忽然間有些心猿意馬。怕自己等會兒忍不住會打擾她睡覺,傅京津沒敢在床上久待,起來處理工作,順便給她訂了早餐。
顧染黎也沒睡太久,睡了兩個多小時,便自然醒了。
她醒的時候,他正要出門,顧染黎見狀便叮囑了句:“晚上我去接你下班,然後我們去看電影。”
“記得提前把位置發我。”傅京津說。
她點頭應道:“好。”
晚上,顧染黎如約接到了他,去往影院的路上,她忍不住問:“你怎麼不問我看什麼電影?”
“什麼電影我都陪你看。”
“你猜猜嘛。”她像個小孩一樣,拽著他的手晃來晃去。
傅京津真是拿她沒辦法,隻好如實道:“顧小姐,你未婚夫不是沒有耳朵,更不是沒有腦子。”
過去的一周,他聽到過不止一次,《愛樂之城》要在國內重映。
今天就是重映的日子,不是這個還能是哪個。
其實她不帶他來看,他也會等她回來,帶她去看。
畢竟當年的他們,就是因為這部電影結緣。
說來也是巧,這部電影的首映,陰差陽錯地促成了他們的初見,多年後的重映,又見證了他們的重逢。
“還記得我們的初見嗎?”她輕聲問。
“當然。”
聽到肯定答案,顧染黎卻沒誇讚,而是低聲腹誹:“見色起意的男人。”
傅京津挑眉,問她:“難道你對我不是見色起意?”
她不知道哪來的理直氣壯:“我當然是啊。”
傅京津:“......”
“但不全是。”片刻後,兩個人異口同聲道。
說完,都笑了。
其實,說見色起意和一見鐘情或許都有失偏頗,真正擊中兩人的,是一種神奇的宿命感。
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但卻切切實實的存在。
就像多年後重逢,他們不需要說話,不需要用事實填補這麼多年的空白,僅憑一眼,他們就可以確認,他們還愛著對方。
“初見那一眼是一眼萬年,重逢這一眼——”她看著他的眼睛,鄭重其事道,“是滄海桑田。”
傅京津被她的形容觸動,笑著肯定道:“不愧是會寫詞的大才女,說話真是言簡意賅。”
“什麼言簡意賅呀,”她輕輕眨了下眼,俏皮地跟他抖機靈,“我這叫言簡意濃。”
她真的隻是想抖個機靈。
卻沒想到,剛說完,砰的一聲,一道靈光猝然躍入腦海。
她精準捕捉,並銘記在心。
雖然是重映的電影,但上座率依然不少,由此可見,大家對這部電影確實有著很大的偏愛。
顧染黎如往常一樣,看到電影的最後一幀,看完之後,她微微側過身,對傅京津說道:“希望有一天,我們也可以拍出這麼經典的音樂電影。”
他寬闊手掌輕撫她發端,語氣低低緩緩:“那我希望,到時候的青禾,可以榜上有名。”
她聽了,忽然間眼眶一熱。
想起她還未和他重逢的時候,她跟蕭瀟形容他時,用了這樣一句話:對於他,我從未祛魅。
如今看來,她的評價,沒有說錯。
他一直站在她背後,支撐著她往前走。
她沉浸在感動的情緒中,以至於都沒注意到,影院一向急迫亮起的燈,這次並沒有向往常一樣,正片一結束就煞風景的亮起。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才重新拉回她的注意力。
聽到聲音,顧染黎下意識抬眸,然後,便於屏幕中央,看到了一個熟悉的朋友:
“黎黎小朋友,你好哇,我是咖喱。”
“聽說你小時候給我打了好多通電話,但是都沒有打通。”
“所以,現在,我親自來給你回電了哦。”
意識到這肯定是特意安排的之後,顧染黎側身,不可置信地看著傅京津。
他卻抬手,把她的頭回正:“看我還有一輩子能看,現在先看屏幕。”
屏幕上,那個粉嫩漂亮的小老鼠,正眨巴著大眼睛,彎著唇角跟她說話:
“從小到大,你一直都是一個特彆優秀的小姑娘,擁有著很多優秀的品質,集齊了很多光芒,當然,也有很多很多的愛。”
“但你從不覺得這些愛意和好意是理所應當,總覺得自己應該儘己所能去回饋。”
“所以,你在很多的期待和愛意中,對自己更加高標準、嚴要求。”
“你拿著世俗標準裡的成功劇本,一帆風順地邁過你的二十來歲。”
“然後,突然某一天,你下定決心要走一條不同尋常的路,很多人都不理解,也因此發生衝突。”
“你覺得很沮喪、很痛苦、很難跟這個世界對話、也很難跟自己和解。”
“後來,你調侃自己,說自己的叛逆期姍姍來遲。”
“但我想告訴你,那不是叛逆期,而是探索期。”
“有關自我的探索總是充滿拉扯,有關世界的探索總是充滿碰撞,所以,顧此失彼在所難免。”
“因此,不要責怪自己啦,你真的超棒的好嘛!”
“好啦,我就說到這裡啦,剩下的話,就讓愛的人對你說吧。”
說完最後一個字,咖喱便退至屏幕的一角,畫麵的中間,也變成了一張紙和一支筆。
極為簡單的一個構圖,卻牽動起她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還沒等看清楚上麵寫的第一個字是什麼,她熟悉的枕邊音,便通過立體環繞的音響傳了出來:“黎黎。”
她耳尖一顫。
“那次吃飯,我很高興,你慢慢向我敞開心扉。”
“但我想告訴你的是,自律即自由的階段很好,自洽即自由的階段也很好。”
“所以,不要否認任何一段時光對你的塑造。”
“那段時間,你經常一個人躲起來,崩潰大哭。”
“我想替你扛下所有,但我又深知,你不會接受。”
顧染黎聽著這段話,忽然想起那次她去深圳找他,無意間聽到他對朋友說:“那時候,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那時候,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愛她了。”
她心思重重一顫。
“你總耿耿於懷,你不告而彆的離開。”
“但我想告訴你的是,因為這件小事,就否定你之前對這段感情的付出,是一件不對的事。”
“你唯一做錯的事情,或許是低估了我對你的包容程度。”
“顧染黎,”他聲音忽然鄭重,“我今天在這部既見證我們初見又見證我們重逢的電影前,向你保證——”
“我永遠給你追逐夢想的自由,我也永遠,允許你任性執拗。”
“所以,以後,能不能不要走?”
她此刻的答案,是情到深處的脫口而出,是不摻雜一絲假意的真情流露:“以後,我隻跟你走。”
現在回望,她真的不喜歡那時的自己。
那時的她,隻想著拔節生長,隻想著把所有關於成功的碩果都收入囊中。
他人澆灌的陽光、雨露,她置之不理,拋在身後。
那時的她,性格太尖銳,脾氣太執拗,甚至,把所有關心和愛意都看成阻礙她成長的匕首。
在他想幫她一把的時候,她自尊心作祟,挫敗感飆升,情緒失控地跟他吵架:
“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你們所有人都不相信我能成功是不是?你們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在浪費時間是不是?”
“我告訴你,這錢,你愛給誰給誰,不是我自己賺的我一分都不要,你少拿你自以為的好來對我!”
“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你們全部都給我走!”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後來,當她回望,她把那時的自己比喻成一隻失敗的刺蝟,沒有堅強心臟,隻有尖銳外殼,外強中乾,嘴硬執拗,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可他卻一直站在原地,將她寬宥,等她回頭。
“那年的我,跟世界硬碰硬,用滿身棱角去愛你。”
一開口,她便控製不住地淚如雨下,“多謝我回首之時,你依然溫柔凝視。”
看她淚流滿麵,傅京津心疼得不行,溫柔把她擁入懷中,低聲和她耳語:
“當時的你也柔軟,現在的你仍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