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的暑熱和躁動相伏相依,有打著瞌睡的貓在庭前太陽下躺著,也有在熱風中晃動著的樹,搖曳熱浪。
驚破這一平靜的,是一連串急切地腳步聲,踩著碎步進來,慌張又穩重。
“你們站在這裡一排就好了,等下少爺啊,會親自來挑選你們中的一個當少爺的陪讀。這可是好差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們都是貧窮人家,也知道選上了會給你們家裡帶來什麼吧?”
院子裡回聲不斷,帶著希望的,傳出一句“知道了”。
在人群中瘦弱不顯眼的俊秀小書生湊過去,隨意拉了一個身邊人問:“這麼多人,都是來當陪讀的嗎,不是隻選一位嗎?”
就算是少爺需要陪讀,那也不用這麼大的仗勢選拔呀。
那人看了一眼這俊秀小書生:“你是誰,哪家的?”
俊秀小生道:“我叫葉如卿,城東葉家的。”
“那個紡織為生的葉家?”那人仔細打量著,“隻聽說葉家有一兒一女,葉家的兒子我認識,不長你這樣啊。”
葉如卿笑著圓道:“我是他家的堂親,借住他家裡,不想要白吃白喝,這才來了這裡。”
那人眉頭舒展,這才了然,拉著他的手和他攀談,但沒想到葉如卿縮了手,後退了幾步,像是被觸電了一般。
“你躲那麼遠乾什麼,都是男人,還摸不得?”
葉如卿慌張應對:“對不住,是我不小心,這天太熱了。”他抬起手來,擦了擦額前的汗,讓那人繼續說。
“這位楚家的少爺你可能沒聽過,有錢的紈絝子弟,什麼事情都乾得出來,行事荒唐,家中人管不住,這才要為這位少爺找一個陪讀。每月給五兩,這可是來錢最快的差事了,誰都想來,就算聘不上,也沒什麼損失。”
那若是聘上了,那便是為家中帶來飛黃騰達。
這些人,便都要來一試。
“但我估計你夠嗆,”那人搖頭,對葉如卿說,“你這個小身板哪裡禁得住那少爺的搓磨啊,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我看啊你趁早退出,彆和我們這些人爭了。”
葉如卿看了一眼同行者,有的膀大腰圓,有的身材魁梧,一拳能打死好幾個自己,他倒吸了一口氣。
“怎麼樣,這五兩銀子也不是那麼好掙的。”
那人以為這樣說,葉如卿就能退出,於他來說也是少一個對手,他勝券在握,等著葉如卿離開。
但葉如卿堅定抬頭,目不斜視:“我不走。”
“為什麼?”
“五兩銀子,來都來了,我沒理由放棄。”
那人的粗鄙之語就要忍不住了,但還來得及說,說話間,匆忙的腳步聲又來了。
“肅靜肅靜,少爺來了!”
眾人噤聲,葉如卿也跟著閉嘴,順著目光看過去。
楚家的少爺楚懷安,說是一副貌美俊俏的臉,隻是無惡不作,人家的一雙桃花眼是含情的,這位少爺的桃花眼卻是存著惡劣的心思的。
若他與你對視,勢必是要玩弄你,讓你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
葉如卿謹記著這話,旁人說若是你想要選上這陪讀,那就一定不要抬頭,要低著頭,順應少爺的心思,少爺才會選你。
他把頭低下去,一點都不敢看楚懷安,但他看著地上的影子,卻發現站著一排的人,都把頭仰得高高的,甚至要和楚懷安平視。
葉如卿大受震撼,這怎麼和預想的不一樣?
怎麼人人告訴他千萬不要低頭,自己卻抬起了頭來?
葉如卿恍然大悟,這五兩銀子誰都想要得到,那在人群中必然要做最亮眼的一個才會被記住。構陷旁人,讓彆人黯然失色,才能襯托出自己。
葉如卿後悔,心中想著這五兩銀子,應該就此打了水漂了。他想要抬頭,也不知道是不是來得及。
他正踟躕著,忽然一雙眼睛就從下頭看上來,嚇得他好大一跳。葉如卿連連後退,就要抵上了身後的柱子,他驚魂甫定,這才看清楚那一雙眼睛,是一雙桃花眼。
“你怎麼低著頭啊?”那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帶著玩笑的詢問,卻讓在座的人都懼怕起來。
在這裡,能這樣說話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楚懷安。
葉如卿隻是遲疑沒有回答,就被楚懷安繼續發問:“問你話呢,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葉如卿,是,是來參選少爺的陪讀的。”
“膽子這樣的小,還要妄想著當我的陪讀?”楚懷安大笑不止,對著周圍的人說笑,引得周圍的人紛紛應和。
也有大膽的人說:“楚少爺,您看看我,我膽子大,做什麼都可以的。”
膽子的確大,能在這時候毛遂自薦。葉如卿閉上眼睛,絕望地想著,今日他應該是完蛋了個徹底的。
心裡荒涼了大半,葉如卿想今日回家,是不能夠交差了。
但是來都來了,既然即將落選,那還不如將這個楚懷安少爺看個清楚。葉如卿抬起頭來,看著那楚懷安的臉,的確好看,眼中也的確有紈絝的風範。有錢人家就是好啊,什麼事情都能做得,不像自己,為了每個月的五兩銀子,在這裡丟了臉。
葉如卿正思忖著,忽然見楚懷安轉頭,又盯著自己看。
他僵硬在原地,不知道楚懷安下一步要做什麼。
楚懷安應該要選擇那個膽子大的人才是,葉如卿認得那個人,那人便是在入府前告訴自己一定要低頭的人。
可是被猜到,那就不是楚懷安了。
楚懷安不聽那人的自薦,揚著嘴角隻盯著葉如卿看:“膽子大,有什麼用。膽子大,欺負起來,就不好玩了。”
葉如卿暗覺不妙,他看楚懷安走向自己,手也捏著他的下巴,左右撥弄起來。葉如卿剛想要發聲,想要問楚懷安為何如此,還沒開口,就被楚懷安直接用力,推搡到了一邊,摔在了地上。
掌心擦過地麵,已經有了紅痕血跡,葉如卿咬著牙沒有喊出痛來,也沒有爬起身,仰頭看著正居高臨下看著他的楚懷安。
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心思,葉如卿不喜歡這樣的人。
那五兩銀子的差事,沒了就沒了吧。
他要起身,正好和剛要蹲下來的楚懷安對視。楚懷安貼得極近,眉眼之間都是興奮和好奇的探尋。
楚懷安似乎沒打算放過葉如卿,他說:“長得卻是標致的樣子,隻是可惜了,是男兒身。就留你下來,玩一玩吧。”
荒唐的戲謔一錘定音,那些落選的人紛紛議論,說的最多的就是憑什麼。可是這並無什麼標準,隻有楚懷安自己願不願意,一切都是楚懷安說了算的,誰叫人家有錢呢。
葉如卿沒想到今日是這個結局,他看著楚懷安甩了袖子離去,並不再看他一眼,便也鬆了一口氣。他被選中了陪讀,有了著落,可是眼下看去,來日未必好過,還不知道如何應對。
他站起身來,輕輕揉著自己的手,就被那些人圍住。
那些人顯然是要討要個說法,也想要看看葉如卿是不是耍了什麼花招。
“你憑什麼,你是不是故意低頭,就是為了選中的?”
“小小年紀,看著柔弱,心機好深啊!”
就連方才那個自告奮勇的,暗算葉如卿的人,也加入了行列,對著葉如卿指指點點:“是啊,他進來之前,還特意和我說自己要抬頭呢,可這時候卻低頭。”
葉如卿氣不過,他爭辯了幾句:“不是你對我說,要我低著頭的嗎,你說你也會低頭,結果你都抬頭了,這與我何乾?”
此話一出,四周的人也都炸開了鍋。
“什麼,你也對他說低頭了?”
葉如卿哂笑,想來這人是對所有人都說了要低頭,隻是這些人精都想同了心,都想著要在彆人低頭的時候高人一等,因此才都抬了頭。隻有葉如卿這樣的傻子,才認真聽了話的,但到底是真誠,真誠的人運氣卻還不錯,被選中得了這五兩銀子,也算是上天有眼。
也不多做糾纏,葉如卿出了府邸,他要快些回家,告訴娘親自己被選中了陪讀一事情。家中為了小弟念書,已經欠下了許多銀錢,但以後這錢就能還清了。
其實這葉如卿,並不是城東葉家的堂親,而是葉家的女兒葉如春。家中有一小弟,名叫葉祖揚,本來這葉祖揚也應該是隨了如字輩的,隻是家中太想要這位小兒子光宗耀祖,便私下改了名字,希望祖業揚名。
葉家祖上也是有做過官的,隻是後來衰微,慢慢的也就淪落成了尋常人家。曾經的輝煌耀眼,如今葉家是要拚上性命,都要讓這位葉祖揚考上功名,為此他們斷了葉如春讀書的念頭,家中忙著紡織為生,打著不養閒人的說法,要讓葉如春去尋個來錢快的活計。
來錢最快的,便是城中楚家張貼的告示,說要找個陪讀的小廝。
葉如春的父親葉海天連忙回家,和葉如春的母親商議,能不能去掙這一個月五兩銀子的差事。
葉如春的母親聽聞五兩銀子,眼睛都閃著光芒,可是她很快就又失落下去:“可你怎麼去陪讀,你這樣大的年紀,祖揚還要讀書,當然也不能去,我們家中哪裡還有男丁啊。”
“如春不是閒著嗎,反正也是陪讀,怕什麼,就讓她女扮男裝去。萬一選中了,我們家不就來日可期了嗎?”
葉如春本來也隻是在家做著女工,補貼家用,但是賺來的銀錢少得可憐,聽聞父母要她女扮男裝去當陪讀,她嚇得立刻擺手,說自己不行。
葉海天在一旁哄勸了許久,又有母親在側痛苦良久,說自己的命苦,葉家就要敗在葉如春的手裡了,這才讓葉如春動搖。
如若葉如春不答應,那麼葉家好像真的要完蛋了。葉如春不希望葉家完蛋,她不能做這個罪人,她見自己的父母如此卑微,便也皺著眉頭說:“隻是不知道成不成,爹娘也不能一錘子定音,但是我願意為了爹娘去試一試。”
葉海天聽了這話,掩麵哭泣,可終究也隻是濕潤了眼眶。他說:“爹娘沒出息啊,不能讓你也讀書,正好你去當陪讀,也可以讀一讀你喜歡的書,兩全其美的啊。”
他們的口氣,仿佛葉如春已經是被選上了陪讀的小廝。
葉如春真正動心的,是葉海天那句她也可以趁此機會,讀一些書。若是真的成了陪讀,好像也還是不錯的,葉如春臨走前,心中已經完全是自願的了,隻是她的娘親還捏著她的手,笑著說:“千萬不要叫人發現了你,如果你落選了,回來我會用藤條抽你的。”
那藤條,說是葉家傳下來的家法,可是都落在了葉如春的身上,從來沒有落在葉祖揚的身上過。
怕被人發覺,葉如春特意改了自己的名字,這名字是她自己琢磨著起的,比葉如春聽著好聽許多,也文雅,但葉如春心頭始終覺得壓著一塊石頭。這也是為何她在方才,以為自己落選的時候,無比難過。
好在現在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她免受了藤條之苦,也能補貼了家用,她回去的路上都覺得腳步輕快了些。
才出府邸不就,葉如春就被人叫住,她以為是楚家發現了她的問題,心頭又是一驚,僵硬地轉身,她才看到是方才招呼著他們站成一排的小丫鬟。
不愧是有錢人家,就連小丫鬟穿著也比葉如春得體好看。今日葉如春一身男裝,粗布麻衣,很是粗糙,不比眼前的小丫鬟綾羅綢緞。
她微微欠身,就聽見小丫鬟說:“我家老爺讓我來傳話,說是明兒個卯時一刻,你就來府邸門口候著,少爺學堂散學,你就可以家去,這期間你隻要陪著少爺讀書便可。若是少爺做了什麼荒唐事,你看著不出岔子就好。”
“哦對了,”小丫鬟補充了一句,“少爺若是對你做了什麼荒唐事,你要受著,不能抱怨。”
葉如春點了點頭,為了五兩銀子,她可以忍。