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崎露敏醒來時,神色迷蒙,他感到鹹涼的海風和水霧正拂過身體,神誌才漸漸明晰。
直到他麵前湊上來一張碩大人臉——
稻崎露敏稍微反應一陣,“你是誰?”
“池田亮太。”
誰啊?
對方便側過頭喊:“日向,你老公好像失憶了。”
稻崎露敏聽到,眼角沒控製住輕微抽搐。
發絲泛著誘人蜜色的女孩湊過來,態度親昵:“你失憶啦?”
她手上還拿著像竹片般的紙牌。
一旁,加上日向陽葵的幾人在玩一種傳統的紙牌遊戲“娛慰多”,兩人一組對抗,四人成局。仿竹片的牌麵上寫有王飛香金馬銀士等文字。牌手以一張蓋牌作防守,打一張作為攻擊,出完手中的八個旗子就算贏。
竹塚未千佳頂替了“九九”吃掉的船員位置,連這副牌都是那個人的遺產;日向陽葵則是被池田亮太讓出的位置,那個被她拖後領子救上來的船員。
池田亮太人很好,還會幫她看牌來著。
“露敏還記得我嗎?”
日向陽葵挨近他,手上很可愛地舉著正在進行的紙牌,不高不低,可能也不知道放哪,又由於和稻崎露敏間距離的縮短而把手收緊在鎖骨前,像鬆鼠抱著鬆子緊緊不放。
稻崎露敏因為她的話,故而順勢而為露出一副茫然帶點不耐煩的神情。
她強調:“你說過你愛我的。”
真沒失憶的稻崎露敏沒忍住嗤笑出聲。
日向陽葵頓時失落了,連拿的牌都垂下了。
“什麼嘛,真的太過分了……”
紙牌遊戲雖還要繼續,但也不差這幾秒。
日向陽葵問稻崎露敏喝不喝水,吃不吃東西,上不上廁所,玩不玩遊戲?
他覺得頭痛,通通不要。
最後稻崎露敏還是被日向陽葵搬到牌桌旁邊去了,手長腳長的男人小鳥依人地靠在日向陽葵身邊看她打牌。
而剛剛的池田亮太看稻崎露敏醒來了,於是轉頭去和另一個船員擠一塊了,他在之前還給日向陽葵場外指導呢。
“稻崎,”那個船員打招呼道,“你還記得我嗎?我以前經常去東京淺草看比賽。”
電動卡丁車比賽挺好看,美少女駕駛員也很吸引人,但最讓觀眾狂熱的則是比賽舉辦方銷售的結果競猜賭劵。
大災難十三年裡,人的道德幾近於無,越是受前文明譴責的無道德行為,現在越是常見。
燒殺搶奪賭黃毒,隨處可見。
其中的賭.博,帶動當地形成大型聚居地的生意,當然需要人維護“治安”。
船員還記得麵前青年在當時抓到偽造賭劵的人的處理——不亞於對方現在的悲慘狀態。
想到這裡,他咂嘴笑一下,竟然有種過去現在奇妙地互文感。
稻崎露敏不認識他,於是平靜地轉過頭,麵朝大海,不理人。
竹塚未千佳開口:“攻擊!”
“金有沒有?”船員探頭探腦道,“那我跟。”
“我也有金。”
日向陽葵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牌,又望著桌麵上攤開的大家扔出的牌,沮喪道:“Pass。”
“王。”
“Pass。”接連三聲。
竹塚未千佳接著蓋一張牌又再出一張“香”牌。
大家手中可跟的剩餘“香”牌早出完了,沒人跟牌和攻擊,便又輪到她。
竹塚未千佳將最後一張“銀”牌,啪地一下拍桌上,氣勢萬分恢宏地咧嘴哈哈大笑。
她贏了,遊戲結束。
日向陽葵到最後手上仍有一堆牌沒出去過,腦子笨反應慢是這樣的,看得人心焦。不說她自己,關鍵是拖累了和自己同隊的隊友。
還好,做她隊友的船員並不在意打發時間的遊戲輸贏,漫長時間裡他們已經玩到無趣。
日向陽葵對於這種需要一點點智慧和很多運氣的紙牌遊戲簡直潰不成軍。
大失敗。
稻崎露敏發神地看船外如一條線般融合的海天交界,他不經意偏過頭,瞥看她充滿憂鬱的臉。
下一局開始的時候,日向陽葵正在猶豫出哪張牌,第一個人出的“士”牌,什麼牌都能打上去——手中牌竟被稻崎露敏直接抽了一張出來。
“可以嗎?”他問。
“哦。”日向陽葵點頭,眼瞳直直盯著手中牌,神色裡忽然多了絲慌張,或許是欣喜。
誰懂呢,太古怪了。
他代替她把那張牌放在桌麵上。
桌子對麵的竹塚未千佳覺得很不可以。
但前麵時候的池田亮太也幫過日向陽葵,既有先例,看稻崎露敏又是傷患……
竹塚未千佳咬牙切齒覺得日向陽葵人怎麼這樣呢?
傷重丈夫在線指導,拙笨人妻牌勢逆轉。
池田亮太聳聳肩,想看來是沒機會了。
玩完幾局沒啥意思的紙牌遊戲,幾人各乾各事分散開來。
竹塚未千佳平躺在甲板上,貓一樣的眼睛半眯著,翹著腳,滿不在意地曬起太陽來。
蓬鬆毛發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子般的光輝。
她喜歡遊戲,喜歡戰鬥,喜歡一切腎上腺素都持續飆升的時刻,其餘時間裡都懶洋洋地或躺或坐著,如果長有獸尾巴,可能會是不耐煩又有節奏的拍打甲板。
日向陽葵也把稻崎露敏搬過來曬太陽了。
兩個人靠在一起,感情很好的樣子。稻崎露敏坐在後麵,用胳膊圈住日向陽葵的肩頭作為重心,尖銳線條的下頜抵在她後腦上,隻用蓬軟的頭發做緩衝……重又磕得慌,可日向陽葵隻是默默承受他。她的後背虛靠在稻崎露敏懷中,雙手捉著他橫過來的手臂。
稻崎露敏就著這個姿勢把她的雙手翻開,合上,一雙大手組成的大蚌這樣吃掉了小巧白貝殼。
“陽葵的手好涼。”
他溫熱乾燥的掌腹貼著她的手背。
日向陽葵不好意思:“因為露敏一直有點低燒。”
嗯,她造成的。
“這是要去哪?”
“東京呀,”她說,“可能會在番茄天國待一會。”
稻崎露敏說:“草壁農園,管理的家族姓草壁。”
日向陽葵呆滯了一會。
“番茄天國隻是外麵的人給它的外號,就和本身隻是個救濟醫院的不滅教團——彆人認為宇佐美醫生可以讓人永遠活下去,”他輕笑一聲,“宇佐美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個本領吧。”
“這樣啊……”日向陽葵感覺自己有點丟臉,但回想大家都這樣叫那個地方,也就沒事了。
稻崎露敏又問:“你感覺還好嗎?這船殘留了很重的草藥味。”
日向陽葵:“嗯,還好。”
已經吐過了都。
“你呢?痛不痛……對不起。”
“嗯,還好。”
他的回答完全是學她嘛,語氣都特意軟乎乎得一模一樣,真是討厭。
稻崎露敏有一搭沒一搭地又說:“那個船員,對陽葵很好呢。”
夜快黑了,池田亮太端給日向陽葵一碗香氣騰騰的湯來,裡麵有肉,還有土豆,在茫茫近海上顯得溫暖。
“牛肉罐頭熬的湯。”
她微微低頭,睫毛纖長如飛蛾緩慢地輕顫。
雖然日向陽葵三人剛剛吃了自己帶上船的食物,不餓,但她還是接過了。
一遞一接,碰到手指,她看他。
“謝謝,聞起來很香。”
池田亮太卻倏地一下縮回了手。
最後日向陽葵端了三碗過來。
竹塚未千佳:“陽葵,做得好!”
陽葵隻是對彆人眨眨眼睛就養活了三個人!
被誇獎的日向陽葵對她彎起嘴角,弧度圓圓地淺笑了一下,又轉過頭去。
“露敏。”
她希望稻崎露敏也說說,眼中含有期待。
稻崎露敏看著那碗湯,表情平淡道:“陽葵好厲害呢。”
語調詭異而漫長,等了半天也不吃。
日向陽葵想不明白他在搞什麼,反正她常常覺得露敏這人怪模怪樣的。
“啊——”
日向陽葵選擇一勺一勺喂稻崎露敏。
稻崎露敏失語,又對懟在嘴巴上的湯匙無可奈何,隻好像小孩一樣張嘴。
喂人吃飯是項挺不容易的活動,胳膊一直舉在空中,手腕使力,全程都是重複性地機械運動,很容易手酸和心情煩躁。
“露敏,”
“嗯?”
她盯著他,眼睛在周圍海麵的昏暗裡發光,突然開口:“我可以養你。”
稻崎露敏被嗆到——
“謝謝你喔,陽葵。”他勾唇,眼微微眯起,笑容燦爛。
日向陽葵看著他,沒忍住也掛上兩彎月牙,像皎白的月夜籠罩著一團緋紅的霧氣。
隻要對方沒有做出讓她生氣的事,怎樣都可以啦。
日向陽葵願意像自己看到的那些一樣,做些像彆人一樣的事,雖然她也說不準,愛是不是就是那樣的東西。
雖然在日向陽葵心裡,稻崎露敏帶來了不安。
這些不安會讓她失控。
反正對他好,還是趁夜色丟進海裡的想法,好像都可以試著做一下看看嘛,她想。
夜裡,月亮是懸浮海麵的一輪濕暈,船上的燈都熄滅了,無光才能在夜晚看清方向遠行。
當日向陽葵又被幽閉的夢嚇出眼淚,驚夢,又掙脫不開噩夢時,稻崎露敏睜著眼,他之前睡太多了,把她輕聲喚醒。
日向陽葵恍然,一會揉了揉泛淚的眼睛,“露敏想去廁所嗎?”
“你夢見了什麼?”
她似驚魂甫定地告訴他:“我夢見一個怪物吃掉了嬰兒。”
“不會發生的。”他確定地告訴她。
傷痕累累的稻崎露敏扭曲地支起身體,將她的頭趕到自己胸膛,拍著她的後背,一下又一下,手法疏離又熟練。
他很久以前就是這樣安慰做噩夢的稻崎真凜。
日向陽葵從他身上又聞到血的味道。
“我不會再讓痛苦的事發生了。”
稻崎露敏,再也不想要彆人死去,也不想再經曆痛苦。
他既全然無情,靈魂裡隻剩陰霾,又充滿感情。
“好啊……”
這樣的姿勢,日向陽葵隻要微微偏頭,耳朵便剛好抵在稻崎露敏脖子勒出來的青筋上,隔著薄薄的皮膚,她能聽見跳動的血管,撲通,撲通。
心跳聲火熱,且刺耳。
她忽然認為從前那些感受美好的預知夢不對。
有什麼東西用巨大而恒久的溫柔,把她騙了過來,又再猙獰地透露真實的麵貌。
就像蛭子本身的存在一樣,人類?怪物?哪種麵貌才是真正的蛭子?
真實的命運是什麼?命運指給她的那條命定之路又是什麼?
“唉,我弄不清楚。”
日向陽葵耷拉著情緒,語文倫次地說著自己的感受。不過她確定的一點是接下來沒有好下場了:都做好幾次這樣的夢了,怎麼想命運都該很倒黴吧!?
不過還好,大家都沒什麼好下場,就像被“九九”吃掉的船員一樣,死亡平常地發生了,人們也隻能極其平常地麵對著死亡
稻崎露敏:“……想上廁所。”
日向陽葵把稻崎露敏從地上拔起來,扶著去衛生間。
這是艘不大的貨船,300噸,算小的了,除了鏟子一樣用於堆貯貨物的艙位,人呆的空間極小,但衛生間不算差,衛生間裡麵是抽水馬桶。
就是管子容易堵,千萬不要用紙,這是船員池田亮太在年輕人妻的丈夫昏迷時跟她聊到的注意事項。
明亮的月忽而被天中吹來的黑雲遮住。
茨城的大過濾裝置,有人趁夜打開了帶鎖的房間,把死去的人拖了出去。
長長的拖行痕跡一路蔓延到了荒山。
山上有變異動物,它們會解決屍體。
晨光破曉,船即將靠岸。
驚擾的灣鱷在水麵搖擺尾巴。
船不聲不響地穿過食人鱷的家園,人們口中的番茄天國對訪客敞開了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